第二章把良心賣給中央紀委 7、板蕩忠臣

九蓮事件這一鬧,全省財政金融工作會議就草草收場了。大家都回到了機關裏,照常上班。後來聽說,有關方麵的專家都趕來了,公安機關把帶頭鬧事的猛捕了幾個,事件很快平息下去了。隻是,這事兒的影響還在,河東的政治仿佛突然遭受到了一場巨大的台風侵襲。台風是過去了,台風肆虐後留下的那一副爛攤子,那一處處殘垣斷壁,夠讓人心驚膽戰的。

對於河東官場上的人來說,剛剛離去的台風其實隻能算它的一個腦殼和大半個身子,留下來沒有走的,還有鋼鞭一樣狠勁的、長長的尾巴。它還在不陰不陽地活動著,隨時可能鞭碎、葬送某個人的政治生命。準確點說,不是某個,是某些,某群,甚至好幾群。

回機關後的第二天早上,江淶源早早趕到省政府食堂吃早餐。他發現,吃早餐的人還是那麽多,可氣氛卻有些不同。

到機關食堂吃早餐是他的一大享受。自打隨著蒲承德從黑河調到河東後,他就愛上了這個食堂。河東的經濟發展與黑河差不多,可政府機關的福利搞得就是好。比如這個食堂裏的夥食,品種很豐富,價格也很便宜。到這裏用餐,能夠讓人從心底裏覺得機關幹部的待遇好。特別是這裏的早餐,一兩塊錢能吃飽,兩三塊錢能吃好。什麽大餅油條,牛奶豆漿,包子花卷,各色小菜,比星級飯店裏還配置得周全。而且一派熱氣騰騰的場麵,看了讓人身子暖暖的;機關幹部們一見麵,打聲招呼,那就更是暖到了心裏去了。

他喜歡到食堂裏用餐,不僅是這裏夥食好,而且還可以打聽到各種消息,及時向老板匯報。特別是用完早餐後,他可以早早地去向老板問安,有時也帶點吃的去。這會讓老板感覺到自己工作勤奮,聽話,很貼心。江淶源本是複旦大學的高材生,是省政府從部門裏挑秘書時挑去的。但是自從跟了蒲承德後,他的一身才華幾乎沒有得到過任何體現。他每天要做的工作,並非搞材料,而是跟班服務,說到底,他就是個貼身的勤雜工。這些年來,他悟出了做秘書的訣竅,那就是:既要眼明手快,又要大智若愚;既靈巧乖順,又不礙手礙腳。讓老板覺得用起來感覺非常順手,就得做到——始終保持機器人的忠誠,但又留有高等動物的體溫。

度過前天晚上和昨天的膽戰心驚後,今天一到食堂他就覺得回到了溫暖的集體,照例和熟悉的機關幹部打打招呼。讓他奇怪的是,大家打招呼的熱誠度缺少了好幾分,更讓他難受的是,那些站得遠遠的幹部們,還用手對他指指點點,無非是說:“看,那就是蒲承德的秘書小江。”然後,就眼神怪怪地審視著他,或者將目光投向別處。

要是把時間推移到幾天前呢?凡是熟悉他的幹部,大多會端著油條大餅,湊到他身邊來,要麽喊“江大秘書”,要麽喊“江大處長”,還有一句句的奉承話客氣話,簡直比加了糖的牛奶還讓他甜美,讓他滋潤。

今天早晨像是換了個季節,居然沒有一個人過來尊敬地喊他,為什麽這麽蕭條?人就這麽勢利?他想,不就是我們老板前天晚上突然失蹤了嘛,現在不是回來了嗎?不是沒事了嗎?再說了,即便是我老板有什麽事,難道我也有什麽事?我也跟著倒黴?我江淶源又沒有半夜失蹤?

想著想著,又覺得不對了。是啊,老板倒黴,我當然得跟著倒黴。樹倒猢猻散,主子垮了跟班的自然也完蛋。唉!老板時運上升的時候,我也跟著上升,短短的十年時間,就從一名辦事員幹到了正處級。要是不憑老板之威,哪有這麽順風順水呀?現在呢?老板還沒下去呢,隻不過出了件不三不四不著調的事,難道就背時背運了?還把我這個貼身秘書也一起拖垮?不可能,決不可能!不能出事,決不能出事!

啃了兩口油條,根本啃不出任何香味。腦子裏盡是烏七八糟、顛來倒去的念想。

這時,田秘書笑盈盈地過來了,往他前麵一坐,然後壓低嗓門,神秘地道:“淶源,怎麽樣?聽說這事不妙啊?”

這個田秘書因為是省委書記宋行唐的貼身跟班,而宋行唐與蒲承德素來不和,江淶源對田秘書不得不妨。平常裏,蒲承德常在背後說宋行唐的壞話,相信宋行唐對蒲承德的評價也不會好到哪去。可是,田秘書很聰明,每次看到江淶源都很客氣,像是他們的老板是一對親兄弟似的,他們倆則像是一對堂兄弟。田秘書對江淶源的話裏,無不充滿了體貼和關懷。江淶源豈是愚笨之流?既然他這麽會做人,我也不能輸給他。每次他有什麽言論,他總會記在心裏,也幫助自己的老板掌握些政治動態。所以,江淶源在提防田秘書的同時,每次也都表現得非常熱情誠懇,不讓對方看出任何破綻。

隻是,這次他忽然完全忘記了提防,畢竟,他太想知道各界對他老板的看法了,特別是老板問題下一步的走勢。他想從田秘書的嘴裏挖出更多的消息。於是,一個勁兒地著急道:“我也不清楚啊?你聽說什麽沒有?這次的事情會不會上綱上線啊?”

田秘書環顧四周,繼續輕聲道:“事情不妙啊,我剛才碰到了另一個老板的秘書,他說不太妙啊。”

中國大陸以江淮為界分出南北。南北地理風水不同,政治風俗也不同。南方經濟發達、政治開明,秘書對領導都習慣以職務相稱;可北方人古怪,喜歡把領導稱作老板,大約認為老板派頭大,可以坐在官場管著商場的意思。

“哪個老板?”

田秘書不語,故意把豆漿喝得很響。

江淶源隻好繼續問:“他說了什麽?”

田秘書道:“好像是說中央知道這事了,說不定會派人來調查。”

“要真是驚動了中央,可真是麻煩了。”江來源道。

“是啊,還不知道會派什麽人來哩。”田秘書繼續分析道:“如果是中央紀委來,那就更麻煩。你知道,中央紀委是專門查省部級幹部違紀問題的。一旦他們插手,隻怕問題越查越多。現在山南省的案子,不就是這樣越鬧越大的嘛。”

“會不會有人議論我們老板在其他方麵有問題呢?”江淶源想到呆會兒要去匯報,順便就刺探一下其他消息。

“你也真是,江秘書。”田秘書顯得有些直爽地道:“我們都是這個院子裏的人,大家心裏誰不清楚?現在在這裏麵混的,有哪個會一丁點問題都沒有呢?做老板的,無非就是比別人多開支點,多花銷點,這不是很正常的事麽?可到了紀委那邊,就決不是小事了。他們動不動就拿出條條杠杠來對照,一旦發現違規的,就往死裏整。現在但凡中央下來的,不管什麽人我們都不怕,就怕紀委整人啊!”

“你說中央紀委的事,也是那位老板的秘書說的?”江淶源又想起那個秘書,因為剛才田秘書不肯說,他就越想知道。如果真有別人,那肯定是納蘭省長的秘書。因為納蘭是從中央部長位置上下來的,可能他上麵的消息比較多。

“這也是傳傳的,並不一定確切。”田秘書一邊說,一邊大口大口地咬著白麵饅頭,喝豆漿的聲音滋滋啦啦地,更加來勁了。看到江淶源心事重重的樣子,田秘書又補了一句,道:“你最近是不是消息不靈啊?還問哪個秘書,現在我們院子裏的老板們秘書們,哪個不在議論這件事啊?大家七議論八議論,就說到中央,說到中央紀委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不也都是正常推理嘛,你別往心裏去,相信這事總會過去的。你們老板是什麽人?多有城府和謀略?這樣的小事,他會應付過去的,你放心。”

就在這裏,附近桌子旁邊有人大聲喧嘩起來,一個高個男子說:“肯定是去會情人嘛!這事不是明擺著的麽?不會情人,關什麽手機啊?”

和他爭論的是個原則性很強的老同誌,他說:“那也不一定,小李!我們看問題一定要憑事實,現在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我們不能瞎推理。萬一他有別的事情呢?萬一他是為了工作上的事呢?”

“我就敢跟你打賭,老嚴,”小李還真有些脾氣,連賭性都上來了,“這事遲早會查清楚的。如果是為了工作上的事關機,我請你吃飯;如果是為了女人關機,你得請客。”

“用得著那麽激動嘛?”老嚴說,“就是打賭,你也贏不了。”

“贏不了就下注唄,不會是怕輸吧?”

“怕什麽?不就是一餐飯的錢嗎?我這個正處調的工資,多少也比你這個主任科員多幾塊不是?”

坐在旁邊穿紅衣服的一位女士開腔了,看來他們都是一個單位的。“行行行,這個賭注就這麽定了,老嚴又不是沒錢,還怕你小李不成?你們不都是男子漢嗎?都不想對方反悔是嗎?好,我辛苦點,來給你們做個裁判!大不了,我再辛苦點陪你們吃一頓,啊,哈哈!”

江淶源和田秘書都被這一陣吵鬧給攪煩了。田秘書說:“這些人,真是不懂規矩,竟敢在食堂裏如此大聲議論,就怕領導不出事,對領導不敬啊!”

江淶源嘴巴動了動,不知道說什麽。這時,田秘書的嘴裏仍然吃得不慢,一付早點被他迅速消滅了。

江淶源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要把垃圾扔到外麵的桶裏去。這裏,田秘書看了看江淶源,奇怪地道:“啊呀,你怎麽都沒吃嘛。”

“我已經吃飽了。”江淶源有氣無力地說,“今天早飯買得多了一點。”

走出食堂大門時,眼睛的餘光發現臨門一桌有人正用手指著他和旁邊的人說什麽。江淶源回過頭來注視,那人忽覺不妙,說話聲嘎然而止,低下頭專心喝粥。

還沒打開自己辦公室,就先跑到對麵看看老板來沒有。往常老板都來得比他遲,今天卻是先來了。果然一切都出乎尋常,江淶源的心又是一緊。

蒲承德見江淶源進來,開口就問:“怎麽樣?有沒有聽到什麽?”

這一問,就問到了江淶源的心裏。多年的主仆,瓜生一根藤,心生一根筋了。

“大家都在議論,說事情不妙。”江淶源邊說邊注意著蒲承德的表情。“剛才吃早餐時碰到宋行唐的秘書小田,他說中央都驚動了,可能會派中央紀委來調查。”

“小田?宋行唐的秘書這麽關心這事?”蒲承德嘴巴一撇,有些氣惱道,“這個宋行唐,從來就沒按好心。小田說的話,肯定是宋行唐嘴裏漏出來的。我知道,他就巴望著我倒黴。等我過了這一關,看我怎麽收拾他!”

“他們心術是不好,但我們也不能不小心,特別是中央那邊,如果真讓中央紀委來的話,老板您得多提防著啊!”江淶源一字一句地囁嚅道,“食堂裏的機關幹部,大家都在議論這事,看來大家都聽到了風聲,會不會中央紀委真的……”

“來就來吧!”蒲承德沉穩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要來的啊!”

聽到蒲承德這麽說,江淶源的心裏就更急了,他最擔心自己的主子繼續往壞的方向發展。“老板,中央紀委來查的話,會不會真查出你什麽事啊?”

“我能有什麽事?!”蒲承德突然瞪了一眼江淶源,怒斥道。“你覺得我這人貪錢麽?在我們河東,真正貪錢的,就是高邑、宋行唐他們一夥,不是老婆孩子做生意,就是勾結不法商人搞鬼名堂。中央紀委要來的話,就得先查查他們!如果先來查我,”蒲承德忽然停頓了一下,眼睛紅了起來,歎出一口冷氣,道:“真要先查我,那也是老天不長眼,是我走黴運啊!”

“老板,您別想太多。”江淶源勸道,“現在也還隻是傳言,中央紀委未必真會來。”

“不管來不來,我們都得防啊。”

“是啊,老板。”江淶源深知,保主子就是保自己,現在是他多出好主意,防止主子被抓被查送進監獄的大好時機。“不管中央紀委會不會來,您都得想想辦法。萬一他們來了,別讓他們抓住什麽把柄。”

“這些我都想過了,也已經開始防了。”蒲承德突然顯得非常深沉,並且對江淶源輕鬆地道:“淶源啊,我告訴你,我並沒有什麽問題,你千萬放心。即便中央紀委來了,他們根本就查不出我任何問題,很可能,他們還會查出一個大大的清官來。”

見江淶源笑得臉上肌肉鐵緊,又把話鋒一轉,道:“淶源,現在需要做工作的是你自己。你想,萬一中央紀委來的話,他們會不會找你呢?俗話說,打狗看主人。現在主人挨打了,狗也逃脫不了一陣皮肉之苦,你不得不防啊!”

“我該做些什麽工作?”江淶源聽出來了,蒲承德想讓他也做些準備工作,共同保他過關。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跟著我東奔西跑的,很辛苦,當然也拿了些好處。究竟有多少好處,你自己比我清楚,就不需要我說了。”蒲承德很和氣地說,“中央紀委的人都是些辦案老手,不僅專業,而且很毒。據我了解,他們找到你後,很快就會查封你的家產,對你住宅進行搜查,如果查出的財產明顯超出你的合法收入,你自己又無法說清來源,那你就等著進監獄吧。”

聽到這話,江淶源不禁生出一身冷汗。原來一心一意想保主子過關,讓他多想想辦法,防止經濟問題被抓住把柄。現在倒好,主子替仆人當起家來,擔心起仆人的受賄問題被查了。這讓江淶源覺得,自己一向貪戀錢財,反倒比位高權重的主子更貪婪了。這時,江淶源臉上的肉不僅緊,而且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不知說什麽好。

蒲承德繼續道:“你是聰明人,還要我教你嗎?趕快回去處理一下,家裏別放太多的錢財,但也別太少了。你們夫妻的合法收入,能夠說得清楚的,放著也沒關係。太少反而讓人起疑,你也別聰明過頭。”

“我心裏有數。呆會兒我就回去一趟。”江淶源感激地道。

“淶源啊,”蒲承德忽然親切地道,“如果中央紀委來人找你,讓你說說我的事,你怎麽辦?”

“哪些事?”江淶源嚇壞了,他不知道蒲承德會說些什麽。

“我的事,你多少都知道一些。”蒲承德道,“這些年你一直跟著我,我和那些企業老板接觸的事,不少都由你聯絡的。中央紀委肯定會問你,向你要線索,從你嘴裏打開缺口。”

“我不說!”江淶源急著表忠心,“老板你放心,我堅決不說!”

“怕你抵擋不住中央紀委的政策攻心啊!”蒲承德道,“到了裏麵,誰不想明哲保身呢?”

“不會的,老板!”江淶源擔心讓蒲承德覺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眼睛紅紅地道:“這些年來,您一直關心著我愛護著我,沒有您的培養,就沒有我的今天。您對我的大恩大德,我終身難忘。您就是我的再身父母,我報答都來不及呢,怎麽會明哲保身呢!”

“好啊,你有這份心就好。”蒲承德表揚道,“但願我們都能躲過這一關,最好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真要發生了,還希望你拿出點勇氣和智慧來,千萬不能讓他們從你的嘴裏打開缺口。要知道,身邊人是最能幫助自己的,也是最容易害自己的。我看過好多史書,你知道不?曆史上許多小國的帝王,包括那些草頭大王,都是靠身邊人一起打出來的,但最後也是被身邊人害死的,下場很慘啊!”

“您別再說了!”江淶源果真流下了淚水,看到蒲承德堂堂省長,一向風光無比,今天居然說出這樣淒涼的話來,怎不陡然傷心呢?此時此景,就好像明末崇禎皇帝的太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主子走向煤山自縊一般,他是邊勸邊哭,淚淚不止。所不同的是,這回蒲承德畢竟不是上吊自殺,隻是麵對著即將到來的中央紀委調查而已。所以,他這個“小太監”還得多表表忠心才行。“你就放心吧,就是他們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從我嘴裏掏出您的事。我會用實際行動報答您的!”

“說得好,很好。”蒲承德平時很少表揚秘書,今天卻並不吝惜。

江淶源注視著蒲承德,覺得他好像很想再說些什麽。

“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蒲承德念了兩句詩後,忽然考江淶源道:“你知道這句詩的來曆嗎?”

“常聽說,但不知道來曆。”江淶源慚愧自己讀書居然比省長少,似乎有些對不起複旦才子的名號。同時,他也佩服蒲承德作為常務副省長,百忙之中還常常看書,而且大多是線裝書,確實非常難得。應該說,在學習方麵,河東的省部級幹部裏麵,是無人能及的。

“這是唐太宗李世明為表揚他的宰相蕭瑀而作的詩。”蒲承德像個博學的老教授似地講解起來。“蕭瑀為唐太宗奪得皇位立下過汗馬功勞。同時,這個人非常耿直,李世明認為他‘不可以利誘,不可以死脅’,是個好臣子。所以,特意寫了一首題為《賜蕭瑀》的五言絕句,並且念給各位大臣聽,——‘疾風知勁草,板**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意思是說,隻有在社會動**、政局變化的時候,才能識別出臣子的忠心。到了危難時刻,更能考驗出一個人意誌的堅強和忠誠。這首詩寫得好,真是好詩啊!”

江淶源聽得很感動,說:“我一定向蕭瑀學習,老板,您放心吧。”

“不論什麽人來找你問你,你都別害怕。紀委再厲害,無非就是以利相誘、以死相脅,這時候你就要學學蕭瑀,不懼以利相誘,不懼以死相脅。”蒲承德慢條斯理、沉穩不亂地勸道,“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勇敢的人。‘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希望你有勇有智、識義懷仁,用自己的堅強和忠誠,幫助我渡過這個險灘。我們雖說是主仆,其實也是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