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活動經費

河東第二人民醫院的單間病房裏,中央紀委的領導正躺在病**掛鹽水。

自從蒲承德被“兩規”後,她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蒲承德原本就性格內斂,進入辦案點後更是整天閉目養神、裝聾作啞,一個多月以來,以沉默對抗組織調查的戰略戰術漸漸取得了實效。與此同時,境內外的媒體報道、網絡上的輿論猜測、中央一些部委領導的過問和質疑,匯聚成一股複雜而奇特的力量,衝擊著她的精神堤壩。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把她的健康擊垮了,醫生再三叮囑,要她好好養病、注意休息,盡量把工作上的事拋開些。

這個上午,主治醫生一看到領導的秘書小童送進來一堆材料,就把她給批評了一通。在耐心細致的勸說下,領導同意暫時不看這些材料,工作上的事交給部下多承擔。聽到這話,醫生才露出笑容,離開了病房。

就在這時,秘書小童接到了中央紀委案件檢查某室主任諸赤城的電話。帶著驚詫的眼睛,小童把手機交給領導聽。領導當即指示:“你們馬上來一趟,我要當麵聽匯報。”

重大情況需要通過紅機接聽,可醫院病房裏不可能裝紅機,隻能麻煩他們來當麵談。

諸主任帶著浮江省的有關領導包括專案組的郭處長趕到金家莊。在簡單的敘述後,老郭把蒲曲陽寫的一份自述材料交給領導。因為領導病情較為嚴重,眼睛看東西會不停地流淚,沒辦法,她翻了翻,讓老郭把材料念給她聽。

“又是個大貪!”聽完後,她難掩興奮地說:“果真是個大貪啊!”

盡管她每年都負責查處一批省部級幹部,但那些幹部大多是因為經濟問題牽扯出來的,而且數目很大。她帶人一挖,往往是越挖越深,鋤頭底下的泥比較鬆,並不難下手。可是,這回碰到河東省的這個蒲承德,是因為群體事件鬧出來的,在經濟問題上沒有任何線索。加上這人相當頑固,始終不肯配合辦案。她一直擔心,如果長期下去,沒有一點“實貨”拿出來,她如何向中央領導交賬?僅僅因為蒲承德失蹤一宿而給個警告處分,即使中央批準,輿論也會不利於中央紀委,不利於她這個主管辦案工作的副書記。這些來在全黨全國人民心目中形成的黑臉包公形象,弄不好就會毀於一旦。“好了,這下好了!”她心想,“這個蒲承德,再狡猾,再頑固,總歸是個腐敗分子;隻要他搞腐敗,總有暴露的時候,總有被中央紀委挖出破綻的時候!這次總算是峰回路轉,東方不亮西方亮。蒲承德腐敗問題的口子,居然如此機緣巧合地被撕開了!”

想到這裏,她頓時心情舒展了許多,病情也輕了兩三成。在狠狠表揚了浮江的辦案專家老郭後,說:“材料我看了,也聽了,可信度應該比較高。這個案子,應該是立得住的,是可以查下去的。”然後,她又看了看諸赤城主任,把話鋒一轉:“但是,我們也要看到,走私犯蒲曲陽為尋求早點解脫,有著急於立功的心理,我們也不能不妨。”

諸主任點了點頭,說:“要不,我們再去找他談一次。”

“對,這步工作是少不了的。”她堅定地說,“你馬上帶人去浮州,對蒲曲陽交代的問題作進一步核實。這不僅是為了增強他口供的可信度,更重要的,是要鎖住蒲承德收受賄賂的證據。我們的調查工作一定要細而又細,慎之又慎,盡可能從多方麵去搜集證據,務必形成堅固的證據鏈。”

“那我明天就出發?”諸主任問。

“行啊,越早越好。”領導說,“如果來得及,最好下午就出發!”

下午的機票沒訂上。諸主任是乘晚上的飛機來浮州的。

國家大是中國人的驕傲。可大有大的難處,諸主任體會非常深。在這樣一個大國的中央機關工作,經常要坐飛機飛來飛去,日子過得比信鴿還辛苦。上個月跑了青海新疆吉安,這個月去了海南廣西。現在,又從河東省的金家莊匆匆趕往浮江省會浮州。到全國三十多個省市區,就像鄉幹部往底下的村子裏轉悠一樣頻繁,可要比鄉幹部下村累多了,煩多了,苦多了。別的不說,老婆孩子已經兩個月沒見上一麵。尋常百姓的天倫之樂,尋常夫妻所謂的交公糧,在他來說就太不尋常了。

好在他已經學會了心理調整,更重要的是,中央紀委分管副書記、分管常委經常在大會小會上做思想工作,他自己也不時給底下的處長和主任科員們講些“反腐敗關係黨和國家生死存亡”之類的大道理。頭上的帽子一頂頂如此之大,如此之威嚴,黨和國家給了自己如此高的職位和待遇,那也隻好把小家庭的安逸暫時放一邊了。

關在看守所裏的蒲曲陽,比他想象中要年輕一些、健康一些。看來,這兩天專案組的同誌給他灌了不少“營養湯”,讓他覺得立功以後一身輕鬆,犯罪感在心中漸漸淡了去。

因為諸主任帶來了熟悉經濟工作、又做得一手漂亮筆錄的一處處長、經濟學博士張北,老郭在旁邊就顯得很輕鬆了。盡管以前和中央紀委合作辦案過幾次,但聽室主任級別的幹部跟犯罪嫌疑人談話還是頭一次。出於一種職業習慣,他忽然產生一種窺視的心態——看看中央紀委的領導是如何辦案的,他們的水平究竟怎麽樣?

“蒲總,你給河東省常務副省長蒲承德送錢的事,我們已經通過你的材料,知道了大概。”諸主任用很隨便的語氣,開了個頭,“現在麻煩你再仔細回憶一下你和蒲承德交往的前後經過。特別是要把一些細節講清楚些。對,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老郭在一旁聽著,在心裏評價著:“不是我吹牛,這問話的套路也和我們差不多,都是要注意細節。不管是紀委還是檢察院,都一樣。隻是他的身份特殊,會給蒲曲陽產生一定的壓力。這一點要比我強。”

“那年春天,我和弟弟蒲曲周一起去河東考察製藥廠項目。同行的還有香港中企基金董事兼執行總裁,他還是中國駐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執行董事,曾帶世界銀行有關官員來過河東。所以,在他的介紹下,我們認識了河東省委書記高邑(現人大主任)、省長宋行唐(現任省委書記)。到金家莊後,高書記、宋省長一起在河東賓館貴賓廳設宴款待我們。除了高書記、宋省長,那天接待我們的還有常務副省長蒲承德。我們就是那次開始認識的。”

“接著說,你們後來如何交往的?”諸主任的語氣還是很隨和,老郭覺得就像聊天一樣。和他辦案時滿腦子鬼主意比起來,諸主任像是沒太多心眼。

“就在一兩個月後,蒲承德帶領河東省招商團來香港招商。我在這次招商會上簽了兩個項目,一個是製藥廠,一個是鋼材加工廠。這些都是我們上次去河東時談妥的,之所以在這次招商會上簽,是外經貿委要求我們這樣做的,簽的項目越多,越表明他們招商有成績,回去匯報光彩些。舉行簽約儀式的當天晚上,我在蒲承德下塌的香港新世界酒店宴請了他們一行。宴請結束後,蒲承德單獨約我到他房間裏談話。蒲承德對我說:咱們都姓蒲,祖籍又都是山南的,以後咱們要多往來。我覺得你這人為人不錯,事業也做得不錯,希望以後多聯係。你在河東發展遇到什麽困難,盡管找我,我會支持你的。聽了他一番話,我很高興,覺得這個人不僅地位高,而且很肯幫忙。隻要和他建立了密切的關係,就不愁在河東賺不到大錢。於是,我當即約定明天下午陪他逛街買東西,他也高興地答應了。”

“第二天下午,你們買了些什麽?”諸主任問。

“第二天下午三點鍾,我帶公司司機小黃到海景酒店接蒲承德和他的秘書江淶源,一起到銅鑼灣的崇光百貨(SOGO)購物。我覺得,蒲承德這個人挺有品味的。”

“挺有品味是什麽意思?”諸主任插話道,“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說他有品味,是指他挑選的東西比較上檔次,價格也比較可觀。他在一樓的Bally專營店挑了一條皮帶,兩雙皮鞋。”

“你還記得住價格麽?”諸主任一邊問一邊想,該沒這麽的記性吧?可他的職業還是逼迫著他問:“盡量記清楚些。”

“我記得皮帶的價格是一千多港幣;兩雙皮鞋,價格是四千多港幣。結賬後又去五樓男裝部。蒲承德挑了兩套法國產西裝,一條藍色,一條灰色,每套一萬多港幣;四件襯衣,每件五百至一千港幣。然後我們又到了‘1818’品牌專櫃選了兩件T恤,價值兩千多港幣。接著又去三樓休閑衣服部。蒲承德挑選了一件美國產黃色休閑外套,價值五千多港幣。”

蒲曲陽的記性把諸赤城、老郭、張北給嚇住了,老郭正想插嘴,蒲曲**本不給他機會,完全就像是在回憶初戀時給女朋友買第一件禮物似地,又興奮又細膩:“對了,除了蒲承德外,他秘書江淶源也買了。我見蒲承德買的東西多,他秘書一件不買也不行,就鼓勵江淶源也挑一件。江淶源很懂事,挑了一件比他老板便宜的法國西裝,價值三千港幣。所有這些東西,全都是用我的信用卡結賬的,總共價值四萬多。我記得,蒲承德的西褲太長,需要改動,就留在了男裝部,我讓司機第二天取回後再送到蒲承德的酒店。江淶源買的西裝隻是上衣,沒買西褲,所以我非常清楚地記得,西褲都是蒲承德的。”

“究竟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記性就是好。”老郭忍不住表揚道。

諸主任沒有覺得老郭亂插話,而是順著老郭的話鼓勵道:“你回憶得很仔細,很好,這對我們很有用處。對了,除了買這些東西外,你就沒有再為他們花銷什麽了?”

“其他就不多了,都是些小錢,不值得多提。不過,我也都記得。那天購物在回酒店的途中,蒲承德又約我第二天去買書。於是,第二天下午,我又和司機小黃陪蒲承德及秘書江淶源到崇光百貨對麵的一家書店購買了價值五千港幣的書籍。”

“蒲承德為什麽要到香港來買書?”諸主任有些不明白。

“大陸在宣傳方麵控製得很嚴,他想吃點野食嘛。這些書,比如《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等,都是在大陸禁止發行的,但他看起來很感興趣。”

“他很感興趣嗎?”諸主任問。

“是的,和別的男人一樣,蒲承德也喜歡談女人,對女人的興趣很強烈。”

“這些書也是你付的錢?”

“是的,都是由我用信用卡結賬的。”蒲曲陽說,“蒲承德讓我陪他買書,自然就是讓我付賬的意思。這方麵的事,我們都懂。”

“繼續談你們的交往。”諸主任道,“主要圍繞給他送錢的事。”

“後麵的交往並不多,主要就是給他送30萬美元的事,而且是他問我要的。”蒲曲陽回憶道:“那年下半年,河東省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有個賓館要出售,讓我去看看。我到金家莊之前,就按慣例向蒲承德秘書江淶源報告過。一到金家莊,江淶源就很著急地打電話給我,說他老板要見我,讓我馬上去。當天下午我就趕到蒲承德辦公室。一見麵,我就提起賓館的事,希望他幫助打招呼,降低價格。誰知,蒲承德馬上說:這事你不用太急,以後慢慢解決。今天我找你有重要事情,我急需一筆錢,很重要。我問他用來幹什麽,他說現在不能告訴你錢的用途,以後會告訴你。隻要你這次幫我,到時候我會倒過來幫助你的。這筆錢你一定得想辦法幫我解決。我問他要多少,他說要30萬美元,相當於200多萬元人民幣。我說目前公司有困難,現錢拿不出這麽多,能不能再拖一拖。他說:最遲到春節前後一定要解決。這個錢不能在大陸拿,要從香港拿過來,要美元,而且現金。”

“他始終沒告訴你錢的用途?”顯然,諸主任也很想知道蒲承德到底想幹什麽。

“盡管他始終不肯告訴我,可我從他說春節前後分析,可能是借春節拜年給上麵送錢,可能是為了提拔。於是我就側麵問他,河東的領導班子是不是要動了?你是不是要當省長了?他並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說:現在情況非常複雜,大家都活動得很厲害,要活動,就要花錢,而且花不少錢。臨別時,蒲承德向我要了家裏的電話號碼,並說:有些事情不一定要通過江淶源,咱們可以直接聯係。我說金薄公路轉讓的事,牛萬全沒起到好作用,他老想壓低價格轉給別人,還得請您再關照一下,他表示會出麵協調的。到了春節前三天,我又接到了蒲承德的電話,他說,上次跟你說的那件事必須馬上辦好,現在要用,你到河東來直接找我。我和弟弟蒲曲周以及公司的其他董事商量了一下,覺得公司在河東有好多投資項目,得罪不起蒲省長。這次給了錢,以後還能多得到他的支持,所以大家都同意了。我和曲周聯簽了一張提款單,派公司出納小謝到金城銀行本公司的賬戶上取了30萬美元現金,讓公司秘書小魏訂了去天津的飛機票。第二天,我從香港乘飛機抵達天津,由天津分公司經理和天津海關調查局的朋友到機場海關裏麵接我。因此,我沒有通過海關的旅檢就出了關。吃過午飯後,我先到薄州見了已升任市委書記的牛萬全,請他繼續幫助協調與市交通局的關係。大約晚上八、九點鍾,我連夜趕往金家莊市,次日清晨住進河東賓館。那天上午,我先和江淶源通了電話,江說:老板在等你,你馬上過來。江淶源到樓下把我接到蒲承德的辦公室後就離開了。我坐在沙發上,蒲承德說:你辛苦了!然後,就把辦公室門反鎖上。我說:你要的錢帶來了。說著就從旅行袋裏拿出裝有30萬美元的塑料袋,打開口袋讓他看了看,問他要不要點一下。他說不用點,拿來就好了。接著又強調說,這事很重要,得抓緊辦,究竟幹什麽用,不能告訴你,反正將來我會很好地支持你的。”

“等一等,我問一下。”諸主任想到了一個細節,問道:“你送給蒲承德的錢,是裝在塑料袋裏的,塑料袋的顏色你還記得麽?”

蒲曲陽想了想,說:“白色,不是很白,偏灰白的那種”

“再說說30萬美元的票麵情況,多少張一紮的?”

“全部是一百美元麵額一張,一百張一紮,五紮一大捆,共五大捆。”

“蒲承德收下你的錢時還有什麽細節?”

坐在一旁的老郭點了點頭,在內心裏佩服道:“問得真細。不是我愛表揚,他不但細心,而且比我有耐心。”

“他說中午還有活動,不能陪我吃飯了,然後把裝錢的塑料袋拿進了臥室。這時,我又提起金薄公路轉讓的事,說牛萬全在幫倒忙,希望他跟牛講一下。他說沒問題,一定會跟牛講的。還說,以後河東有什麽事情,一定會盡力幫忙的。最後,又反複叮囑我說:錢的事千萬不能對外講,賬目一定要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