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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桃林鎮,王誌飛是有特別的感情的。他在桃園縣做縣委副書記時,就多次到過桃林鎮。以後當了縣長和書記後,又數次到桃林鎮檢查工作。桃林鎮離縣城是最遠的一個鄉鎮,地勢最低,也最窮。隻要那裏老百姓的生活沒有問題,整個東亭市的情況也就基本上過的去了。
早上起來,他叫司機小韓叫上秘書小於,換了一輛越野車,通知了一下梁秘書長,說自己有事出去一下,就發動車子出發了。王誌飛這一次決定誰也不通知,就帶上自己的秘書、司機,來一個微服私訪。他知道隻要通知了梁秘書長,一個電話下去,整個桃園縣就會驚動。市委書記來調查,那是壓倒一切的大事,縣委、縣政府肯定會停掉一切工作,全力接待自己。那自己到那裏,看到的都是精心準備的,聽到的也是演示多次的話,就失去調查的真正意義了。多年做秘書、當領導,王誌飛清楚,下麵的要想糊弄上麵的領導,辦法多的是。有句笑話是這樣說的,“村騙鄉,鄉騙縣,一直騙到國務院。”雖然話說的有些絕對,但也說出了部分事實。
王誌飛覺得,自己要看到真實的基層情況,心裏才有底,再說了,他也討厭官場上的迎來送往,浪費自己的時間不說,也浪費別人的生命。
剛到東亭擔任市委書記時,聽說他要來東亭視察的消息,當時的縣委書記賴春平和縣長吳正義提前就忙活開了,等王誌飛的車隊到了桃園大酒店時,才發現那裏已經是人山人海,鬧的跟趕廟會的差不多。
最過分的是不知道他們從哪個學校找來了一幫小學生,一個個穿著裙子,站在寒風中,手拿鮮花,左右搖擺著,一邊喊著口號,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王誌飛一見,心裏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一個官員的例行視察,有什麽必要打擾這些孩子們,讓他們好端端地連學也不得上,站在零下幾度的寒風中,為領導營造氣氛,這不是活活作孽嗎!假如自己的小孩也在其中,誰會不心疼啊!
王誌飛一看這些可憐可愛的孩子們,立即命令司機停車,他走出來,摸摸這些孩子們凍得發紅的臉蛋說:“謝謝你們了,小朋友,天太冷了,讓你們的老師趕快組織你們撤離吧,回去趕快穿上厚衣服,小心別感冒了。”
這時候縣委書記賴春平和縣長吳正義也忙趕了過來,聽見了王誌飛說的話,心裏知道這次壞了,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尷尬的不能行。
王誌飛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說:“這樣的事情,今後不能再做了,有這個必要嗎?你們這不是讓我背罵名嗎!”說完上了車,一路上沒有好臉色,心情半天也沒好過來。
王誌飛不知道,東亭的幹部也是沒辦法,被各級領導幹部逼的,不這樣做,怕上級領導嫌棄氣氛不熱烈。
再說了,從魏良才擔任東亭市委書記開始,東亭人就以造假出了名。最經典的例子就是,魏良才執政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出政績,硬鬧出了個“黃牛工程”的天大的笑話。
原來魏良才當市委書記的那幾年,東亭的工業衰敗,農業減產,東亭屬於落後地區,又沒有什麽好樣的第三產業。但為了出政績,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有人給他出主意,就在全市搞了“黃牛工程”。
魏良才宣稱,隻要每個東亭的農民家庭養上一頭牛,東亭就會成為全中國最大的黃牛基地,然後再發展大規模的養殖,發展食品工業,皮革加工業,把經濟的蛋糕迅速做大做強。
那一段時間,東亭的幹部言必稱養牛,養牛成了各級幹部的核心工作,報紙、電台連篇累牘的新聞報道,都是發展養牛的,忽悠的全市農民都知道,東亭一轉眼就成了全國最大的養牛基地了。
為了能夠上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魏良才又宣布,要在東亭召開全國規模最大的黃牛大會,大力宣傳東亭人養牛的成就,讓全世界都知道,東亭是全中國最大的黃牛基地。.
為了開好這次大會,幾乎全部的黨政機關工作人員,都被動員起來了,挨村挨戶,走村串巷,動員農民,把自己的牛提前牽到舉辦會議的地方。
農民們嫌麻煩,你想啊,牽著一頭牛,一來一回,遠的要走幾十上百裏,近的也要走十幾裏,就是為了讓電視台拍幾個鏡頭,這樣的瞎折騰,公開造假,老百姓早就恨死去了。
但上麵的指示,沒辦法,農民們還得執行。為了鼓勵農民,有關部門更是出台了一條措施,凡是有農民把牛趕過來的,一頭牛給一百塊錢。這樣才調動了農民的積極性,短時間內,集中了上萬頭黃牛。
到了會議開幕的日子,除了人山人海的農民,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黃牛陣,那氣勢,確實在東亭曆史上,前所未有。不僅在東亭,就是在全中國,也聞所未聞。
這樣自然吸引了記者們的眼球,紛紛拍照,電視台的記者更是興奮,抓拍了很多精彩的鏡頭,加上魏良才慷慨激昂的演說的鏡頭,送到了電視台。最後還真是播出了,讓魏良才的心理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到外地出差或者開會,談到東亭,都不忘記向別人炫耀一番。
其實知道內情的老百姓都了解,他這是公開的造假,忽悠上級領導,忽悠全中國人民,目的隻有一個,為了自己升官發財。
就有看不過去的人寫了舉報信,向上級反映他弄虛作假,欺騙領導,愚弄群眾,結果魏良才升官的目的並沒有當時就達到,調回了省城裏,還是正廳級。
車子很快就到了桃園縣城,出桃園縣城,到桃林鎮還有40多公裏,路已經差多了。柏油馬路路麵窄不說,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坑,顯然是今年洪水過後還沒來得及整修。到了桃林鎮政府所在地,司機小韓問王誌飛,還往哪裏開。王誌飛告訴他,你就一直往前開,直到走不動為止。出了鎮子,路就更差勁了。全是坑坑窪窪的石子和磚頭渣路。好在開的是越野車,轎車根本就沒辦法過。小韓又向前開了有5公裏,看看連磚頭渣路也沒有了,就向右拐進了一個村子。村子裏的路還是土路,被機動車軋得到處都是大坑,越野車也根本沒辦法開了。王誌飛就叫小韓把車子停下來,秘書小於打開車門,王誌飛就下車,徒步往村子走去。向前走了大約有500米,就到了村口。十幾個老百姓聚集在那裏開熱鬧。他們老遠就看見有輛汽車往村子裏開來,以為是那家的親戚來了,好奇地看著王誌飛和小於。
王誌飛熱情地給大家打招呼,掏出隨身攜帶的香煙,給每個成年的男人一一敬煙。大家一看王誌飛掏出的是好煙,自己一年可能也沒有機會抽上一根,忙接著點上火,猛吸一口,狠狠憋在嘴裏一會兒,才舍不得似的吐出來。其中有一個50多歲的男人看來是見過一些世麵的,就問王誌飛找誰?到村子裏辦什麽事?秘書小於忙機靈地指著王誌飛介紹說,這是省裏農村工作委員會的王主任,我們來是了解一下農村的真實情況,回去以後好寫調研報告,給上級領導做匯報。一聽是省裏來的領導,村民們頓時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向王誌飛匯報了自己家裏的情況和村幹部、鄉幹部腐敗的情況。
村民老李特意把王誌飛領到自己家。老李住的是三間磚瓦房,今年洪水來時,被泡了兩米深。洪水退去後,簡單消毒整理一下,老李又住下了。老李有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分開另過了。老李原來和老伴一起住,前年老伴也得病去世了。王誌飛問得的是什麽病?老李說,老了,身體就那樣。我們農民,不像城裏人,命賤!有個感冒發燒的,自己隨便到集市上包點藥吃吃,好了就算,不好了就拖著,也沒有錢去看。村子裏的老年人,現在幾乎都是小病拖著,大病等死。到城裏看個病,耗時間不說,光檢查費什麽這儀器那儀器,一下來就是幾百塊。我們農民也沒有那個閑錢。像我這樣還算好的,我的兩個兒子、媳婦,雖然說不上特別孝順,但還算過得去,每年過春節的都會給個一百兩百的錢。那些沒兒沒女的,就更慘了。村子裏的老劉,是個五保戶,沒兒沒女,得病死在**幾天了,還沒有人知道。還是鄰居到他家借東西,推開門才發現他已經死了幾天了。村子裏現在隻剩下老人和小孩了,隻要能活動有勞動能力的,都出去打工去了,多少掙幾個,養活住自己的嘴巴。村子裏地少,現在人均不到8分地了,光靠種地,隻夠填飽肚子的了,有個門頭差事,就沒法應付。
王誌飛又問起了村子裏的路的情況。一提路,老李的情緒就更加激動了,氣更不打一處來。他說光村子裏這條路,鄉幹部光錢都收了三次了。第一次,還是7年前,鄉裏號召村民交錢,統一修路,一口人50塊錢,村民們都交了。但錢收上去了,卻沒見修路,說是被鄉黨委書記挪用,發展鄉鎮企業了。發展個屁啊,被他們全部糟蹋完了。你到桃林鎮上看看,那圍著的幾個大院子,就是當時開辦的幾個廠子,現在就隻剩下幾座空****的房子了。幾百萬啊,就這樣被打了水漂!但就這樣,鄉黨委書記照樣升官,聽說幾年前就調到別的縣,做了副縣長了。三年前又換了一個鄉黨委書記,又發動大家交錢修路,一口人也是50塊錢。說好的是農民出一部分,縣裏補貼一部分,鄉裏再拿一部分,修柏油路麵。但錢收上來後,卻隻見機動三輪車拉的是磚頭渣、砂漿,連柏油的影子也不見。推土機簡單的軋軋,就算完成了。上邊給的錢也不見了影子。去年聽說出事了,他用貪汙的錢在省城裏養了一個情婦,還給情婦買了房子,被自己的揭發出來了。上級有關部門要查他,他聽到風聲,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跑了。工作也不要了,官也不當了,出去做生意去了。反正他手裏貪汙的有不少錢,做生意有了本錢,誰拿他也沒有辦法。去年鄉裏又號召老百姓交錢修路,結果不論怎麽發動,也沒有人信了。
王誌飛隨便到村子裏有走了走,大同小異,有人在外打工的人家,日子就過得好一些。房子也蓋的氣派些。王誌飛又到村子裏的小學看了看,房子還不錯,但整個學校隻有60多個孩子上課。有門路的家長紛紛把自己的孩子轉到城裏去上學了,看來不出兩年,這個小學也要關門了。王誌飛就想起來自己在老家讀書時的小學,那時候一個小學有幾百個孩子讀書,孩子們生龍活虎,前幾年回去一看,也是一副破敗的樣子,看來城鄉的差距是越來越大了。這麽多年國家的教育資金過多的集中到城市,導致農村的教育落後到了無法想象的地步。這種差距的逐漸擴大,將導致非常重要的社會問題,如教育的不公平,貧窮的代際遺傳等。這樣下去,許多家裏條件不好的農村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他們長大後卻要和城裏孩子一起,在社會上殘酷競爭,劣勢是明顯的。這樣因為他們的老子是農民,他們就擺脫不了自己長期處於社會底層的命運,對他們而言,是多麽的不公平!
親自到下麵看看,王誌飛覺得中國的農村問題是太多了。社會保障問題,看病就醫問題,上學難問題,哪一樣不解決好,都沒辦法建設和諧社會。從村民的反映來看,通過上一次的大規模打擊,社會治安是比以前好多了,但要讓農民真正有安全感,還要使農民看得起病,上得起學,吃得飽飯,在東亭這樣一個落後地區,看來也不是一步就能夠解決完的。必須踏踏實實,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解決,不搞花架子。王誌飛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還很沉重。
回到市裏,這幾天,王誌飛一直在思考,怎麽樣盡快建立東亭農村的全民最低生活保障製度、醫療保障製度,恰在這個時候,《東亭日報》和東亭電視台的一個專題新聞,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來,這些天,報紙和電視台都在連篇累牘地宣傳一個鄉下少年的動人故事,這個少年叫王小龍,15歲,他隻有2個月的時候,母親就離家出走了,父親本來就有輕微的精神病,受不了妻子離家出走的刺激,一氣之下又發了瘋,整天遊**在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家裏人找他,四處奔走也找不到,隻留下一個就幾個月大的孩子,在年事已高的爺爺、奶奶照料下,相依為命。
在爺爺、奶奶的拉扯下,小龍長到了9歲,災難又一次降臨到這個不幸的家庭,先是奶奶突發癱瘓,喪失了行走的能力;隨後是爺爺的眼睛得了青光眼病,因為無錢治療,一天一天拖下去,直到雙眼徹底失明,到醫院一檢查,已經失去了最佳的治療時機,沒有任何治療的價值了。
就這樣,一個僅僅隻有九歲的幼兒,從此就承擔起照顧癱瘓的奶奶、失明的爺爺的任務,日常還要種田、種菜。種菜還是小事,小時侯小龍就跟著爺爺、奶奶下地,學會了種菜,而種田,因為他還是個沒長成的孩子,力氣小,實在是幹不動,所以,到了收割的季節,他就和村子裏的人換工,他幫人家幹一般的農活,人家幫他收割莊稼。村子裏的人看他可憐,也時不時的幫幫他。
為了照顧爺爺、奶奶,小龍拒絕了住在學校的機會,每天早上,他早早就起來了,為爺爺、奶奶做好一天的飯菜,放在固定的地方。讓雖然癱瘓但眼睛還能看得見的奶奶,躺在**,指揮眼睛失明但腿腳還能移動的爺爺,拿飯碗吃飯。為了不耽誤學習,六年來,這孩子每天都是跑步上學,幾乎很少遲到,學習成績也很好。
最讓人感動的是,這個孩子用辛苦積攢下來的十幾元錢,為奶奶的生日買了一個蛋糕,生平第一次,老人才見到蛋糕的樣子,竟然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麽。等小龍點上蠟燭,讓奶奶許個願時,王誌飛看到,老人家已經哭的泣不成聲了。
王誌飛在東亭賓館的住處,看著電視,一個人看得淚流滿麵,他心痛,為這個孩子,為這個家庭的不幸;他自慚,為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老百姓,竟然是今天東亭老百姓的真實生活。而與此同時,《東亭日報》和東亭電視台卻在掀起一股學習鄉下少年王小龍先進事跡的**。《東亭日報》為此特意編發的新聞標題是《一個自強不息的少年》。
王誌飛不看則已,看了心裏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立即撥通了市委宣傳部部長齊旗的電話。
王誌飛說:“老齊啊,這幾天的新聞你看了沒有?關於王小龍的。”
齊旗一見是王誌飛打來的,口氣又是空前的嚴厲,就知道壞了,是不是這幾天的新聞宣傳,並不對王誌飛的口味,忙解釋說:“書記,我看的不仔細,怎麽,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請書記明示。”
王誌飛說:“老齊啊,王小龍這個典型,是不錯,是體現了東亭人自強不息的精神,但你想過沒有,一個九歲的孩子,卻要獨自撐起一個家庭,這是東亭的榮譽還是恥辱啊!這說明了我們東亭的老百姓是如何在生存線上掙紮,是東亭各級領導幹部的恥辱!是我們共產黨人的恥辱!難道我們還要讓這樣的孩子永遠自強不息下去嗎?”
齊旗也是從省裏下派的,原來在省委宣傳部當了十幾年的處長、副處長,50多歲了,才得下派,到了東亭,升了個副廳級。他那個宣傳部,實在也是個沒有多少實權的部門,管了一張報紙,一個電台,一家電視台。東亭又是個落後的地區,報紙、電視台的廣告收入都不高,最好的是電視台,一年也不過一千多萬,比著富裕的地市,是差的很遠的,所以他也就沒有多少油水可撈,隻是利用手中的權力,收拾收拾那些下屬單位的一把手,讓他們時不時知的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進進貢。在市委,他這個宣傳部長也是個不太起眼的角色,要看書記、市長的臉色行事,所以,也是個伺候人的官。
受了王誌飛的一通好熊,齊旗也是一肚子的氣,立即吩咐市委宣傳部的辦公室主任,迅速通知報社、電台、電視台的一把手到部長辦公室開會,傳達王書記的指示精神。幾個人到來後,不問青紅皂白,齊旗對他們就是一通臭罵,說:“你們幾個,腦子統統進水了嗎?你們整天是幹什麽吃的?前一段東亭市環衛處出了一個十幾歲的清潔工,母親有病,沒辦法,小小年紀,就頂替母親做了清潔工,你們弄了個新聞,說人家是“史上最美麗的清潔工”,結果挨了王書記一通臭批,說假如是我們領導幹部自己的閨女,你們願意她13歲就成為這世上“最美麗的清潔工”嗎?剛過去幾天啊,你們又弄出來個史上最年輕的男子漢,你們說說,假如是你們在座的各位,你們願意做這個史上最年輕的男子漢嗎?你們啊,一個一個,咋就不長腦子啊!
“史上最美麗的清潔工,最年輕的男子漢,這不是東亭人的驕傲,是恥辱你們知道不知道!今後這樣的事跡不要再宣傳了,這說明我們東亭人多麽落後、多麽貧窮、多麽淒慘哪!更別說嚴重侵害青少年權益了。”
幾個老總平時在自己的單位,都是牛氣衝天,見了部長,一個一個,就成了天下最溫順的孫子,不住的點頭,麵如土色,回到單位,自然對自己的下屬沒有好臉色,挨個教訓自己的部下,把心中的氣出出來。
第二天開始,所有關於王小龍的報道,全部消失了。關於王小龍的新聞,在新聞單位成了禁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私下議論,說王書記不喜歡王小龍,不喜歡宣傳這個鄉下孩子。誰要不想下崗,還是別觸這個黴頭為好。
一連三天,王誌飛都在觀察關於王小龍的後續報道,但從所有的新聞上,卻再也找不到一絲消息。他一看就明白了,這個齊旗,肯定理解錯了,他以為我是讓他把王小龍從新聞上封殺掉。
王誌飛立即讓秘書小於,又打通了齊旗的電話。王誌飛說:“老齊啊,我的意思不是不讓宣傳王小龍,更不是讓你們封殺王小龍,事實就是事實,是客觀存在的,封殺又能封殺得了嗎?自古以來,防民之口,猶如防川,全部是白費心機,多此一舉。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一味的宣傳自強不息的精神,更要宣傳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政府的社會責任,不能老是要求人家自強、自助、自救,要是那樣,要你這個政府幹什麽?要你這個政黨幹什麽?我們這樣不是給老百姓留下愛推卸責任的印象嗎?你好好組織一下,讓電視台、報紙把握住正確的輿論導向。正確的輿論導向不是故意隱瞞新聞事實,瞪著眼睛說瞎話,愚弄老百姓,如果長此以往,誰還會相信我們的輿論宣傳呢!再說了,現在的社會,資訊這麽發達,你就是想愚弄,也愚弄不了啊!”
齊旗接著電話,雖然心裏一肚子的氣,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他媽的,這伺候人的活,真難啊”,但嘴裏卻一連聲的說:“是,是,我馬上去落實,一定按書記的指示辦!”
王小龍這件事和桃林鎮農村的現狀,再聯係到以前看到的東亭棉紡織廠下崗職工的情況,讓王誌飛覺得,東亭最底層老百姓的生活,用水深火熱來形容絲毫也不為過。看不起病,上不起學,甚至連吃上一頓飯,都成了非常艱難的事情,這真讓稍微有點良心的人心痛。連續好幾天,每天出席大的應酬活動,在東亭賓館裏接待省裏走馬燈一樣視察的上級領導和各廳廳長,王誌飛看著那一桌桌價值幾千元的招待酒宴,喝著價值不菲的名酒,實在有點難以下咽。但想想老書記提醒過自己的,任性不得,在官場混,要入鄉隨俗,同流合汙,要不然就要栽跟頭。自己這也是身不由己,於是就強壓怒火,忍了。
沒完沒了的檢查,應酬,吃喝,在中國,成了人與人之間增進感情、加強聯係的重要紐帶,尤其是這官場上的酒宴,最講一個派。能到東亭來的,別說是省級領導,就是省裏的一個副廳級,甚至是處級、科級的官員,在東亭都能受到第一流的接待,這個是東亭幾十年的傳統。東亭窮,落後,但再窮也不能窮領導,窮接待,接待也是生產力。前幾年,林懷水做市委書記時,更是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指出,要讓東亭成為天下人的朋友,歡迎各方各級領導到東亭檢查指導工作,要讓人家住好,吃好,玩好,走時還要送上禮物,讓人家時不時的想著東亭,下次還來,隻有這樣,才能擴大東亭的知名度,吸引投資。
於是,東亭的大街小巷,出現了各種檔次的飯店、酒樓,海鮮、野味應有盡有,公款吃喝愈演愈烈,東亭老百姓看在眼裏,氣在心裏,就編了不少順口溜,說當官的是“一頓飯,一頭牛,屁股底下一座樓”。
公款吃喝一年要消耗掉東亭財政多少錢,這實在是一個無法確切估計的數字。王誌飛有一天,特意把市財政局的局長老董叫到辦公室,問他:“老董啊,你是個老財政,東亭各級幹部一年的公款吃喝要花多少錢呐?”
老董說:“書記,這個誰也沒法確切統計出來,隻有大致估算。全國一年說是幾千億,到底是4000億還是5000億,專家也是瞎估計。至於我們東亭,900萬人民,30多萬公務員,這還僅僅是是吃財政飯的,再加上那些自籌自支的單位,估計25個老百姓養一個國家公職人員是基本接近現實的。僅僅人頭費一項,東亭市本級財政和各區、縣財政,就要投入30幾個億,你說我們老百姓的負擔重不重?”
王誌飛說:“按這個比例算,我們今天的政府規模要算是東亭曆史上最龐大,花費最多、最昂貴的政府了。我們這個人民政府,簡直成裏“吃民”政府了。漫長的封建社會,官與民的比例一般是八百比一,而我們,卻達到了驚人的二十五比一,像這樣食之者眾,生之者少,老百姓焉能不貧窮!負擔焉能不重!精兵簡政,精簡機構,提了一年又一年,而現實情況是,我們的機構一天比一天龐大,沒見減少。這樣不但要把東亭財政積累的財富吃光喝淨,還要把經濟增長的總量化為灰燼,看來不下狠心改革,是不行了。”
老董說:“是啊,不改革是不行了,再這樣下去,總有揭不開鍋的那一天。現在有些鄉鎮已經是揭不開鍋了。在我們市最落後的幾個鄉鎮,光是債務就有幾千萬元,要賬的天天堵住門,鬧的鎮長、書記都辦不了公,解決不了,隻有天天躲避。有的一年到頭,連工資也發不下來,鄉鎮幹部長期拿不到工資,有的幹脆就辭職不幹,到外地打工去了。聽說有個鎮的鎮長都辭職不幹了,到南方的一個企業打工去了,工資比我們這裏高了好幾倍,連公職都不要了。當然,最可憐的是那些當教師的,和學生有感情了,不願意走,一年到頭拿不到工資,隻有靠學生從家裏湊點麵過日子,自己種點菜,報紙上這種情況不讓報道,我回老家時,村子裏的人告訴我的。”
王誌飛說:“有這等事,你早就應該告訴我的,你馬上招集教育局和有關部門的領導,你牽頭,調查一下,做出一個方案,市財政一定要優先保證全市教師尤其是在農村一線的教師工資按時足額發放,不得有任何拖欠。教師的工資市、縣財政單獨列支。方案盡快拿上來,我批示後,上市委常委會議研究,盡快落實。”
老董說:“好的,我馬上落實,盡快向書記匯報。”
“另外啊,你看我們東亭什麽時候可以建立起覆蓋全體人民的低保和醫保製度,你們市財政今年能不能從增收的幾億元中拿出來一個億,再讓各區縣財政都拿出來一點,老百姓再湊一部分,我們先搞個低水平的,等財政有錢了,我們再逐漸提高標準,讓東亭老百姓,特別是城市的下崗職工和農村的老百姓看得起病,老有所養,他們實在是太苦了,想到他們的處境,我這個市委書記就鑽心的痛,我臉紅啊,這個是當前最刻不容緩的事情,你看行不行!”王誌飛問。
老董說:“拿出一個億肯定有困難,我們是窮地方,財政本來就不寬餘,前幾年東亭上了好多政府工程,大多數是麵子工程,勞民傷財,錢花了,都打了水漂,銀行的貸款還不了,但擔保人卻都是市財政,這方麵,前市委書記林懷水做的最多。這兩年,我們東亭市的財政收入雖然每年都以兩位數的數字增長,但畢竟基數很小,增長的總量還是和發達地區沒辦法比,隻有區區五六個億,就那我們還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組織起這麽多稅收收入的。不瞞你說書記,我到大街上隨便轉一轉,就可以看到稅管人員向那些擦鞋的、推三輪車的收稅,這麽給你說吧,目前在東平,除了三陪小姐不繳納稅收外,其餘的你幾乎找不到不向政府納稅的人。老百姓都私下裏議論,說原來是‘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現在是‘共產黨會多,稅更多’,東亭的老百姓提起繳稅,就非常羨慕那些當三陪的小姐,說人家是‘不納稅,無汙染,自帶設備搞生產;不生女,不生男,不給國家添麻煩。’”老董講到這裏,自顧自的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笑,也搞得王誌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王誌飛說:“老百姓嫌稅收負擔重,有怨言,是不假,編點順口溜諷刺諷刺我們這些當官的,出出氣,也無可非議,誰讓我們坐在這個位子上呢!說實話,我們國家老百姓的負擔是太重了,我們國家的稅收政策也太粗放,和國際先進國家相比,是有很大的差距,這個現實我們雖然不能明講,但心裏一定要清楚,我們欠老百姓的是太多太多了,我們對不起他們。
“你比如前幾年,針對社會上的議論,說我們國家的稅收負擔過於重,超過了發達國家了,對於這個問題,國家有關部門的領導專門召開記者招待會,在會上公開發表意見,解釋我們的政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我們的稅收水平是偏低的,中國老百姓的負擔上是合理的。這個結論立即就引發了一批學者的批評,說是公開的撒謊,糊弄老百姓,說假話。有學者更是拿出當年的日本作為參照的對象,說我們的經濟總量當年隻有日本的一半,而我們的稅收總量,卻大大高於日本,這說明我們從老百姓手中拿了太多的錢,從經濟發展這個蛋糕中所切的比例太大太大了,我們的政府是當今世界最龐大、最消耗資源的政府。僅僅是維持這個龐大政府的運行,就要消耗掉國民生產總值35%左右,這個數字也太驚人了,太可怕了,這是中國老百姓長期貧窮的原因之一啊!我們老是強調,大河裏無水小河裏幹,強調把全民的財力集中到政府手裏,這樣我們可以集中力量幹大事,這是我們的優勢;但我們沒有倒回來想一想,小河裏有水了大河裏能會幹嗎?西方發達國家的政策是藏富於民,而我們的政策卻是盯住了老百姓的腰包,刺激老百姓花錢,於是教育產業化,醫療社會化,每一項的政策設計,都是千方百計的掏老百姓那個幹癟的不能再幹癟的腰包,說實話,老百姓腰裏要是有錢,他會不知道享受嗎?那是人家的救命錢,準備著碰上個天災人禍的,好救救急,而我們這些年的政策,帶來的隻有一個後果——內需持續疲軟。為什麽?因為老百姓手裏沒錢,就是攢了幾個錢,還等著給老人看病,為孩子上學交學費呢,誰還敢消費啊!結果商品就賣不動,大批工廠就要倒閉,所以,我們不能孤立的看待任何一個經濟現象,要綜合分析,按國際慣例,製定出合理的公共政策,兼顧各方利益,才能促進社會的和諧、持續、全麵發展。
“當然,我們對於人家先進的經驗,一定要善於學習,敢於學習,比如,我看到一個資料,說美國的俄勒岡州的政府,這幾年隨著該州房地產業的迅速發展,州政府的稅收收入大幅增長,根據該州的法律,稅收增長的總量超過預算的5%,就要退稅,讓全體州民享受經濟增長的果實,結果,該州向全體人民按人平均,每人退了幾千美元。
“美國的聯邦政府製定的稅收政策,更是有不少充滿了人性化的設計。比如,他們根據每個家庭的年收入,確定退稅的比例,我印象一個三口之家,如果年收入在七萬美元以下,就可以享受到一定比例的退稅,老百姓手裏就憑空多了一筆錢,自然敢拿來購物、消費,這樣就確保了低收入階層在物價上漲的情況下,生活水平不會下降的那麽快。而我們,不管你有多少錢,要養幾口人,隻要收入在個稅起征點以上,統統按20%繳納個人所得稅。比如,我一個人的工資,養一個人和養十幾口人的稅負是一樣的,這樣簡直是荒唐透頂,養十幾口人我就是窮光蛋一個,我還要繳稅,國家這個時候該救濟我才對呀!我就不明白,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我們的官員、專家真的不懂嗎?我看是裝糊塗,就是想千方百計的搜刮老百姓,以為所有的錢都放在官員可以任意支配的大倉庫裏,自己的手中才有權力,才過癮。而沒想到藏富於民,就是僅僅隻是一塊錢,在民眾手裏也比在官員手裏更加有效率,因為花別人的錢不心痛,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有時候我真想找到那些製定稅收政策的所謂專家,狠狠的揍他們一頓,為老百姓出口惡氣!可惜啊,我們這一級政府,沒有自己製定法律的權力,要不然我早給它修改了!
“以前,我們總是說腐朽、沒落、垂死的資本主義,但幾十年過去了,人家不但沒有死,相反還活的越來越好,為什麽?因為人家也在改革,人家也在千方百計的改善民生,況且基礎比我們好的多,步子比我們大的多,政策的設計更加合理,老百姓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實惠,社會就越來越和諧,越來越有活力。”
老董說:“對,對,書記,你講的真好,要麽東亭的老百姓都議論,說王書記是東亭曆史上水平最高的書記,懂經濟,會管理,敢幹事,能敢成事,據我了解,王書記在廣大群眾和幹部中的威望是空前絕後的高,前任的書記誰也跟王書記沒辦法比。按書記這個水平,我看應該當國家領導人,你要是當上了國家領導人,那中國人民就有福氣了!”
王誌飛看他拍馬屁拍個沒完,就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你就別奉承我了,瞎說瞎說,咱還談正經事,你到底能拿出來多少錢吧?”
老董說:“六千萬還是沒問題的,我回去再詳細算一算,做個方案,再匯報。”
王誌飛說:“好,要盡快,我們早落實一天,東亭的老百姓就稍受一天罪,稍死幾個人,對於最困難的家庭,就是每月給他們補貼一兩百元錢,對他們也是很大的鼓勵,說明我們的政府是想到他們的,沒有漠視他們的痛苦,這樣挽救了一個家庭,就挽救了早已失去的民心,讓老百姓看到希望,有希望,才不會鋌而走險,俗話說‘饑寒起盜心’嗎,老百姓連肚子都填不飽,病都沒辦法看,怎麽辦,隻能去偷去搶,社會治安就會惡化,我們在社會保障方麵舍不得花錢,就要花錢建大批的監獄,這個道理一定要懂的啊!”
老董說:“是,是,書記,你今天給我上了人生最有意義的一課,我一定永遠記住,並落實到工作中去,讓書記放心。”
王誌飛說:“你看你,又來了,我們之間,就不要老是搞這個報決心、發誓言這老一套了吧,同誌之間,最關鍵的是要坦誠相待,我有許多地方,也需要向你老董學習呢!好了,你回吧,盡快落實,刻不容緩。對於你老董,我還是比較看重的,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個專家型的官員,是東亭為數不多的老財經大學的畢業生,你坐到這個位子,不是靠拉關係,走後門,你是靠自己的真本事,所以我一直沒動你,你好好幹吧,我一直是信任你的。”
王誌飛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把老董搞得誠惶誠恐、感激涕零了,老董雖然是搞技術的出身,但在東亭官場混了多年,也是一個官場通了,他早年和前市長鄭作民關係就不錯,老牛當了市長,他也相處的很好,是個善於見風使舵的家夥,不過幹事情的水平確實也有一套,所以王誌飛就一直沒有動他。
這一次,王誌飛話裏有話,旁敲側擊,暗示了自己對他的前途還是有著決定性的作用的,讓老董明白,東亭還是我王誌飛說了算,這是明擺著的大局。
想想王誌飛也覺得累,如今的官場,根本就沒有透明的遊戲規則,基本上是誰用誰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心照不宣。自己一個人孤身來到東亭,兩眼一抹黑,連身邊的秘書、秘書長都是組織上原來安排的,說是組織上,其實都是前任領導的安排。
在中國,你即使是市委書記,也不能完全另起爐灶,因為那根本就不可能,你要是全換了吧,就犯了眾怒,就沒有人給你幹活了,所以王誌飛就覺得,這樣的體製,確實有點荒唐,團結和意見不同的同誌工作,意見本來就不統一,一個主張向東,一個主張向西,怎麽團結?你就是想團結,難道能團結得了嗎?
說白了,累,像市委的那些辦事員,大批的處級和副處級幹部,都是利用各種關係進來的,沒有關係,誰也休想進到這個大院子來!這是什麽地方?堂堂的一個市的市委大院,平頭老百姓,你想進來就進來了,哪有那麽好的事情!
找工作難,找好工作更難,找有前途能當官的工作難上加難!王誌飛想起來,這幾年找自己的親戚、同學稍說也有上百個了,他們都不約而同,給自己的子女找工作,想讓王誌飛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給他們安排一個好工作,最好能提拔提拔,升一下官,讓他們也沾沾光。
每到這個時候,王誌飛就特別的煩,不辦吧,人家不高興,說你是人一闊臉就變,忘恩負義;辦吧,這個辦了,那個不辦,更得罪人,說你是一碗水不端平。再說了,找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你根本就辦不了。說不定辦的越多,找的人就更多,永遠沒有消停的時候。
想想有時候也是苦惱的不得了,權力權力,沒有吧,心裏不好受,有失落感;有了吧,找的人太多,瞎操不少心,活的越來越累,看來什麽東西都是雙刃劍,有得就有失,這是生活的不變的真理。想到再幹幾年,自己或許就退休了,真是永遠不想再進這個權力圈了,太累,不自由,失去了太多的東西。
王誌飛覺得,自己這一生或許都不會改掉書呆子氣了,陡然間和老董講了那麽多,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其實自己就是發泄發泄而已,現在的事情,單憑一個人的力量,是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的,但認命吧,卻有點不甘心,看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