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挑明
京都北城門外,大風將戰旗扯得抖直,塵土微揚,五萬撫北軍將士氣勢如虹,整裝待發。
就在喬楚天準備開拔之際,忽地心口刺痛了一下,接著就覺得鼻子犯癢,耳朵發燙。
‘我這才剛剛離府……’
他偏下頭,麵色沉重,手裏握了握那枚香囊,憂心地回望都城,就好像能望見那張柔弱的小臉。
六年前的上元節,剛從戰場歸來的喬楚天不願隨父入宮參加聖上的慶功宴,自己躲在皇城角樓上看花火。那一年他十四,卻已經滿身傷痕,心如磐石。
遠遠地望見城牆下有幾名少女在燃放孔明燈,可晚風凜冽,幾不能成。
那些小女娘都敗興而散,隻有一個,不斷努力嚐試,不願放棄。
喬楚天走了下去,冷著臉問她,
“今日風向不定,為何還要堅持?”
那個十歲的小女娘轉身,甜笑道,
“今日上元節,唯今日為家人祈福才最靈驗。若因小小挫折苦難就輕言放棄,神明豈會覺得我心誠?”
明眸皓齒,靈動嬌俏,渾然天成。
隻一麵,喬楚天便再也無法忘記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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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遠!”
此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喬楚天調轉馬頭,是太子殿下親來送行,他即刻翻身下馬行禮。
“快快免禮!還好趕得及……”
喬楚天雙手抱拳,垂首蹙眉,似乎並不願意在此時此刻見到太子李睿。
“臣……多謝太子殿下相送……不知,可是還有話要交代?”
聽他自稱為臣,李睿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
‘怎的隻短短一日,思遠便於吾這般疏離生分?’
“少將軍此去,北涼地境苦寒,年末將至,一路多加保重,吾祝你早日,助北涼國君平定內亂,得勝歸來!”
李睿想是眾多將士麵前,喬楚天不願跟自己顯得過分親昵,因他一向不喜被歸為太子一黨,便也稱他一聲將軍。
可這次不避嫌地來相送,跟喬楚天料定的一樣,他還有別的話要說。
“將軍,吾聽聞,你前日……”
喬楚天驟然抬眸,從劍眉下,冷冷地直視著太子,
‘他果然還是放不下!’
在太子這身皮下活得久了,察言觀色並不次於身邊伺候的那些內侍,李睿感受到了一絲寒意,嘴裏的話說到一半,便有些猶豫了。
他話鋒順而轉之,
“此次借兵北涼,吾並未料到,父皇竟欽點了將軍率兵……”
太子左手端於身前,偏了偏頭,另一隻手背在直挺的背後,遙看著北方問道。
喬楚天將眸子垂下,恭敬地回話,
“臣鬥膽猜測,聖上為權衡,剛斬去殿下一臂,自然不會把白撿的軍功交給四皇子。殿下大婚在即,不宜親征。臣定速速平亂,趕回來吃殿下的喜酒,請殿下放心!”
喬楚天指的一臂,便是被以謀逆之罪處死的柳太傅,聖人的心思,無非就是要手下的人互相製衡,自古如此。
“太傅……是受我所累,我卻連婉婉都保護不了……她……可安好?”
喬楚天如墨深的瞳仁向左偏了偏,他之所以不願直麵太子,隻因動了奪愛的心思。
那日朝上,聖人詢問重臣,撫北軍的統領人選,喬楚天便在心裏暗暗發力,是要拿到這個立軍功的大好機會。
他不懼什麽戰場凶險,踏遍屍山骨海如家常便飯,他隻一心想要立下軍功,回來之後便可請旨,把心愛之人扶正。
以正妻的身份,給她一生愛寵,隻給她一人。
剛好,這與聖人權衡四皇子與太子爭奪之勢不謀而合,這便才有了此番急匆匆的出征。
喬楚天哪裏知道,這一世,他最後悔的便是應了這份差事。
‘該來的躲不掉!我倒是要看看,太子殿下是要江山還是要美人了……’
喬楚天忽地直起身子,嘴角上揚,冷眼說道,
“她甚好!忘了告訴殿下,她竟治好了困擾臣多年的頭風舊疾,今早便求了祖母恩典,抬她做了妾,常伴左右,待臣回來便可納入府冊。”
李睿臉上的柔和瞬間凝結成冰,眼睛裏的質問呼之欲出,
‘你?!她是吾……’
“臣知柳氏跟殿下青梅竹馬,早早就定了親。臣問過她了,她說,自己如今罪奴一個,殿下又親自登門退親,還能有何奢求?臣這樣安排,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喬楚天的頭仰得比剛才又高了兩分,左手扶在破天刃的虎紋刀柄之上,等著太子應他。
李睿背在身後的手攥著拳,手背青筋突起,微微顫抖。
那日柳太傅被當朝拿下,退去官服扔進昭獄,太子轉身就去了太傅府邸退親。
李睿的母妃早亡,大雍建國之初為穩固超綱,排行老大的他便被立為太子,然其性子溫恭優柔,根本不是手段狠厲的四皇子的對手。
隨著四皇子李闊年近弱冠,其生母乃是當朝皇後,在朝中收買人心,與丞相一黨頗為親近,他這個太子之位是愈發的不穩。
柳太傅被丞相以謀逆之罪判處極刑,逆賊之女怎能入東宮為太子妃,即使李睿心中萬般不舍,他也還是聽了謀臣的勸,在株連柳氏滿門的聖旨之前,先一步去退了親。
他走後,冰冷的聖旨便也來了,連帶著柳太傅被處死的消息。
柳母懸梁自盡,婉婉連同府上女眷都獲罪入獄,一關就是十天,連父母下葬都未曾趕上,便被貶入掖廷。
他隻能偷偷地安排人,將婉婉調入東宮,不僅出於愧疚,還因不舍這份青竹之情。
太子沒曾想,跟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那日東宮匆匆一麵,竟動了這般心思。
原是自己引狼入室,悔是悔得腸子疼,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現如今,朝堂之上,武雍侯看似中立,卻從不得罪丞相一黨。丞相力捧四皇子,舉著皇後大旗,勢頭無兩。
自己除了仰仗平南郡王和他喬楚天,再無實力與之抗衡。
眼看就要迎娶平南郡王之女王福春,若此時計較婉婉的去留,便是把自己的勢力全得罪光了。
喬楚天比他還清楚,太子殿下沒得選,更何況在太傅獲罪之時,他急著明哲保身,退親可謂是釜底抽薪,此時又有何顏麵求柳婉婉再跟他兩情相悅,再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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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站在三軍之前,眼神裏電光火石,無聲互劈了好久,還是以太子暫時收回了視線告終。
“思遠好福氣,舊疾得醫,又抱得美人……等你回來,我便要備上一份厚厚的賀禮,登門道喜!”
太子的聲音不高,穩穩地說道,卻聽得出些許酸楚和無奈。
見太子退了這一步,喬楚天眉心緊鎖,反倒有了一絲愧疚,
“蒙殿下關愛照拂,臣,感激不盡!太子殿下,秋風寒涼,還請您以玉體為重,勿要遠送。”
喬楚天再次行禮,之後抬眼似有深意地看著太子,
‘我臨行之際把話挑明,回來之後才會將她納入府冊。殿下若是反悔,那便拒了王家的親,去我府上搶人就是。沒有平南郡王的扶持,就算聖上怪罪,大不了就是做個閑散王爺,可若待我回來,她便再也容不得別人覬覦了。換做是我,才不會看著心愛之人受盡折辱,蹉跎至此。殿下好好思量吧……’
喬楚天上馬,掌心向前,輕輕一揮,大軍開拔。
隨著撫北軍漸行漸遠,城門口,瑟瑟冷風之中,太子李睿望向北方的眼神中滿是不甘。
‘吾與你親厚,待你如兄弟,隻因我生在帝王之家,便無法像你一樣瀟灑恣意,任性妄為。有的時候好羨慕你啊,喬思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