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把酒說反賊

望著這家夥陰狠、審視的目光,李丹不慌不忙,沒有絲毫的躲閃,反而將銀杯往桌上一放,反問道:“為何我必須要剿你呢?”

婁世明一愣,沒想到問題又回自己這邊了,他有些意外地看看李丹身後的趙敬子和竇三兒,攤開兩手:

“李三郎,你可是朝廷的巡檢。官兵捉強盜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麽?哪有個擺開酒桌青天白日下和強盜共飲的道理?說不通嗬,你的葫蘆裏麵究竟賣什麽藥?”

“官兵自是要捉強盜,但事要分輕重緩急。”李丹說話不緊不慢,讓對方忘記了他的年齡。

“我這個巡檢是廣信府北地巡檢,職責是保護上饒北線的官道暢通,護送補給輜重完整、及時地到達上饒。”

“我好像聽懂了。”婁世明眼睛裏閃過一道光:“你的意思是,你們來這邊目的是送補給,而不是打仗,所以你希望兩下談和,各取所需?”

“二將軍果是明白人!”

“但你覺得我會放你們進上饒麽?”

“不放又能怎的,你父帥手底下還能調幾千人來打?”

婁世明眼裏露出慍怒,但他捏緊了拳頭盯著麵前這少年沒說話。

李丹接著道:“話可能難聽,可二將軍該知道李某說的是實話。

上饒城裏城外目前兵力相差不多,當然,這是沒把銀陀那夥人算上,你父子即便調兵也不過僅一、兩千之數。

這等添油戰術百害無益,隻能讓銀陀站在後麵哈哈笑。是這樣吧?”

深吸口氣之後二天王說:“沒想到你連銀陀的事都了解。”

“我可是北路巡檢,知府大人不能任命個吃幹飯不幹活的吧?”李丹笑嘻嘻地,招招手讓他湊近些,輕聲說:

“其實你父親也知道拿不下上饒了,可他不死心,又怕丟麵子,怕各路反王以後不聽他的,對吧?”

“幹你屁事!”婁世明不高興了。

李丹卻不以為意,擺擺手繼續:“二將軍先別罵人,聽我給你仔細分說。

假設你父子現在有本事把隊伍突然拉出個三、五萬人,我覺得打上饒還可一試,不然它就是個口號,沒實際意義。

再說你不能光打上饒,還得分兵廣信呢?兩線作戰要的兵力肯定超過打一座城!

但是另一麵講,即便真有這許多兵馬,可又上哪裏去找糧草支撐?

我從你三弟和廣信周大福的營地裏繳獲來看,貴軍糧草絕對支撐不出半月!

就算是我運的這些東西送不進去,上饒靠自己支撐個把月沒問題。它能耗到你們不戰自潰!

反正遲早都要退兵,是糧草將盡軍心浮動時再退,還是現在就退?汝父子當及早決斷。

老實說,仗打了這許久,周邊百姓該跑、能跑,糧食該藏、能藏的,早都跑了、藏了。

即便縱兵四掠,杯水車薪而已。加上你們還得養活那個貪得無厭的銀陀,怎麽辦?”

“李巡檢的意思是勸我父子退兵?”

“嘿嘿,要不現在退,要不等尿快撒到褲子上時再退,就這麽兩個選擇。哪個好,不用我幫二將軍挑,你自己心裏該有分辨吧?”

李丹這話讓婁世明一時無言。他意識到眼前這“小賊”不但對他們內部有相當的了解,且對局勢的判斷遠高出上饒城裏那群官兒們。

“要不是銀陀,我們父子早把上饒拿下了!”他氣哼哼地說完,又看看李丹:

“我還是不能放你進去,上饒得到糧草有救了,可我們父子難做啦。就如你說的,我父親還如何號令天下?”

“太祖皇帝亦曾三圍合肥,你父子憑一萬人就想拿下上饒,未免眼裏也太沒古人了!”李丹嘁了聲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再說,我這些糧草也不是專門供給城中守軍,乃是為救上饒、廣信兩地十萬民生的。”

他一指趙敬子:“太祖圍合肥,曾下令城中士民外出樵采勿得傷害,才有今日子孫掛黃的榮耀。你父子若真有誌救民,不至於看著百姓挨餓吧?”

婁世明不作聲,似是在思索,手指輕輕在桌麵上叩擊著。他知道李丹說的確是實話,即便自己今日退到對岸,恐怕結果也是勸父親退兵。

沒有地利,沒有兵力優勢,沒有充裕的糧草,一場對上饒的突擊戰打成了溫吞水。現在進不得、退不得,如何是好?

李丹的話意思很明確:我不怕你,再來還打!但你想想自己總這麽損失,和體麵撤退相比,哪個更妥當?

婁世明想起了早上的將軍銃和鳥銃齊射聲,鼻孔裏似乎又聞到了硝煙。

“你想就這麽兩句話,讓我們父子夾著尾巴逃了?”他一陣冷笑說:

“小家夥,你想做買賣,總得拿出點誠意來吧?說了這麽多,你倒是功勞、苦勞都有,可我還沒看到婁家能有什麽好處!

如果隻是拍拍屁股走人這麽簡單倒好了,可我怎麽說服父帥呢?你總得給我點什麽吧?”

“二將軍看來不隻會打打殺殺嘛。”李丹笑起來:“那麽,我這裏可有什麽二將軍看得上眼的?請盡管開口。”

“我提了你能給?不用回去和那位盛大人商量?”

“你且說,能答應的我現在做主,不行的我再回去問也不遲!”

“好,先說活的。我三弟和一稱金都在你手裏?”

“三將軍很好,他讓你們放心。這是他的家書。”李丹摸出封書信放在桌上推過去,繼續說:

“隻要補給安全送進上饒,三將軍立即可以回家。至於一稱金麽……有點麻煩。”

“什麽麻煩?”婁世明瞪起眼來問。

“我部下去問過她意見,她似乎……不大願意回到你父親身邊。”李丹做了個無辜的表情:

“我可沒阻擋,也沒逼迫,她看上我們這裏一個姓周的營正,所以不肯回去了。”

“這……。”婁世明漲紅臉,低聲罵了句:“這個低賤的貨,我早說過她是個見異思遷的柳花性子,不回去也罷!”

他倒杯酒喝幹,抹抹嘴:“我聽說過山豹也被你抓了?”

“他受了重傷,已經被梟首示眾。”李丹麵不改色地回答。

“周大福呢?”

“一樣。”

“該死!”婁世明一拳捶在桌麵:“虧他昨晚還派人來,我巴巴地帶著人一大早趕過來,結果倒給你送了一堆人頭!”

“昨晚派去的兩人,其中有個回來給周大福傳信,那人是盛千戶手下。”

婁世明氣得罵了句什麽,閉了眼咬牙,半天苦笑:“那你能給我的也不多嘛。”

“我可以把今早的俘虜,還有周大福手下被抓到的人都還給你。”李丹說完抬起一隻手:“不過要等到你部全過河以後,再派渡船過來接收吧。”

“那可感激不盡!”婁世明說著抱拳拱手,然後說:“讓不讓你們進上饒,我需問過父帥才能告訴你,退兵的事我現在也不能答應你什麽。”

“那當然,畢竟這個家你還不能說了算數。哦,對了,還有你大哥呢!”

“你少廢話,挑撥的話對我們兄弟沒用!”婁世明一巴掌拍在桌麵,然後拿眼角瞥了下,慢悠悠道:“既然你的籌碼不多,那就由我來開價好了。這酒……。”

“不賣!”李丹翹起二郎腿:“三將軍說了,都是你二將軍出的主意,他才抓扣我派到酒莊上的人。所以呀,酒莊的合作免談了,我可不想再為這個冒險!”

“嘖,你這人,還挺記仇!”

“再說了,今後這酒莊在哪開還不一定,也許在戈陽,或者我解了差事回到餘幹再說!”

李丹故意氣哼哼地:“你不是說我是朝廷官員麽,那更不可能和反賊往來了。”

“誒,這都是小事情。”婁世明知道這是個機會,把酒莊生意從老三手裏奪到自己這邊,畢竟將來養軍、打造武器和甲胄都需要錢,而且是很大量的金錢。

婁世凡那個笨蛋,生意放在他手裏,這小子就會把錢交給父帥哄著他開心。

與其如此,不如自己趁這個機會悄不作聲地把盤子接過來,這樣將來才能把實力做大、做紮實。

“我當時是怕你們借酒莊刺探軍情,或者做什麽擾亂軍心的事。既然你不能直接和我家往來,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各自找個兄弟做中間,他倆再交易不就沒事了?”

“唔,三將軍的提議好像也有道理,有錢不賺是傻子。

我給貴方一個合理的價格,在此之上貴方加價得利與我無關。但必須貨到付款,概不賒欠!”

李丹心想他不就是想搞個白手套嘛。不過還得用“貨到付款”這條往前逼一步,試探他的意圖是真想做買賣,還是有別的打算。

“成交,但我要整個江西的售賣權!”

“這個不行,因為江西的售賣權已經有人拿了。不過,如果二將軍真有這樣的雄心壯誌,我倒是可以把福建的售賣和出海權讓給你。”

婁世明眉毛一挑,心想這更好,因為江西大部分還不是他婁家的天下,對於福建他們可太熟了。

不說別的,那些衙門口八成都和這邊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憑這個福建的生意應該好做!“你說的可是獨家售賣權和出海權?”他跟緊一步問。

李丹沒想到他還懂這個,詫異之餘回答:“售賣權肯定是獨家的,出海權可不敢答應你獨家,畢竟海上線路太多,你婁家也不可能壟斷嗬。”

“壟斷?誒,這個詞貼切!”婁世明覺得新鮮,點點頭說:“好,那就這麽辦。具體事情讓他們之間去談,咱們隻要拿定大主意就好。”

“二將軍,生意人管這叫做‘抓大放小’。”

“哦?哈哈,有趣!你這小子懂得不少,我喜歡!哈哈哈……!”

送走婁世凡,轉身回到濃蔭下。剛才那壺酒婁世明已經帶走了,竇三兒把自己的水葫蘆遞過來讓李丹解渴,然後有點擔心地問:“巡檢,咱們真要和反賊做買賣?”

“做啊,當然要做。不做,哪裏有渠道得知他們的動向和消息,又怎麽有機會策反他們中希望被招安的那些頭領?”李丹笑著回答。

“哦!”竇三兒立即豎起拇指。

“我猜巡檢還有層意思吧?”趙敬子抿著嘴笑,用下巴示意說:

“原本這生意屬於婁世凡和他老爹的,現在婁世明插進來抄走,放進自己懷裏去了。如果婁賊父子知道會怎樣?

大把銀子就這麽落在了老二口袋裏,婁賊和老大、老三對此能沒疙瘩?”

李丹哈哈大笑:“知我者,獻甫也!不過諸君知道便好,不要張揚出去,否則不管用了。而且這也是條長線,是否有用尚未可知。”

“聽說婁自時貪財、不大氣,我看他未必能忍。”趙敬子搖頭。

“就算他能忍,別人也忍不了。”

“巡檢是說……婁世用?”

“噓……,天機不可泄露!”

“哈哈,明白、明白!”

婁自時看著兩個兒子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他難以理解為何自己五千大軍,居然還是敗了,甚至連包圍廣信的部隊也灰飛煙滅,若非老二機警連他這兩千人也險些搭進去(李丹會談當天釋放了婁世明手下被抓的三百俘虜,算給他留了麵子)。

聽完婁世明的匯報,他背著手來回踱了兩圈,然後停下來,回頭問:“林泉先生對赤須兒會談的結果怎麽看?他們要用老三換糧道,咱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聽到他點名,賀章略為遲疑了下。

他是非常清楚這三兄弟內裏爭奪的激烈程度的,當著婁世用和婁世明,哪句話該說、哪句話不該說,著實有些不好拿捏。

左右權衡後,他叉手向上行禮,開口道:“主公,屬下以為目前不是談論換不換三將軍的問題,而先討論要不要退兵、如何體麵退出?”

“哦?”婁自時捋了把胡須,眯起眼來問:“此話怎麽講?”

“先生的意思是連戰皆敗後,當下我軍兵力、糧草、士氣均不足以攻克上饒,無如退一步再做打算。可是這個道理?”婁世用接口問道。

“大公子言之有理。”賀章嚴肅地抱拳回答:“主公,兵家之道在於贏。隻要能贏,一時的隱忍、讓步、退卻都是無關緊要的。

便是本朝太祖也有三打舒城和合肥的經曆,起兵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還當長遠考慮、徐徐圖之啊!”

“道理我懂。”婁自時歎口氣,一拳擂在桌麵:“可這個話自那青衣小賊口中說出,讓我實難接受!”

“這……。”賀章知道他是在惱一稱金的事情。也是,就算人家早覺得沒意思了,可被別的男人接手這事兒怎麽說還是難堪的,和戴綠帽子有什麽兩樣?

即便是李丹的手下,但作為其主,不可能不承受婁自時的恨意和怒火。

“主公,成大事者要有容人容事的雅量。”賀章想著措辭,小心翼翼地看看對方臉色說:

“不過一女子爾,主公誌在天下,請不要在這件事上太多掛懷。”說罷,偷偷瞄了眼婁世用。

婁世用對自家老爹頗不以為然,可又不能直接戳他的心。見林泉先生目光看過來,隻得躬身說:“父親,現在不是找他報仇的時候。

大軍進退都在等您的號令,林泉先生的話望父親以大局為重,三思啊!

還有……,孩兒上次提到封銀陀為王的事情,父親考慮得怎樣了?

孩兒倒以為,不妨激勵銀陀向西攻打廣信和鳳棲關,甚至直取戈陽亦可。

現在楊賀大帥在撫州鬧得挺歡,正該拿下戈陽策應他的行動,叫官軍左支右絀難以招架。

咱們暫時退後休養,取得秋後的糧秣,整頓兵馬,募集壯士再行攻打,則上饒必定不守。

父親稱王不過晚幾個月而已,有什麽大要緊?大勢在我,民心所向。

一時暫退可謂明智之舉,既利我打食,又麻痹上饒守軍,可多得也!”

“吾兒妙計!”婁自時目光一閃,他敏銳地捉住了“調動銀陀向西”這招的好處,消耗對手,收縮和保全自己。

嗯,老大這腦子就是好使!他想著、想著微笑起來,點頭道:“好,很好!就這麽辦吧,按老大說的去做。林泉先生,就麻煩你走一趟銀陀寨中如何?”

“父親,林泉先生乃您身邊謀士,須臾離開不得。再說那銀陀陰狠、自大,先生去怕是壓不住他。還是孩兒去罷,至少他表麵上得給父帥個麵子。”

婁自時思忖片刻點頭:“好,那就你去,多加小心!”

“兒子省得。”婁世用叉手受教,心裏非常高興自己勝過了老二一頭。

但是婁世明可不會閑著,他站起身來道:

“父親,如果大哥能勸說銀陀向西,那麽我們可以說這是他自作主張,與我婁家父子無關。

不過,還是該趕緊去和青衣三郎商議,爭取盡早把三弟換回來才是。

否則銀陀一動,孩兒擔心他們遷怒,以此為理由拒絕先前談的條件,甚至危害三弟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