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賽魁星拆信

“楊兄,原來你先時還做過鎮撫百戶的?”顧大叫道。

“不是先時,”楊大意嘿嘿一笑:“俺當晚就走了,身上還配著腰牌,走時也沒見隨軍書辦開具什麽免職的文書。所以……,說來俺現在應該還是這官職身份。”

說著從懷裏摸出個銅牌來遞給他。顧大識字不多,看了兩眼便遞給李丹這邊來。

李丹接過瞧時,見兩麵都有字,雲頭飛虎紋一麵是“鎮撫百戶”,背麵是“廣西桂陽參將鎮撫將士攜帶,遺失問罪,借者及借與同罪,出入不禁”的字樣。

銅牌交由楊乙又還給楊大意,小乙道:“如此說來,那羅將軍待兄還真是不錯哩。”

“隻怕未必。”李丹微笑。

“三郎為何這麽說?”楊大意錯愕,眾人目光也都看過來。

“這位羅將軍是個身經百戰有謀略的,必然熟稔人情世故,且他又極了解兄的為人。”李丹說完抬頭看著楊大意問:“可知他讓你帶給家裏的,除平安信外還有些什麽?”

“這個……,”楊大意看看周圍眾人有點尷尬:“不是信不過各位兄弟,這包袱遞到俺手就不曾打開過。”

“楊兄真是信人!那將軍可告訴你裏麵都有什麽了?”顧大問。

“這個自然!”

“楊兄莫誤會,我無它意。”李丹搖搖手:“如果將軍告訴你裏麵都有什麽了,兄長已經出來兩月餘,行程數千裏,途中又曾遇到過賊寇,難道就沒有盤點過嗎?

萬一裏麵東西早有了差池你現在卻還蒙在鼓裏,到地方就這樣交給人家,豈不是……?”

“唉喲,這話倒是!”楊大意一拍腦殼!他馬上起身去後邊桌上拿了包袱在手裏。

李丹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我們都不過來,楊兄你自己先檢看下包袱內裏有無差異。興許是我想多了呢?”說完回到位子上坐下。

楊大意想了想,背對著眾人打開包袱一件件仔細看過去,終於大笑了一聲說:“都對上啦,東西沒少!”

“那就隻有查看信件了。”李丹說。

楊大意臉上有些變色:“這……不好吧?這可是讓人家的家書。”

“楊兄不必擔心。若信裏隻是將軍家事,萬事皆休。小弟願意給兄長賠罪。可如果……那裏麵有對兄長不利的字樣……?”

“三郎,你有把握?將軍是何等人,不會做這樣下作事吧?”顧大皺眉說。

“哼,這可難說!這世上的官兒就沒幾個好的!”劉宏升拍案叫道:“我倒覺得把他們想得齷齪些很不為過!”

“丹哥兒的意思是,懷疑那將軍把楊大哥支應到故鄉,而後設計構陷他?”楊乙問。

“正是。他堂兄被害,悲痛傷心才是人之常情。”李丹攤開手道:“可你聽到楊兄是怎麽說的了?他開始什麽也沒說,連抱怨也無。

但緊接著就發生了夜裏的鼓噪,又是他出麵平息。他堂兄應該和他同鄉或比鄰而居吧?那楊兄回去送信豈不是有羊入虎口的危險?

所以我讓楊兄查驗包袱裏的東西,如果他沒在物品上做手腳,那就可能是在書信裏。將軍知道楊兄是個信人,知道他不會打開信來看,那他要是寫上兩句又如何?

說不定他家裏見信就將來人捆了。萬裏之外死個人誰還能去查不成?隻要軍中報個逃亡或暴斃,萬事大吉!”

這番話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齊齊看向楊大意。楊大意臉色難看,半天才說:“可,俺總不能把信拆開呀?”那信是用火漆封印的,所以不好拆,搞不好就留痕了。

他這一說還真把幾個人難住了。楊乙想想拍了下桌麵:“我去把賽魁星夫妻倆找來,他們見識多,說不定有好辦法!”李丹想對呀,命他趕緊去。

賽魁星韓安本是個秀才,後來遭人構陷入獄被奪了功名,出獄後家破人亡。他憑借祖傳的醫術入贅到仁裏巷蘇家,娶了和離(離婚)還家的蘇四娘,幫她操持客棧生意。

韓安擅長一手好字畫,又擅鑒賞古品,在餘幹有“賽魁星”的綽號,小有名氣。

他妻子蘇四娘豪爽得猶如男子,被先前婆家不喜,其實極是利落能幹。

又擅使一對兩尺擀麵杖,三、五男子近不得身(李三郎和這位師娘頗學了些精髓),因而被人背地喚做“玉麵夜叉”。

夫妻倆被楊乙拉來,邊走邊把事情聽了個大概。

到酒樓上和眾人團團行禮算是見過,然後就請楊大意把那封信出示,他兩個湊在一起看了會兒,二人對視一眼點點頭,蘇四娘回頭問:“三郎,這信是要打開且不留痕跡麽?”

“正是,如無不妥處,還需原樣封好,不可叫人瞧出毛病。”李丹回答:“困難麽?”

“倒也不難,無須他人,隻我夫妻動手,旁人需讓開。”韓安說:“若手抖一些兒,隻怕留了痕就不好再料理。”

“使得!”李丹再看向楊大意,輕聲說:“還是剛才那樣,信打開,兄自己觀看。若無事,韓先生封還。可否?”

楊大意歎氣,但為求心安還是點頭。李丹等人便都歸位,劉宏升按韓安吩咐叫夥計取來火燭、鑷子、米飯,然後眾人看他夫婦兩個背對大家悉悉索索一陣。

不多會兒,韓安回身,將取出的信紙小心放在桌上,他兩個來圓桌邊坐了,同大家一起看楊大意讀信。

李丹眼見楊大意忽然臉色灰白,知道肯定是信有毛病了,忙給小乙使眼色。楊乙過去攙扶了他胳膊輕聲問:“如何?”

楊大意以手遮麵,歎息著將信遞給楊乙:“你看吧。”

楊乙家道沒落前讀過五年書,識些字的。他接了過來。一瞧,大罵:“這狗官!果然如三郎所猜,他竟唆使家人灌醉楊兄再捆綁了亂棍打死!”

“什麽?這還有王法沒有了!”顧大刷地起身,腳踩在凳子上,一拳砸在桌麵。劉宏升和李彪也大罵不止。

李丹擺擺手讓屋內眾人安靜下來,走上前對頹喪垂頭的楊大意道:“兄不必如此,還好遇到我們兄弟,算是有驚無險。你不用擔心,在這餘幹地方沒哪個能害你!”

楊大意起身“撲通”跪倒,叩頭不已,口裏道:“若不是迷路到此地,俺險些兒做了鬼咧!李兄弟是俺貴人,大意今生今世捐軀以報!”

“哎,何至於此!”李丹微笑著攙他起身。楊大意本不想起,不料李丹兩臂用力他跪不住,心中正吃驚,身子已經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禁讚了聲:“丹哥兒好力氣!”

“嗨,你還不知道哇?三郎是咱們縣裏有名的‘小元霸’,天生神力呢!”蘇四娘格格地笑著說:

“莫說是你,就是那寺門口的幾位天王,我看也不過如此了。

去年在瓦子街上有頭牛牯犯倔不肯進牛市,還撞傷兩個牙子。是丹哥兒過去掰著牛角掀翻將它製服的,那可是我親眼所見!”

“在下那時和娘子在一起,也可證明!”韓安笑著接了他娘子的話,得她媚眼一瞟,趕緊收回心來問:“既知這信裏有毛病,三郎,可還要再原樣封了去?”

李丹看眼楊大意,說:“我看不需要了吧?難道楊兄還會往那陷阱裏跳?”

“這條喂不熟的狼,虧俺還兩次在陣前救他!”楊大意氣憤難平:“不行,三郎你借匹馬,俺要回去找他算賬!”

眾人唬一跳,忙紛紛勸說,隻有韓安和李丹坐著沒動。蘇四娘才起身,回頭看看她男人又坐下了。

“大家都別吵吵,聽三郎說!”楊乙叫道。

“楊兄,大夥兒勸你,說的都有道理。”李丹這才開口道:“依小弟看,這不是你打不打得過千軍萬馬的問題,是值不值得為這等小人枉送一條命的問題。”

“三郎說得對!楊大哥,何必為那等鳥人枉送性命?”

“是嗬,兄長有這身本事還怕將來不能翻身?”

眾人七嘴八舌,這時四娘也說:“楊百戶,且聽奴一言。

我家先生也曾受人冤枉,但就像方才李三郎所講,大好之身拿去與人相博,不明智呀!人都說,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君子何必因一時激憤去拚命?”

她說完看向李丹:“我看,廣西那邊楊兄弟肯定去不得,不如就在這餘幹悄悄藏了。奴家別的做不到,將個把人匿於市井還是有把握的。

三郎放心,先讓楊百戶在我店裏住著。老娘倒看有沒有哪個狗頭敢來領教!

況且,那棗騮馬水土不服也需時日調理。至於今後,咱們慢慢想辦法便是。你二位看哩?”

果然是秀才娘子令人刮目相看,李丹望向韓安。他以往同請教書畫技藝,師禮相待。沒成想他家娘子臨事都頗有智略,講話條理清楚。

可以肯定,韓安本人也不是個腐儒,律法當前他聽自己夫人談到包容亡命時竟然麵不改色。嗯,此人堪當大用!

“我看可以!”李丹見韓安微微點頭,便將手一揮:“楊兄,你莫有任何擔心,有弟兄們看顧,盡管放心住下。

就算別人知道了,小乙、顧大、宏升他們都是愛好拳腳槍棒的,對外咱就說是從北地請來的教頭。誰也挑不出毛病,對不?”

“對、對!就這樣講!”那幾個連聲應道。

“這,這會不會給各位兄弟帶來麻煩?”楊百戶過意不去地問道。

“楊兄,你這‘麻煩’二字豈不是生泛了?”顧大將大巴掌一推:“我等兄弟奉三郎為首,行的是‘俠義仁愛’四字。路見不平出手相助,何來麻煩之說?”

“是嗬。”楊乙自知道楊大意是個鎮撫百戶(六品)官身,也不敢再和他拍肩膀、道本家了,規規矩矩稱他:

“楊長官不必在意,況且君教授我等拳腳槍棒,也算師徒之誼,為君做這些還不是應該的?”

楊大意哭笑不得:“小乙,你怎麽忽然管我叫什麽‘長官’?倒叫得人一身肉麻。”眾人大笑,笑聲中楊大意將那腰牌摸出,往桌上一丟:

“罷、罷,就算我這幾年瞎眼跟錯人、走錯路,今後有機會從頭來過。這勞什子你等化了換錢吃酒,我也不要了!”

“兄長差異。”李丹過來拿起腰牌塞回到他手:“雖則兄長已看開,然而這東西說不得還有用,先收著為好。”

說完李丹轉過臉來對李彪吩咐:“老七(李彪在他那輩份裏排行第七),你這幾日在馬市上要留意,若有人打聽這匹馬和楊兄下落,你需馬上告訴顧大或我。

同時你們要把那人盯緊了,看他去哪裏、宿在何處。記得了?”

“三郎是擔心那參將派人尋了來?”韓安捋須問。

“正是。他要黑楊兄必然想知道結果,說不定楊兄身後有跟著的人會找來,我等要防著他尋著蹤跡。

最好是他們遍地尋不見,回去報稱楊兄失蹤或為湖匪所害,或可讓那參將真地放心。”

韓安讚許地點點頭:“三郎心細,該當如此!”李彪便應下此事,稱回去多找幾個要好的牙子,讓大家一同留意。

“還有樁事,”楊大意指指那包袱:“姓羅的交代我帶的這些東西如何處置?”

“都是些什麽?”

“兩張銀票,各二、三百兩,還有三幅字畫、兩本書、三塊古璧。”這時候楊大意已無所謂,幹脆將包袱打開來,攤在桌上給眾人看。

李丹便請韓安上前。韓安最感興趣字畫,由眾人幫忙展開,他背著手一幅幅仔細看去,點頭說:

“這幅《雲霧山溪圖》乃南宋晚期之作,算得上佳品。還有那幅《行野問路圖》乃是前朝隱士倪元林所畫,可惜這後加上去的題詩非常一般,整幅便隻能算入二流。

剩下那張乃本朝太宗七年新科進士們為老師黃攢慶生時合作的兩幅團扇(圓形或圓角方形)扇麵,文辭藻藻,華麗之中盡是奉承阿諛,更是一般了。”

說完,他拿起那兩本書來翻看,似乎都不大中意,搖搖頭放在一邊。又拿起幾塊古玉璧來瞧:

“唔,這幾塊應是漢初之物,古樸端莊,線條粗狂,不似光武後那樣流暢圓潤,卻有種厚樸的感覺。”

說完一扭頭,瞧見李丹正饒有興趣地翻那兩本書:“怎麽,三郎喜歡看?也是,外洋風物別有意趣。”

李丹手裏這兩本,一部是《西洋風物記》,另一本是《耶和華傳道傳》。前者記述西洋各國風土人情、建築形勝及特產。

後者其實就是《聖經》的章回版變體,隻不過在最後加了幾章說修士安塞與等人如何奉了耶和華的啟示前往東土的事跡。

“這些東西,先生怎麽看?”放下手裏的書,李丹笑著問韓安。

“可想而知,都是隨手抓來放進包袱的,既無金銀首飾,也沒太多票據契約等類。”韓安掃了眼這些東西:

“若在市麵上出手,書籍不值錢,字畫和古璧估計可以換到六、七百兩,加上銀票,這包袱裏的東西攏共價值不超過一千兩。

嗬嗬,為了一千兩特地派人從山西遠赴廣西?那位參將大人倒是好算計!

既能攢個包袱哄人走這趟差,半路損失些許物件也不至太心疼。”楊大意在旁聽到又漲紅了臉。

“我看這樣罷,”李丹想想做出決斷:“這些字畫、古璧不好在餘幹出手。

請先生設法拿到饒州或南昌辦理,不要讓人循著蹤跡找到這裏來。兩本書我要了。那張二百兩的銀票先生且拿著。”

“誒呀,這怎麽可以?”蘇四娘忙推了丈夫一把,意思是叫他推托。

李丹擺擺手:“四娘莫急,聽我說。那棗騮兒現寄養在你家,所費不少。還有楊兄的食宿。另外,他那兵器也該整修,兄弟們向他學槍棒也要整治些器具。

所以這二百兩你們先收著,算這些花銷的費用。另外三百兩,我有兩個用處,一是打算在城外買個莊園,弟兄們和楊兄習學槍棒,總在城裏甚為不便,在城外要好得多。

棗騮兒也遲早得放到外麵去,總拘它在你那後院裏不是個事。

若再有剩下的,建個賬管著,弟兄們誰家有急用、難處,可從上頭支取,也可以放出去生利息。如何?”說完看看眾人。

這些都是楊大意帶來的,他先表態:“聽憑三郎安排!”其他人便也沒甚意見。隻是韓安想起來,忙又問:“字畫、古玩賣得的銀錢如何處理?”

“那是楊兄應得的,他說了算。”李丹笑著回答。

“吃住你們都安排得妥妥地,我要幾百兩銀子作甚?”楊大意揮揮手。

“兄長不是家鄉留著兩個兄弟和妹子麽?等風頭過去可找機會帶些過去接濟。”楊乙說。

“那也用不了這許多,太多了露出來,我擔心反而對他們不好。”

“既如此,還是小弟幫你拿個主意。”李丹轉頭對韓安道:“我意這些錢還有買莊園以後餘下的銀兩都交給銅算子來打理,先生以為如何?”

銅算子名叫張鐃,他兄弟便是之前被趙三在春香樓打斷了小臂的“瘦金剛”張鈸。

張家是開錢鋪兼放賬的,櫃台上有麵三尺長,框、梁、檔、珠全部是紫銅打造的算盤,又沉又結實,隻有張鐃使得,故本縣裏人皆稱他“銅算子”。

“三郎是有身份的公子不便直接找他,還是我去說吧。”韓安點點頭。

“你去也不好,還是我去!”蘇四娘主動說。放賬的誰都不願意去碰,主動往上貼說不得就被公差的眼線盯住了。

四娘卻是女人家,這條街都曉得她熱心、接生的本事好,故而多有人家娘子和她往來,樂意結個善緣,以便家裏有事時可以及時請來幫忙。

她出麵走動,旁人誰也不會、也不敢多嘴閑話,故而蘇四娘外出走動比韓安還勤。

李丹和韓安對視一眼,笑著說:“這樣好,四娘記賬既穩妥也麻利。那就勞煩您回頭往他家去說。”蘇四娘覺得自己能被三郎誇很得意,喜滋滋地應下來。

眾人見事已解決都很高興。於是添了凳子,加碗筷重新上幾個菜又喝了一圈。

忽然有個夥計慌慌張張上來,在劉宏升耳邊嘀咕兩句。劉二騰地站起來問:“人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