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武娘指關竅

且不說三奶奶怎樣分別溝通二房兩頭的,隻錢姨娘悄悄叫丫鬟送到她屋裏的三、四匹緞雲紗,便讓她樂嗬了一夜。

二奶奶雖然答應先和三房站在一起,可她不過是些口頭上的,真正實惠卻半點也無。

幾天後,李肅才風塵仆仆地從洪都趕回。洪都現在是南昌府的府治,也是江南西道布政使司衙門駐地。

他在那裏拜見了布政使司左參政唐軒,此人亦是當年出於翰林大學士王野門下,隻不過李肅是仁宣五年進士,唐軒是仁宣十一年的。

既有同門之誼唐軒當然熱情接待,一方麵讓李肅放心,陳家的案子不會對李府有任何影響;

另一方麵對李肅謀求複起的想法表示理解,說太皇太後去世,皇帝剛剛親政,現在朝堂局勢微妙,勸他不要著急,再稍等等。

“老太師近來似乎身體也不大好,據說太皇太後崩後他便告了病假在家修養,皇帝還兩次遣中官和太醫去探望。唉,今年多事,師兄不宜輕動,我的建議:隱忍為上!”

“哦?楊仕真那老東西難道是要熬不過去了麽?”李肅有些興奮地搓搓手。當年他就是被楊太師(那時還是楊大學士)給扒拉下來的,因此一直心中銜恨。

“他曆經四朝,把持朝政二十年,這下總算該輪到我看到天明了!”

“燕若(李肅字)兄還是要忍耐,莫露出行藏來。”唐軒這些年一直在官場風生水起,早養成了穩健的氣度,見他忍不住眉眼飛揚的樣子,趕緊出言相勸。

他這樣一說,李肅立即驚覺,趕緊告罪並收斂自己,又輕聲問:“那……楊太閣呢,他近來如何?”

楊太閣是指內書院平章政事、德清閣翰林大學士楊縞,他是宣宗皇帝登基次年入內書院成為內閣成員的三朝老臣,與楊仕真並稱本朝二楊,也是位頗具影響力的人物。

唐軒低聲回答:“楊太閣與楊太師雖然都是先帝托孤之臣,也都把持內閣多年,然而他兩人風格與政見頗有不同。

楊仕真不容他人異議,固執於太祖當初定下的任何規矩,甚至當年當麵駁回太宗皇帝。

風骨雖令人敬佩,然而這幾年得罪的士人越來越多,所以太皇太後這棵大樹倒了,他也就快啦!

楊太閣為人厚道、做人圓滑得多,頗有些被太師打壓的朝臣受他看顧得以保全,這也包括燕若兄你。

他比太師小十一歲,我看陛下今後一定更為倚重,至少今後還有五、六年的恩寵。

兄長要謀起複,不妨遣人與太閣多走動、走動,好歹他與老師(王野)有鄉黨之誼,雖然老師前年已駕鶴西去,情分總還在的。”

李肅得了他這份指點,心中有了底。又開口詢問他可否流放途中,設法照應陳仕安及其家人。誰知唐軒歎息道:

“師兄,你我出於同門,這份對原親家的情誼我能理解。但是……,”他看看門口方向,用更低的聲音說:“陳家的事你不要管啦,管不了!”

“此話怎講?”李肅心中吃驚,連忙問。

“邸報上說,皇上駁了南京大理寺的意見,諭旨斥責他們判得太輕。所以昨天新的邸報送到,你猜怎麽著?

主犯判絞之外,直係上下三代削為賤籍,發榆林鎮實邊。那幾個從犯士子除原判外,三族遷遼東鎮改籍軍戶效力。至於陳大人,改流放為充軍蘭州了!”

“啊?這,這也太……。”李肅張張口,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本朝仁宗皇帝以來,判充軍的文臣並不多,一般都是從輕發落為流放。兩者都是遠距離遷徙的刑罰,但流放的話隻是在當地拘束不得離境且需每月固定到衙門報到。

充軍就不同,那是發往邊疆軍鎮效力!男丁當輸送輔兵、匠戶勞力,女眷則為軍戶漿洗、縫補等,那是連普通軍人都不如的階層,而且流放一般有期限或遇赦可放免。

充軍卻是罪主不死,家人“無得開豁”,甚至有累代充軍屬於全家不死光(勾盡補絕)不能算完的。所以李肅聽唐參政一介紹感到震驚,這絕對是讓陳仕安死在甘肅的打算啊!

“陛下不會是……?”

“是的。”唐軒肯定地告訴他:“而且皇上已經禦批了,估計這幾日就有消息到貴縣要求押送陳家家眷來省城,然後溯江而上去南京。”

他歎口氣:“所以我說燕若兄還是不要存這念想了。木已成舟,誰能讓皇上改主意呢?”

“棣軒(唐軒字)嗬,這、這是為什麽?”李肅嘖了聲:“陳公其實剛剛上任,這事情實在是……!”

“哼!”唐軒撫著他引以為傲的長髯冷笑:“我看,八成又是哪個中官在陛下麵前嚼舌頭來的,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唐軒知道其實文官裏很多人都覺得陳仕安冤枉,但沒人敢替他出頭。

這次告發是南京鎮守太監蘇明舉的大功勞,內監們如獲至寶,正睜大眼睛瞧著。

這時候哪個文官開口,就等於自己往井裏跳!

從南昌回到家,李肅就猶豫著是不是把陳府的消息告訴二房,可又覺得旨意都沒到,要是從自己家裏透出消息去,似乎不妥。

正猶豫著,忽然有人來報,稱範太尊派了個人來。“奇怪,縣尊知道我回來,卻為什麽這大晚上的派人來?”

他心下狐疑。有心推托,文姨娘勸他不要拿糖,畢竟人家縣官現管,李肅隻好穿件道袍出來。到前廳一看是衙裏負責刑名的孫老爺。

“誒喲,這樣晚了,怎麽勞動孫先生跑一趟?實在不好意思。”李肅知道這人在衙門裏做了快十年,是本縣做得最久的吏員,趕忙上前抱拳告罪。

“是我唐突了,燕若兄從南昌遠道而回一路勞頓,我還來打攪,雖出於奉命,還是非常不妥嗬!”

孫師爺一貫的皮笑肉不笑,換禮之後從袖中摸出封信遞過來:“在下受縣尊老大人所托,回家路上給兄台帶封信。”

“哦?”李肅莫名,接過一看火漆封得好好地,遂笑著說:“除此外,縣尊可還有話讓先生帶給我?”

孫老爺捋了把胡須笑道:“正是。縣尊老大人說:國法、家事,以燕若之能必知輕重、緩急。望兄仔細分析,莫要因小失大。切切!”

“啊?”李肅更糊塗了,他攤開兩手:“這……,先生可否告知一、二內幕?在下、在下實在不明白呀!”

“兄台莫緊張,範公說了,個中詳細,請回去把信仔細看完自然曉得。天色不早,在下不多攪擾,這就告辭。”說完拱拱手,留下李肅在廳裏轉腰子,他卻出門離開了。

李肅拿著信回到文姨娘屋裏,這才坐定了拆開來看。不看不要緊,這下他又跳起來,失聲叫道:“糟糕!”

“怎麽了?”文姨娘聞聲趕緊過來,從他手裏接過信,卻隻有三張紙。看罷好一會兒沒有作聲。

“武娘,你怎麽想?”李肅叫著文姨娘的小名兒問道。

“這信是誰送來的?”

“縣尊遣了刑房的孫先生帶過來交我的。”

文姨娘冷笑,舉起最下麵那張紙:“這上頭太尊邀你明日午時在後衙外水福酒家共用午食,君去還是不去?”

“這……,我想既然在衙外應該不是什麽鴻門宴,去就去,他反正不會當場拿了我!”李肅瞪起眼來說。

文姨娘“哧”地一笑,先後舉起另外兩張,示意他:“這兩張分別是近五年來李家完稅的情形,以及若按三家分別計稅應繳總額。

兩者一比,差額便很明顯。縣尊這是告訴你,李家至今隻按一房納稅是不合適的,甚至有違法度。故而他明日有話要與夫君說哩。既然是商討說話,又怎會是鴻門宴?”

“哦!”李肅心下頓時清明起來。“娘子聰明!那麽,你覺得他要與我說什麽?讓我補繳稅款麽?”

“若還是一家又如何補繳?既說要補繳,那就是暗示你分家析產了。”

“什麽?這老東西找我是想逼我分家?他這個縣令是不是做到頭了!”李肅大怒。

“夫君莫要生氣。那範太尊與咱們關係一直很好,今日忽拉巴地來這麽一出確實莫名。

夫君一直在謀求起複,這個他也是知道的,怎會不顧今後地要替朝廷爭這幾個稅金?妾以為其中必有奧妙!”

“什麽奧妙?”

文姨娘卻不答,用手指朝二房和三房的方位指了指。李肅頓時睜大眼,接著眉頭擰在了一起。他眯著眼想想,文姨娘所指還真有可能。

過了會兒,忽然冷笑說:“好吧,是禍躲不過。明日我午時且去看看那‘縣尊老大人’搞什麽鬼,屆時背後之人也就不難露出來了。

想我這麽多年辛辛苦苦操持這個家,武娘你也付出不少,如果哪個想不認賬,或者不用人朝後,那我李燕若也不是好欺侮的!”

“沒那麽厲害。”文姨娘安慰道:“他們最多就是想借範大人的威風,我看不必太當回事。三叔那人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二奶奶耳根子也軟,就他倆湊一起能成什麽大事?

既然縣尊在前,不妨慷慨大度些,但記住‘析產不分產’這句話就行啦。”

“析產不分產?”李肅眼珠轉轉,忽然撫掌大笑:“武娘真是我的女諸葛,有你在,為夫無憂矣!”

說著起身攔腰一抱,興衝衝朝內室走去,慌得身後的大丫鬟趕緊將婢女們都轟了出去,又急急將屏風擺好,關上門。裏麵卻已是紅燭待曉、春光乍現。

李肅和範縣令的會麵充滿了戲劇性,先是兩人親切地打招呼、寒暄,然後坐下來友好相談,再往後李肅賭咒發誓自己絕無壟斷家財的想法。

範縣令當然不失時機地肯定了李肅的為人和對兄弟們的友愛,不過又遮遮掩掩地提到那些逃避未納的稅款。

李肅趕緊請教補救辦法,範縣令趁勢提出三家分產,一免閑話、二補正稅、三維護本家。李肅說好就這麽辦,不過有個條件叫“析產不分產”!

範縣令一聽笑了,心想隻要你同意析產,是否分產與我何幹?

於是說這個你們自家去議,隻要衙門這裏今後征稅時,李府不再出現觸及律條的問題,怎麽做都可以。李肅大喜,趕緊悄悄遞上銀票一張請縣尊笑納。

李肅怒氣衝衝回到家中,一路上都在為被自家人擺了一道而憤恨不已。門上的修二過來寒暄,反被他怒喝一聲:“滾開,沒眼力的東西!”

修二大吃一驚,趕緊訥訥而退,心想:“我眼神是不好,老爺怎知道的?看來得趕緊找副豬下水,按三郎給的法子吃下去才好。

唉,這文曲星就是不一樣,人家打眼一瞧就知道毛病在哪裏了……!”

李靳拿著本書正在院子裏正搖頭晃腦,忽見他大伯氣哼哼地進來,眼珠一轉忙上前:“侄兒給伯父請安,您臉色不好,萬請保重身體!”

“知道啦!”李肅不耐煩地說了句,忽然站住腳回轉身,臉色露出微笑招手:“二郎呀,你過來。”

“是!”李靳趨步上前,恭謹地問:“伯父大人可有什麽吩咐?”

“四郎以為伯父是怎樣的人呐?”李肅問。

“伯父大隱於市、全家砥柱是也!”

“哈哈哈……!”李肅大笑,撫著胡須上下打量:“二郎還在準備參加院試?”

李靳正色回答:“兄與弟皆已登榜,侄兒又豈能甘於人後?”

“好,有誌氣!”李肅誇了句,歎息道:“惜哉某無子若二郎也!”

李靳覺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躬身道:“有伯父的教導,想必幾位姐妹將來都是很恭順、孝謹的,倒是侄兒無緣時時得伯父點撥心中常有遺憾。”

李肅微笑:“若想得我點撥倒也不難,靳兒如有心,我找機會和你父親說說看?”

“如有這樣的緣分,侄兒必定日夜聆聽教誨,恭孝膝前!”

“哈哈,我曉得你心意了,翌日必定如二郎所願。”李肅高高興興地走了。他很得意,也很滿意。古人雲:失之東隅,得之桑榆。真誠不欺我也!

老三想拿回自己那份產權,好哇!那我過繼二郎你也沒話說吧?不然,一個不孝悌的惡名頭壓下來,看你如何!他越想越為自己的手筆得意,頓時腳下步伐輕快了許多。

緊跟在後的長景雖遠遠地沒聽明白這爺倆在說什麽,但他猜測一定是什麽好事,要不老爺怎麽突然就轉怒為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