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門

從小到大,爺爺都沒對我提起過父親的事情。

除了段謹言這個名字,我對他沒有任何了解,家裏甚至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

每次問起我爸的事情,爺爺都會訓斥我,但好幾次我在問起父親之後,都發現他在入夜後偷偷一個人喝悶酒,還會抹眼淚。

此時魏老爺子把我爸的事情擺在台麵上,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血脈關乎著我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我從小就被人嘲笑是沒爸沒媽的孩子,這事已經成了我的一塊心病。

想到這裏,我頓時換了態度:“魏爺爺,您能不能給我講講我爸的事情?”

“你這小子,見風使舵的本事倒是很像你爹。”

魏老爺子挑起了眉頭:“想聽?”

我果斷點頭:“想!”

“也罷,四門一脈同源,你段家的望雲齋如今還存在著,說明你爺爺已經指定你成為了段家的繼承人,有些事,我也該讓你知道。”

魏老爺子取下腰間的煙袋與荷包,坐在沙發主位上,裝好一袋煙,對我講起了一段往事。

晚清末年,時局動**。

皇權羸弱,列強割據,民不聊生。

內憂外患如濃雲壓頂,籠罩在億萬華夏兒女的頭頂上。

1910年秋,在辛亥革命爆發前夕,一場鼠疫在東北大地上爆發開來,肆虐長達半年之久,波及數省,造成了巨大傷亡。

這期間,沙俄、日本兩國以保護僑民為由,紛紛準備獨攬防疫工作,甚至不惜派兵要挾,妄圖攫取東三省警務權,進一步掌控物資富饒的東北地區。

那一年的東北,餓殍遍野,雖然達不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但是賣兒賣女,已經淪為常態。

奉天也受到了這場鼠疫的波及,許多人因此失業,大街上的乞丐呈幾何倍率的往上翻。

一場災難,在讓東北大地一片狼藉的同時,也成就了許多行業。

首當其衝的,便是大煙館,當時瘟疫肆虐,每天都在增加的死亡人數,刺激著許多人的神經,很多有錢的大戶們,唯恐自己也會染上鼠疫,抱著能活一天是一天的心態,開始放縱享樂。

其次,便是典押行業,也就是所謂的當鋪,因為人們實在是活不起了,除了僅剩的一身衣服,幾乎把能賣的全都賣了。

當時的奉天城,典押行業共分為三大類:官典、私典、小押。

所謂官典,指的是清政府國庫及地方各庫存放典當生息,說白了就是國營企業,而這類官典鋪子,對接的也都是一些豪紳和富商,類似於現在的銀行信貸。

所謂私典,指的是個人投資開的當鋪,對接的也都是普通商人和民眾,至於官典的生意,他們是絕對不敢搶的,這種私典利息極高,而且豢養打手,素來有喝人血的惡名。

所謂小押,指的是那種沒有字號、招牌,也沒有官方頒發的證照,在暗中經營的當鋪,也就是黑店。

小押這種鋪子,是當行中風險最大的一個,他們雖然給的錢多,但是沒有保障,真要是收到了什麽好東西,多半會卷鋪蓋跑路,讓主顧連贖當的地方都找不到,所以去小押的人,大多都是死當。

我的祖上,就是幹小押的。

也正是靠這個行業,才讓我段氏一門,得以在那個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年代中,未經風雨的延續了下來。

當年的奉天城,在小押行業裏,名聲最好的有四家,分別是曲家、段家、宋家和魏家,被稱為“四小押”,也叫“小四門”。

小四門做生意有個規矩,他們不收金銀首飾,不收房產地契,隻收有年代的字畫珍玩。

隻要是被其中一家拒收的東西,另外三家,肯定也不會收,所以外界都傳,這小四門,其實是一家的生意。

還有人曾說過,這四家的門主,是歃血為盟的義兄弟,再早些年,就是一起打穴探洞的盜墓賊。

因為四門家主年紀大了,怕繼續倒鬥會有損陰德,傷了後代命數,繼而轉行做起了典當生意。

之所以隻收出土的黃貨,是因為四門的人摸了這麽多年地洞,隻認得古董,鑒定起來熟練。

四門由來眾說紛紜,真相究竟如何,沒人清楚。

當年的小四門,在奉天城典押行中獨樹一幟,口碑極好,基本上所有變賣古玩的人,都會首選這四家。

一來二去,自然會惹人覬覦,當年不論是官方還是匪盜,都對小四門聚斂的財物垂涎三尺,不過在魏家的捍衛下,始終平安無事,因為當年魏家的大公子,是奉天都督張錫鑾的侍衛長。

桑田滄海,歲月變遷。

大清朝沒了,民國成立,袁世凱自封皇帝被推翻,舉國進入了軍閥割據、兵連禍結的時代。

對於典押生意來說,世道越亂,也就代表著生意越旺,畢竟在那個人命如蒿的歲月裏,什麽珍寶,都不如一碗能夠填飽肚子的白粥來得實在。

九一八事變前夕,奉天已經改稱沈陽,四門經過曆年發展,稱得上是沈城真正的豪門。

好景不長,隨著侵略者的鐵蹄侵入國門,各行各業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似乎有一塊巨大的幕布籠罩在了泱泱華夏的上空,讓每一個民眾都處於恐慌當中,看不見希望。

彼時,各國列強也趁著華夏國門大開,民族積弱,以巧取豪奪的方式,大肆搜刮中國民間的古董珍玩。

對於專做古玩生意的四門來說,這是沉重打擊,當時駐沈陽的日寇,還要求四門在限期內將全部珍寶上交。

也就是那一年,我太爺爺麵對日寇的霸淩,決定棄商從軍,抵禦外辱。

在我太爺爺離開的前一夜,四門家主聚在了一起。

當時魏家的家主也是個年輕後生,看著滿目瘡痍的河山,同樣滿心憤懣,決定跟我太爺爺攜手從戎。

而宋家家主決定帶著全家老小投奔去留洋的外甥,曲家家主則準備一路南遷,躲避戰爭。

當時我太爺爺勸阻曲家主,說外辱當前,一路躲避,反倒不如上陣殺敵,還這大好河山一片清淨,曲家主卻一再推脫,說他隻要跑得夠快,戰火就追不上他。

那一天,我太爺爺摔碎了一個價值連城的戰國龍紋玉佩,由四家家主各得其一,約定等戰火平息,再重聚沈陽,於每年的九月初九,拿著玉佩殘片,在奉天文廟門前碰麵。

那一夜,四門散去,將日寇點名要的寶貝,全都沉了渾河,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魚死網破,老祖宗的東西就算毀了,也不能交給日寇。

這是無奈,是激進,也是四門與日寇的鬥爭。

待全國解放,我太爺爺榮歸故裏,但魏家的家主卻跟他在戰場上失散了。

為了信守承諾,我的太爺爺並沒有接受組織安排的工作,而是重操舊業,再度把當鋪支了起來。

自那以後,每一年的重陽節,他都會去鼓樓下麵等著,一股濁酒,一碟小菜,一坐就是一天。

直到文廟被拆除,成為了朝陽街小學的操場,隻剩下一個文廟裏的名字,也不見其他三門有人來過。

再後來,我太爺爺過世了,臨走前對著我爺爺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要把當鋪經營下去,一定要把段家的基業守住。

但我爺爺也是個不安分的主,抗美援朝一開始,他就關掉鋪子去當了兵。

現在看來,我爺爺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1956年,人民銀行召開反高利貸會議,取締了作為剝削行業的典當行。

直到八十年代初期,隨著我國實行經濟改革,沉寂了三十餘年的典當行業,才奇跡般的複蘇。

也就是那一年,我爺爺又重新把段家鋪子支了起來。

魏老爺子把故事講到這裏,抽著煙袋沉默了下去。

我取下頸上爺爺留給我的玉佩碎片,正跟魏老爺子拿出來的一塊合在了一起。

可是,爺爺卻從未對我說過四門曆史,更沒說過文廟相會的事情。

我看著桌上的玉佩,抬起頭問道:“老爺子,您怎麽不繼續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