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求多福

徐西勝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必須快,晚了,天一黑,路上更是危機四伏。

“你路上當心點,腿受傷了就騎馬,人比馬重要。”王建勇把徐西勝送出連隊大門的時候,偷偷往他兜裏塞了一包煙。

像一個含淚送哥哥走西口的妹子。

對這位堅守前沿哨所的同學,王建勇很是敬佩,也很心疼。

“娘們兒兮兮的,大老爺們兒哪兒那麽矯情!走了,菜送上來了,通知我一聲!”徐西勝連頭也沒回,健碩的身影漸行漸遠。

他從不關心二連有沒有菜吃,他知道,二連這兩隻狡猾的老狐狸,最擅長秋收冬藏,早就藏好了過冬的蔬菜。

不過,這次他猜錯了。

二連除了廚房裏僅有的那幾顆發芽的土豆,還真沒菜了。

今年雪下得早,二連菜地裏的收成不如往年,封山前又被三、四連組成的聯合突擊隊地毯式地搶過一遍,現在各個藏菜的山洞,連一片爛菜葉子都沒有。

“咋辦?怎麽跟連裏的兄弟們交代?”王建勇感到有些棘手。

“那是你的事!”林章峰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沒你事?老徐搶菜的時候,你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倒是撇得一幹二淨?”

“你看他那腿!為了弄菜,命都不要了!我穿鞋的,就怕這種瘸腳的!算了,四連也不容易,讓他們一次,下不為例,他徐西勝下次再敢用強,峰哥我也不是吃素的!還真要在拳腳上和他分個高下!”林章峰氣呼呼地說道。

“不過,老王,你還是要想想辦法安撫一下兄弟們的心,思想政治教育這顆定心丸,要讓他們按時服用,有療效!”

“冰櫃裏還有二十年前的凍豬肉,要不抬出來對付一下?”王建勇的主意,比豬肉還餿。

二連庫房的冰櫃裏,還真有二十年前的凍豬肉,也不知道是哪任司務長留下來的。

至於為什麽凍成了傳家寶,可能是二十年前連隊物產過於富饒,還輪不到吃它;

也可能是為了留個念想,關鍵時刻能望梅止渴,舍不得吃它。

就這樣代代相傳下來,整成了豬肉恒久遠,一塊永流傳。

“王建勇,你太瘋狂了。那玩意兒還能吃?惡心不?簡直是饑不擇食!我估摸著,要是有個僵屍躺在這兒,你都能爬上去咬一口。”林章峰隻覺胃裏一陣發酸。

他不是想起來惡心,是真吃起來惡心。

有一年,他偷偷切了一小塊解饞,這事誰都不知道。

那玩意兒確實能吃,畢竟高海拔高寒,微生物都不敢上來討生活,所以豬肉放再久也不會腐敗變質。

林章峰煮了很久,看著碗裏那一坨已被歲月和殺豬刀雙刀毀容、沒一點肉樣的物體,他勇敢地咬了下去。

味蕾立刻就拉響了防咽警報,還能稱其為瘦肉的那部分,已經完全纖維化,硬得像塊石頭,口感像在啃樹皮,而肥肉的質感,像陳年的奶酪。

三口都不知肉味!

他的內心很饑渴,但身體很誠實。

吐了。

傳家寶給他傳承下來的寶貴記憶太深刻了,以至於王建勇一提到這玩意兒,他就反胃。

王建勇見他極力反對,立刻心生慚愧,深深地感到與林章峰比起來,自己的覺悟太低,竟然萌生了啃老本的錯誤思想。

他要是知道林章峰的堅決反對,完全是出於偷偷啃過老本,估計得氣死。

“還是繼續吃罐頭吧,梅菜扣肉、紅燒豬肉、午餐肉、豆豉鯪魚……統計一下每個班還剩下些什麽品種,按種類均勻分配一下,內部調劑一下夥食,應該能堅持一陣子。這玩意兒至少比單兵自熱食品好吃多了。”林章峰說道。

王建勇點點頭,說:“也隻能這樣了。”

送走徐西勝,林章峰又一腳跨進了三班,繼續未完成的巡視。

“你,對,就是你!叫什麽名字?”林章峰指著張恒寧,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張恒寧立即站直身體,昂首挺胸地答道:“報告連長,我叫張恒寧!”

新兵對喊口令的發聲方式還不熟悉,沒有經過胸腔共鳴,純粹是用嗓子發聲,所以發出的聲音單薄無力,沒有絲毫的穿透力和震撼力。

而張恒寧的嗓音,有一種女人一般的柔軟,再經他竭斯底裏地氣運口腔,聲線變得扭曲而猙獰,聽來更顯尖銳而淒厲。

林章峰皺了皺眉頭,心裏的不快更甚。

他覺得張恒寧不是在回答他的口令,而是輕掃了一下拂塵,向滿朝文武宣告:皇帝駕崩了。

“幾歲了?”林章峰心中不快,聲音也就沒有了溫度。

“報告連長,今年20歲!”張公公又掃了一下拂塵。

大齡兵員!

“怎麽?高中畢業打了幾年工?”

林章峰一直覺得,在社會上混過幾年的,不如高中畢業就來當兵的純粹。

“報告連長,我今年大二!”

大學生?

2012年的軍營,大學生士兵還遠不如現在這般泛濫,屬於稀缺物種。

林章峰要是沒記錯的話,這是全團第一個!

林章峰心裏一驚,再次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弱不禁風的小白臉。

這是一個放在邊防連會被嫌棄,放在富婆身邊會被疼愛得為他哭泣的鄰家大男孩。

他現在的處境,就猶如一粒晶瑩的五常精米,本應端上富豪的餐桌,卻被扔進了黑豆、玉米棒子、米糠等組成的五穀雜糧中,舀進了豬圈的食槽。

這人是有多麽想不開,跑這兒受虐來了?

“怎麽不繼續讀書?學習成績不好?”林章峰一踩上以貌取人的節奏,就一路旋轉跳躍閉上眼地不打算往好的方麵想。

“報告連長,每年都是一等獎學金!”張恒寧似乎也想殺殺連長的威風,迫使他睜大自己的狗眼好好往高看看自己!

“我們這兒可不是一般人能待的!臨近邊界,條件惡劣,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你一個溫室裏長大的大學生,吃得了這種苦嗎?好好想想,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既然換不了兵,那就讓他主動知難而退。

果然,張恒寧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他能夠感覺到連長滿滿的惡意和嫌棄。

林章峰終於露出了勝利者輕蔑的微笑。

他自信,看到這裏的環境後,所有的兵都會在心裏擊鼓……退堂鼓,他再不經意地傳個話,威脅一下生命,就像剛才一樣。

這套擊鼓傳話的組合拳打下來,不僅他的願望從未落過空,而且所有離開的人都會感謝他的不殺之恩。

他決定不了留住誰,但總有辦法趕走誰。

在這裏,沒有進化論,隻有強化論。

適者生存隻是這裏的底線,強者生存才是這裏的常態!

他的任務,就是選出強者,並讓他們變得更強。

此時,張恒寧臉上陰晴不定、躊躇萬分的表情,他已見過太多,那是所有經他手離開這裏的弱者所共有的。

他冷酷的語言和犀利的目光,就像一雙強有力的手,伸進他們的胸腔,用力地擰緊他們的心髒,擰幹他們心裏已所剩無幾的膽量和勇氣,隻剩下懦弱和退縮。

“隻需要三天,也許三天不到,他就會主動來求著我讓他滾蛋!”林章峰對自己手段極其自信,畢竟從未失手過。

他的目的已達到,和他再多說一句已毫無意義。

匆匆在三班說過幾句鼓勵的話後,他滿意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一出門,他就看到張濤站在院子裏,注視著他,目光複雜。

林章峰躲開他的目光,走到他的麵前。

“跟你道個別,我馬上回去交差了。人就交給你了,這批兵素質不錯,好好訓練。”張濤笑了笑,隻說了一些場麵話。

“那個兵,還是個大學生?”林章峰故作隨意。

“名牌大學優秀大學生。”

“到我們這兒是不是有點屈才了?”

“去哪兒不屈才?”

“當然是去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啊。”

“你這兒祖國不需要?”

“祖國需要,但我不需要。”

“兄弟,你說了不算。”張濤用力拍了拍林章峰的肩膀,“走了,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

林章峰和王建勇把張濤送出連隊大門口,相互間緊緊握了握手。

張濤拉開車門,輕輕一躍就上了車。

解放車再次舒展開自己的黃色尾巴,朝著來路狂奔而去。

看著後視鏡裏漸漸變小的兩個連隊主官的身影,張濤為張恒寧的前途有些莫名擔憂。

作為團裏軍務股的老人,張濤長期負責兵員管理,林章峰的手段,他再清楚不過了。

“能不能挺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