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兵的沉默
張恒寧從櫃台後麵站起身子,看到老楊那常年眯成一條縫的小眼睛正閃爍出道道精光。
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天,狼盯著他、想要他命的時候,都沒老楊現在盯著他、隻是微微一笑的這種壓迫感。
真正的軍人,不管他被歲月和生活磨掉了多少棱角,但那種軍人獨特的氣質,是永遠都磨不掉的。
“老楊,你偷聽我打電話?我……我可是很小聲啊。”張恒寧驚訝地問道。
“老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小戰士打個電話,讓媽媽不要給自己寄熏牛肉,免得穿幫這種小隱私,你也偷聽?太不像話了。”馬文明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們……”張恒寧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明明就已經非常小聲,跟耳語似的,想不到在一旁大聲聊著天的老兵,竟還一心兩用,豎著耳朵把他的話全部聽了去。
“小張,不好意思,以前當兵的時候落下的老毛病,這麽多年了,也改不掉。打槍的時候啊,就講究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你不能老盯著一個點,也不能老傾聽一個方向。敵人不是一個人,也不會靜止不動,所以啊,打仗的時候,得睜大眼睛來回看,豎起耳朵到處聽。我們也不是有意想聽你說話,沒辦法,條件反射唄,你別往心裏去。”老楊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老楊,聽說你是狙擊手?”
張恒寧的話剛一出口,馬文明就立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楊的秘密,是團長在一次專業士官集訓結束後的送行晚宴上,喝多了不小心說出來的。
那天,是馬文明和李新攙扶著團長回的房間。
團長當晚的談興極濃,非拉著兩個老士官問長問短,詢問連隊的情況,邊境的情況,練兵的情況,說著說著,就說到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帶過的最好的兵:老楊。
“我沒用,我沒有保住他,隻當了三年兵啊,才三年!要是他能繼續幹下去,我敢保證,他一定是整個軍區最優秀的戰士,整個軍區的驕傲。”
從來沒人見過團長哭,那晚,馬文明和李新成為了唯二的例外。
誰會想到,一個向來剛毅的大男人竟哭得像個孩子。
然後,他就在灑滿淚水的**睡著了。
這個秘密,老馬沒想到,那天竟被李新說了出來。
馬文明緊張地看向老楊,老楊倒是神色如常:“聽誰說的?瞎說!我就是普通一兵,很普通很普通的那種,不然,誰會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守著這麽個小鋪子過完一生?小夥子,我看你不錯,學曆又高,還能吃苦,以後一定有出息。”
聽著老楊的誇獎,張恒寧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老馬生怕張恒寧又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趕緊對老楊說道:“下周巡線,指導員讓我來你這兒進點貨。還是老樣子。”
老楊點點頭,站起身來,從櫃台後抬出個大紙箱,一邊打開,一邊說道:“都準備好了,你看看。”
老馬笑著說道:“老楊,你可比軍需股的供應更加給力啊,簡直是我們連隊的後勤倉庫。”
“在這裏待了這麽多年,部隊什麽時候執行任務,執行什麽樣的任務,大概還是清楚的。”老楊也笑著說道。
張恒寧湊近一看,大紙箱裏裝著的全是生活物資。
衛生紙、牙膏、牙刷、毛巾、餅幹、方便麵、榨菜、火腿腸、礦泉水等等,還有碼得整整齊齊的煙!
各式各樣的煙!
那煙看上去五顏六色的,看包裝就知道出自不同的品牌,來自不同的產地。
有四川的嬌子、雲南的紅塔山、湖北的黃鶴樓、浙江的利群、山東的泰山、安徽的迎客鬆、北京的中南海……
張恒寧看著這煙,心裏非常疑惑:“這煙是幫誰買的啊,怎麽種類繁多,數量不同?抽煙果然是眾口難調啊。”
老馬仔細查看了一下香煙的品牌,然後抬起頭來,鄭重地對老楊說道:“中華有嗎?”
張恒寧見老楊的小眼睛用力睜了睜,閃過一絲捉摸不透、稍縱即逝的光。
他隱約覺得,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惋惜,又或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悲痛。
不然,他的臉色怎麽看起來那麽凝重。
老楊輕聲說道:“硬的還是軟的?”
老馬說:“硬的吧,就要一包。”
“什麽時候的事?”老楊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去年。”老馬更加莫名其妙地答了一句。
老楊默默地拉開抽屜,拿出一條沒有開封的中華煙。
他粗糙的手指磨磨蹭蹭地撕了半天,也沒撕開那層薄薄的玻璃紙。
“我來吧。”老馬接了過來,輕輕一下就撕開了,然後抽出一包,放進自己的口袋裏,把剩下的又遞還給了老楊。
老楊恍惚了半天,又拿出一包,扔給老馬:“這包算我的,拿去給兄弟們抽,路上小心。”
說完,老楊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兩眼呆呆地望著門外,仿佛說出這句話,已耗盡他所有的力氣。
看著老楊這急轉直下的精神狀態,張恒寧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這一包煙,到底有什麽魔力?竟然讓奸商也心甘情願地做起了虧本生意。
老馬開始把紙箱裏的東西一件一件放進自己的背囊裏,看來,他並不想打擾老楊這突然陷入的沉思和憂鬱。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其他人眼裏不過是一句不經意的話、一個微小的動作、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卻能莫名地恰到好處地輕易撩撥另一個人的心弦。
張恒寧正要上前問個究竟,老馬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其實,很多人,很多事,隻有自己想通了,才是真的想通了。
“來,把這些裝你背囊裏。”老馬把紙箱裏的東西分成了兩份,一份裝進了自己的背囊,一份讓張恒寧裝進他的背囊。
裝完東西,兩人的背囊都變得鼓鼓的。
老楊還默默地坐著抽煙。
老馬輕聲說道:“老楊,我們就先回去了。”
老楊這才回過神來:“這就走了?要不泡碗泡麵,吃了飯再出發。”
老馬搖搖頭:“上去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飯就不吃了,我們在路上隨便啃點幹糧就行了,讓這新兵蛋子也提前熟悉熟悉巡線的午餐。”
張恒寧這時突然問道:“老楊,話費多少錢?”
老楊已經完全恢複了常態,看了看計時器,說:“6塊錢。”
張恒寧付完錢,又把小店重新仔細打量了一番,沒有發現他想要找的東西。
他心裏有些失落,知道那張狼皮,肯定已經被老楊轉手賣掉了。
兩人剛走出店門,就聽到老楊在後麵喊:“老馬,酒你怎麽忘了?”
老馬一拍腦門:“哎,你瞧我這記性,老規矩,兩瓶二鍋頭。”
老楊手裏拿著的正是兩瓶二鍋頭。
老馬正要掏錢,被老楊一把按住:“算了吧,這算我送給兄弟們的。”
老馬的手和老楊的手在空中來回推搡僵持了半天,最後還是老馬作了罷,抽出了手,說:“老楊,謝了,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
老楊擺了擺手,徑自走進了小店,背影顯得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