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送行
晚飯後,馬文明拎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悄悄溜進班裏。
“班長,裏麵是什麽?”胡嘉亮好奇地問道。
老馬神秘一笑,用力拍了拍,發出一陣塑料紙摩擦的聲響。
黃海濤眼睛一亮:“老楊回來了?”
馬文明一邊打開塑料袋,把裏麵的花生、瓜子、豆腐幹撿出來,一邊點點頭:“剛回來。這會兒正在連長房間裏報到呢。這不,送給連長的見麵禮,連長轉身就扔了一半給我,讓我們晚上送送張恒寧。”
四個老兵聞言,立刻站起身,爭先恐後地跑了出去。
王峰好奇地問道:“班長,老楊誰啊,這麽大吸引力?連平時穩重得像一尊大佛似的老李,都玩起佛跳牆了。咋了,老楊家裏有女初長成啊?”
老馬笑著說:“山下3公裏,有個小鎮,說它是小鎮,都抬舉它了。在鎮東頭輕輕扔塊石頭,能輕鬆穿越整個小鎮上空,落在鎮西頭。老楊,四川人,在鎮裏開了一家雜貨鋪,唯一的一家雜貨鋪。主要客戶,就是我們這些山裏人。這雪化了,他也就從四川老家過完年回來了。”
王峰眼睛一亮:“老楊都賣啥?”
“牙刷、牙膏、臉盆、毛巾之類的生活用品,瓜子、花生、方便麵之類的零食,手機充值卡,當然,這玩意兒對我們來說沒啥用,這裏一點信號都沒有,不過,手機還得靠它續命。匯款、寄信、打電話,老楊提供邊防連與外界聯絡的一整套解決方案,任君選擇。最重要的是,他還壟斷了我們連生死攸關的大宗交易商品:香煙!這玩意兒可是打發時間、排除寂寞、提神醒腦的利器,守邊疆,沒它不行。印度的特產,像什麽印度紅茶、首飾、香料、工藝品什麽的,他也有出售。你還可以給他提需求,老楊這老小子,神通廣大,還真都能給你搞到。”
這哪是雜貨鋪的小老板,簡直就是國際貿易商。
王峰坐不住了,估計是兜裏的人民幣已經變得燙手了,他站起身來,眼看著也要衝出門。
“回來!你去哪?”馬文明吼道。
“班長,我去給你買條煙。”饞蟲上腦的王峰是腦筋急轉彎的高手。
“滾回去坐著!這是你該幹的事嗎?你才剛上來幾天,就把自己等同於老兵了?我告訴你,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其他的想都別想。”
幾個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四個老兵便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
“老楊是回來了,可貨還在路上,得等幾天。”黃海濤懊惱地說道。
“小焦,把門鎖上。按照連長的指示,今晚,我們就著這些簡單的零食,算是給張恒寧送行了。小張,你來連隊不久,但我們大家,也算是一起扛過你的兄弟,大家曾真正地綁在一起,共進退。你這一來,雪域高原就給你送了一份大禮,帶你到鬼門關裏走了一趟,在青藏高原、在邊境上,活著真心不容易。很多人說,在這裏,躺著就是奉獻。屁話!邊境上,得站著,在國境線上站住了,那都隻是本職工作,根本談不上奉獻!要讓我躺著,除非我死了!扯遠了。小張,我相信,這短暫的幾天,一定會是你軍旅生涯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刻,你終將會記住一輩子,相信我,一輩子!明天你就下山了,祝願你在新的工作崗位上,能取得成績。你始終不要忘了,你曾是三營二連三班的一員。”
馬文明這推心置腹的話,讓每一個人都有些動容。
“隻是離開嘛,別整得這麽傷感,下去更適合他,我們應該高興才對。”黃海濤小聲說道。
“都是新兵,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麽大呢?你看看人家大管家,這啥晉升速度,跑步進團部機關啊!再看看我們,還將在這兒繼續受盡冷風吹。確實該替他高興。”袁佑辰打趣道。
“對對對,好事。大管家,以後可得關照關照我們兄弟幾個哦。”王峰笑著說道。
大家越是這麽明顯的安慰,張恒寧的心裏就越難受。
他十分清楚,大夥兒不想讓他太過於傷心,所以把他的狼狽,包裝得如此巧妙。
他的心裏有些小小的感動,相處沒多久的三班,大家至少還是拿他當戰友,所以都小心翼翼地說著話,生怕擊碎他千瘡百孔的小心髒。
桌上的零食很快就吃完了,其實,本來也沒幾袋。
熄燈後,大夥兒各自爬上床鋪,老兵們的呼嚕聲如約響起。
這個夜晚,像極了張恒寧來的那個夜晚,好像高原上的每一個夜晚,並沒有什麽不同。
和來時一樣,張恒寧依然睡不著,但此刻的心情,卻和來時大有不同。
來的時候,恐懼多於期待;
而在即將離開的時候,期待沒有了,恐懼也消失殆盡。
萬念俱灰,這就是他現在的心情。
也許他是這裏唯一一個剛歡迎完畢,緊接著就歡送出去的兵。
“我不是如願以償了嗎?不是分到團部了嗎?為什麽一點興奮、一點期待的感覺都沒有?”
張恒寧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秦小卿:“如果他知道我上了高原,最後又當了逃兵,會怎樣看我?”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此生所有的路徑都是她安排好的,當兵,是我唯一一次的掙脫,這就要結束了嗎?”
突然,他的內心一震。
安排?
他想起了林章峰第一次見他,那鄙夷的眼神,和漫不經心、冷酷的話語。
走到這一步,不都是連長林章峰的安排?
在他設計好的路徑裏,一步一步走向他給自己約定的宿命!
張恒寧原以為進入大學後,就能跳出被人安排的命運!
原來,隻不過換了一種方式,換了一個人,從這個人的安排裏,跳進了另一個人的安排!
“原來我,從來都沒有真正掌控過自己!去哪兒當兵是這樣,訓練是這樣,連隻需要用到自己雙腳的跑步也是這樣!真特麽窩囊!”
“我到底該怎麽做?”
回答他的,隻有窗外淒厲的冷風。
第二天,當所有人在院外開始一天的訓練時,張恒寧背著背囊,提著後留包,走了出來。
陪在他身邊的,是指導員王建勇。
今天,指導員送他下山。
組織訓練的林章峰遠遠地看到了他,卻並沒有任何表示,好像連道個別都是多餘的。
枯葉的飄落,對大樹來說,本就無足重輕,那是優勝劣汰的自然選擇。
大劉一踩油門,巡邏車揚起一片塵土,向前疾馳而去。
車窗上,印著張恒寧那張雪白的臉。
他一動不動、聚精會神地盯著窗外訓練的人群,不知道心裏在想著什麽。
“停車!”一聲大吼突然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