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綏靖盡頭，一無所有
看著白穆真誠的眼神，郭興心底僅僅閃過一絲疑惑：他到底可信嗎？當年，崔雅也是一副熱心腸大姐的模樣出現在我眼前的！
但他轉念又想：管他呢！我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嗎？
於是，郭興咬著牙說：“不怕你笑話，我就從頭說起吧.....三年前，我從燕華大學博士畢業加入學院——這你也知道。我不像你就是本地人，老家在南方的山區，從山溝溝裏到象牙塔，一直都在很閉塞的環境當中長大，突然來到這麽高大上的地方上班，又遇上全部都是各大名校的博士同事，這種衝擊有多大，你無法想象......”
白穆靜靜地看著郭興那年輕的臉龐，示意他繼續說。
“學院的研究方向五花八門，每個人都負責一個方向，我一開始被分配去研究太陽能，但我一直學的是電化學專業，對於氫能源燃料電池相關的領域更感興趣，於是找到漢斯。他則把崔雅介紹給我，並且告訴我，她也是研究氫能源方向的。然而，跟她打過交道後，我發現她的業務能力一般，但待人接物和親和力是學院裏數一數二的，那時候我便見賢思齊——當然，不是指業務能力。她人也挺好，一直耐心地幫我從之前有些孤僻的性格當中走出來，今天我跟你可以這樣聊天，三年前簡直不敢想象......”
“所以.....她幫助了你，又得到了什麽呢？”
“我的研究成果，時不時就會給她，讓她去獲得一些成績——不隻是她，好幾個跟她關係不錯的前輩吧，都從我這兒拿過成果。雖然有些不太舒服，但總體來看，我還是願意去打開自己，與大家搞好關係。畢竟我很早就父母雙亡，養父也在我加入學院第二年因病過世......”
“很抱歉......”
“沒事，已經兩年了。”
“那我接著問，我不是你們‘科學家’啊，不過，這研究成果還能互相支援的？”
“什麽‘科學家’啊！我們隻是頂著這個頭銜而已，其實就是搞研究的，而且跟在學校裏不同，我們在公司裏搞的研究還是以應用和產業導向為主，所以，很多時候，並沒有那麽多的原創性。”
“但......他們不也都是名校博士嗎？為什麽會靠你呢？——沒有對你能力不敬的意思。”
郭興聽到這話，反而笑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隻能說，他們在這個環境當中逐漸失去了身為博士和研究者的那種自尊？”
“所以......他們就逐步將你的這種支持當作常態，尤其是Tracy，認為你無論怎麽支持她都是順理成章的？直到今天出這件事？”
“她怎麽想，我不知道。但顯然，今天觸及到我的底線了。”
“可以問問為什麽嗎？”
“這個克廷根學院技術前沿研究成果大賽，每年隻舉辦一次，每次的主題不同，前兩年的主題都跟我研究的方向無關，但今年因為正好聯合國氣候大會在哥本哈根召開，所以，大賽以‘碳中和’為主題，恰好是我的研究領域。所以，當崔雅找到我時，一開始我並沒有打算給她，而是希望自己提交，但一方麵我還有些研究沒做完，她又推動得急，出於對她的信任，我便用郵件把數據都發給她了。”
“然後，她並沒有以你的名義，也沒有以學院中國分部的名義，而是以她自己的名義去參賽了？並且全程得到你們共同老板——漢斯的支持？”
“是的。看上去是這樣。更可氣的，這一次，這個獎項與總部的直接項目撥款竟然是相關的，雖然錢不是直接打給個人，但這可是三年以來學院中國分部第一次有公司總部級別的項目資助啊！分量可見一斑！我倒不是沽名釣譽，而是明明活都是我幹的，成果都是我出的，憑什麽她崔雅全都撈過去，更何況這次的規格這麽高，又是我非常看重的領域。”
“明白了，別說你們學院了，就連我們的項目，如果總部隻是嘴上喊喊口號，不掏錢支持，指望我們中國區自己解決，甚至由客戶掏錢，那就說明總部還不夠重視。”
“是的，所以，你覺得......我今天應該讓步嗎？”
白穆並沒有直截了當地回答，而是抿了一口清酒，沉吟道：“今天你讓與不讓，沒那麽重要，關鍵看你以後怎麽做。對你不利的地方在於，你剛才提到的郵件似乎是唯一的書麵證據，而在郵件中，你可能表達了願意把你的成果分享給她的意圖......但你也不是沒有抓手，畢竟，如果這個項目後續還需要在咱們這裏落地，今天的榮譽雖然給Tracy給摘了去，她之後不是還得靠你？難道她能自己做下來不成？雖然你們學院是成本中心，也不可能沒有考核的吧？”
聽到這話，郭興如大夢初醒一般。剛才這幾個小時，自己一直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遭到背叛的憤怒情緒所左右著。而聽白穆這麽說，世界其實並沒有坍塌。
隻不過，他不想，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
看著郭興的表情變化，白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我虛長你幾歲，又在業務部門，可能比你多有一些心得吧，千言萬語，總結下來，就是兩條。第一條就是：對於你自己的研究成果，要付出之前，首先想想，自己能得到什麽回報，怎樣保護自己的知識產權，千萬不要‘不設防’。別看公司一天到晚搞保護知識產權的培訓，內部來看，最喜歡摘別人果子的人就是你們這群‘科學家’們。但這也沒辦法，誰一天到晚能有新的點子和好的主意呢？”
“我啊......”郭興接了一句。
“......”
白穆差點嗆到。
他繼續說道：“公司大了，幹具體活的不如寫Word文檔的，寫Word文檔的不如做Excel表格的，做Excel表格的又不如做ppt幻燈片的，做ppt幻燈片的最終還是要被看ppt幻燈片的人評價，但這些人隻知道誰ppt做得好，會本能地認為，ppt做得好的人，能力也強。”
見郭興聽得入神，白穆停頓了一下，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你過去幾年的‘綏靖’，讓他們認為你是一個善良的隻管付出，不要回報的傻B，他們把你的成果各種拚接、組合在不同的ppt裏，拿去邀功獲賞。隻不過，他們沒想到，你也是有底線的，這次總部終於決定資助這個氫能源方向的技術研發項目，是你一直以來所追求的，但臨門一腳卻被算在了崔雅頭上，你甚至連個助攻都沒撈著。”
這些話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匕首，連續地刺入郭興的胸膛。
他端起酒杯想喝一口壓壓驚，手都在微微顫抖。
“想喝就一起喝一口。”白穆主動跟他碰了一下杯，然後繼續正色說道：“你給我的感覺是什麽，你知道嗎？你就像一隻從封閉的洞穴中來到大海的珍珠蚌，迫不及待地向整片蔚藍打開蚌殼，甚至恨不得張開到180度。”
郭興默然。
他不得不承認，白穆說得有道理。
“你的蚌殼內，都是柔軟之處。可是，一旦你張開它，很多人便會直截了當地將蚌殼裏窺見得一覽無餘，還有些人甚至會明目張膽地上下其手......你以為人家時不時粗魯地觸碰你蚌殼內的柔軟之處隻是無心之舉，卻不知道，這是他們的試探。
如果無論他們怎麽侵犯，你的蚌殼都不緊緊閉合，讓他們體驗一下什麽叫疼痛的話，他們便要直取你最寶貴的珍珠了——事實上，今天的事，不就是把你的珍珠給摘走了嗎？”
白穆的話，沒有半句虛言，全部實實在在地直衝郭興內心最深處。
過了半晌，他才緩過勁來，問道：“那......第二條是什麽？”
“唉......”白穆歎了一口氣：“第二條可能有點難為你了，但你平時埋頭幹活的時候，不關注人際關係的麽？任何公司、團隊都是人的組合，而人與人之間，什麽都可能發生。崔雅.....跟漢斯有一腿。”
崔雅......是漢斯的情人？！
這幾個字鑽入郭興的耳朵，在他腦海中四處亂撞，激起驚濤駭浪。
他瞪圓了雙眼：“這是真的？”
“哼，估計也就你不知道吧，你沒見今天漢斯宣布崔雅獲獎時大家的反應麽？”
郭興覺得自己的觀念受到了無以複加的衝擊。
拋開崔雅的人品不說，他實在無法想象，崔雅這個麵容姣好、身材氣質都很出眾的美貌女人怎麽會跟漢斯那一坨肥肉在一起。
對他來說，這超綱了。
對於郭興的反應，白穆倒沒覺得有什麽意外，他笑了笑：“你不知道的還多呢，這麽大個公司，誰跟誰有一腿，都是海麵下的冰山。這個並不直接影響你好好幹活，但是，如果知道這樣的情況，總歸可以做一些調整和應對不是？”
郭興仍不甘心：“那......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和道德部門都不管的嗎？”
“除非有人證據確鑿的舉報，或者當事人太囂張了，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知道在灰色的區域裏跳舞嗎？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郭興在震驚的情緒下過完了剩餘的夜晚，他都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食物。
一切都是混沌的。
到了深夜，兩人互相攙扶著走出居酒屋時，才發現這裏已經人聲鼎沸。
別人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寒風中，郭興略微清醒了一些，他聽得白穆說：“不要氣餒，調整調整自己，我會支持你的......”
氣溫降得很快，半空中竟開始滲出小片小片的雪花來。
它們應該很快就會變大、變多，成為這片大地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