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皇上在前朝打擊外戚,力度雖狠,但亂也亂在與齊家有瓜葛的人頭上,於豫懷稷倒沒什麽幹擾。他照樣皇宮、軍營、府邸三點來回穿梭,而日常閑餘都用來陪夫人。

數九寒天的帝都城,又一次傳出不少真假難辨的**段子。

諸如,今兒個王妃在鬆濤閣的院中堆雪人,扯下王爺兩粒衣扣作眼珠,尤為奔放大膽。

再如,王爺在休沐的前一天,領王妃去釀酒坊,據作坊管事口述,王妃酒量欠佳,被勸了半壺桃花釀便不省人事,王爺立刻將人帶回房,之後發生什麽,咱也不敢猜。

傳言五花八門,宛如豫懷稷一回來,皇城百姓闊別已久的快樂也跟著回來了。

在他們妥帖維持的平和表象下,除夕前夜,溫萸終於輾轉幾個中間人,再次見到了阿宿。

兩人約在一方廢棄的河浜見麵,挖低的河道裏是濁不見底的死水,枯葉與垃圾交雜漂浮。溫萸倚在半段老樹根前,告訴阿宿,她前幾天在清觀閣撞見同來聽戲的宋瑙。

“王妃問我認不認識莫綺月。”

阿宿麵披黑紗。她皮膚冷白,經深黑的紗布一襯,顯出點突兀的蒼白來。

她有雙黑亮的眸子,裏麵一向沒什麽溫度,可那個名字似精準地點中她某處穴位,眉心猝然一皺。

莫綺月,是莫恒長女的閨名。

曾以絕色的美貌名滿中原,但她死去太久了,而世間從不缺美酒與佳人,榜首年年更迭出新,隻怕已不再有多少人還記得當初的莫綺月了。

“我沒聽過這個人。”

溫萸收集起一堆碎石子,信手往河浜裏丟:“王妃說,莫綺月是年少時候的舊相識,七夕夜隱約見到過她,就在遇上我跟徐斐的地方。”

她又擲下一顆石子,撲通一聲,腐敗的死水泛起輕微波瀾。

“我不大明白她問這個做什麽,若要找人,以虔親王的能耐肯定不在話下,怎的來問我?”

阿宿收在寬大衣袍下的手縮緊了,盯住溫萸的臉:“然後呢?”

興許是這條河流久無人至,投去的碎石瞬間撩起陣陣腐臭,溫萸嫌棄似的掩一掩口鼻,漫不經心道:“哦,她推說虔親王事多,不想拿這些去煩他,所以沒提過。”

她的尾音落在一陣吹過河麵的北風中,在濃鬱的水腥氣裏,她頭一次看見阿宿的眼神中有那樣多冰冷以外的情緒,有懷疑、驚訝、彷徨與死寂。

它們快速交織成一小點,嵌入阿宿的眼睛裏。

但她仍舊不多話。

她沒有說什麽,也沒再指派新的任務。

溫萸演完宋瑙要求她演的戲碼,手稍微一傾斜,剩餘石塊落到地上,她拍去掌心灰塵,轉身走離小河灣。

她剛走到主路上,一側河道的成排枯樹後,緩緩投出一男人的長影。

阿宿未回頭,隻聽見落葉被踩在腳下的沙沙脆響,以及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你要小心些。”他說,“光一個瑟瑟,就沒你想的那麽好對付,她可是扮豬吃老虎的料。”

月光穿過雲層罅隙,散落在男人發頂眉間,映出他白皙到與阿宿旗鼓相當的臉。

那雙標準的桃花眸,飛鳥紋舊酒囊,一柄無字白折扇。

赫然是早該離開帝都,人在洛河的宋晏林。

阿宿輕微側頭,淡聲道:“我有分寸。”

“你有什麽你……”

宋晏林一急,剛想說她幾句,但話沒說完,立即停住嘴。

畢竟她不是宋瑟瑟,任他捏扁搓圓,還能觸底反彈,奮起互懟,半點不吃啞巴虧。

而她這種習慣用拳頭說話的,講不上幾句就卡殼,宋晏林便也忍住不去招惹了。他停頓半天,歎口氣,道:“也就是你了,換成別人試試,你看我不嗆她個昏天黑地。”

但這次阿宿反應很快,她摘下麵紗,涼涼反擊:“那你以為像你這麽吵鬧的,換作旁人,在我麵前還能活?”

宋晏林輕笑兩聲,唰地抖開折扇,白瑩瑩的流光灑在扇麵。

“不錯,到底與我處久了,抬杠功夫見長。”他抬起枯朽的黑暗中,仍透出豔色的眸子,“你要真有分寸才好。”他折扇輕揮,“別的我不管,就當可憐我追隨你跑過大半個中原,你留自己一條全須全尾的命給我。”

約莫忽然想起阿宿是做什麽的,他一頓,苦笑著退一步:“不全也行,我照看你。”

阿宿回過身,麵向他垂目微恍:“我勸你走過。”

“你這叫勸?”宋晏林嗤笑,“分明是驅趕。”他用扇沿壓一壓嘴角,“你這根冰棍子,我焐了這麽久,現在走,之前的不都白挨了嗎?”他笑,“這不行,賠本生意我不做。”

他們上方的蔭翳暫時四散開去,月華傾瀉而下,幾根枯枝的投影掛在阿宿臉上,與她的冷白皮混在一起,原是有些陰森的,但又偏生有一抹罕見的溫柔,是隻有宋晏林才能讀出的溫柔。

“等事情了結,我們離開這裏,你不是想去漠北嗎?”她笑得淡極,“一起去吧。”

宋晏林驚訝地看她,反應許久,才猛然大喜。但翻滾的喜悅還沒持續一會兒,有個疑惑如冷水潑下,壓住躥起的火焰。

他皺眉問:“你要怎麽了結?”

阿宿仰起頭,上空的雲霧重新聚攏,光線漸次消失,又回到一開始腥腐的黑暗裏。

“快了。”她沒直麵回答,隻說,“你去準備一下路上要用的,花錢的事,你擅長。”

她這說了等於沒說,宋晏林還想再問,但被她冷著眼一句話噎回去。

“少廢話,不想去便罷,當我沒提。”

宋晏林知道,再追問下去她該拔刀了,無奈道:“去,誰說不去的?”他哀怨咋舌,“你說說,怎麽有你這種刺蝟一樣的女子,渾身都是刺,哪裏都銳利。”

阿宿不說話,而手已搭上刀鞘,用行動呼應他的話。

宋晏林太陽穴一跳,舉起折扇劃過嘴唇,做出封口的動作。

今夜層雲重疊,短暫的光亮之後,是漫長不知盡頭的漆黑,他走在前頭掃雪開路,樹幹上成塊的積雪被風搖落,剛要落上肩頭,他展扇一揮,便打得四散落地。

阿宿跟在後麵,借著微弱的光,看他日漸空****的衣袍在風裏飄擺。

她眼眶發酸,她一直是記著的,曾經的宋國公世子宋晏林,沒他穿不了的顏色,沒他撐不起的衣裳,能橫走洛河,是一副天生地養的美人骨。

而如今,骨氣銷蝕,再不複當年了。

今年的除夕是皇城近一紀以來最冷的一年,暴雪初停,但屋外仍風寒大作。

雪後的山路濕滑難行,為免太妃來去不便,豫懷稷便沒在王府設宴,領上宋瑙去到浮屠寺。陸秋華稍晚也來了,他家老爺子去年告老還鄉,帶走一眾家奴,拋下他回老家種地去了。眼見在帝都沒什麽親人,就來老太妃這兒湊個熱鬧。

宋瑙還特意勸過豫懷稷,這大過年的,要收斂點脾氣,別再有事沒事擠對陸秋華了。

而豫懷稷前腳答應得爽快,後腳卻在酒桌之上,一言不合就把人氣出了新高度。

宋瑙步入院中,見陸秋華怒極而走,她適才在外頭隱隱聽到點什麽,認為豫懷稷的言辭是多年如一日地損辣,不免拿出譴責的目光無聲批鬥他。

豫懷稷不以為意:“我已經很收斂了。”

“這叫收斂?”宋瑙一臉不信,“那放開要怎麽說?”

他挑眉:“放狗屁。”

宋瑙倒吸口冷氣:“你……你這是人話嗎?”

“放開了誰還講人話。”

他滿口的理直氣壯,可以說,宋瑙長這麽大,還從未見過無恥段位如此之高的人。

但陸秋華總算也學精一回,以迫害同僚、精神戕害為由,去老太妃那兒狠狠告了一狀。最後是太妃出麵,趕在開飯前將兒子修理一頓。

冬日的天黑得早,在萬物沒入夜色之前,浮屠寺還處在節慶的氣氛裏。

掛春聯,放爆竹,再到簡單的素齋團圓飯,原本還該守歲的,但太妃年紀大了熬不住,就先回房去休息。陸秋華飯後小坐一會兒,到戌時也抽身離開。

山寺的除夕不比市井熱鬧持久,很快又回歸到山林原始的清靜中去。

太妃在房中謄寫經書,廊上倏忽傳來一串急促的小跑動靜,才引得她抬一抬頭,又聽得外頭小雞啄米似的叩門聲,她忙去開門,就見宋瑙斜抱一個畫軸,淚眼汪汪地站在門外。

豫懷稷則徐徐跟過來,太妃瞪他:“你又幹什麽缺德事了?”

宋瑙一聽,似觸到傷心處,眼淚決堤一樣往下掉。

見狀,太妃不由分說,抄起玄關的白瓷花瓶朝兒子砸去:“你是越活越倒退了,白天才招惹過秋華,現在又去鬧媳婦,我這一天裏頭收到兩回怨訴了,你能不能消停點?”

豫懷稷淩空一抓,接住瓷瓶,無奈地解釋:“我真沒做什麽。”

太妃不聽他的,將宋瑙領進屋,細細問她發生何事。

宋瑙揩去腮幫上的淚珠,抽搭著說:“母妃,夫君他、他外頭有別的女人了!”

太妃聽後一怔,本以為是豫懷稷沒分寸,把媳婦欺負得太狠了,卻沒想過會是這事。她皺一皺眉:“不會吧,可是哪裏有誤會?”

宋瑙將畫軸往前一送,繼續哭訴:“這次上山來,我怕山中風大,勸王爺帶幾件外氅,方才在收拾的時候,我發現包袱裏有一幅女子畫像!”

“沒準兒是陸秋華塞進來的。”豫懷稷推得幹淨,並詆毀道,“嘖,你們別看這小子長了張無欲則剛的臉,可能私下愛好收羅發釵首飾、美人出浴圖之類,他報複心又強,偷摸誣陷我也不是沒可能的。”

太妃接來畫軸,直往他的肩胛骨揮過去:“胡言亂語!”她恨恨搖頭,“若不是你人高馬大,還會點功夫,就憑你這張嘴,都不知道給人往死裏打多少回了!”

太妃抽人的動作分外純熟,因力道偏大,畫卷的繩扣鬆開了,一端滾向地麵。在展開一半的卷麵上,她看見畫中是個布衣女子,十來歲的模樣,渾身上下沒一件飾品,娟秀的麵容上有一些少女獨有的拘謹羞怯。

當畫軸全部鋪開,太妃前一刻的惱火瞬間凝住了,她緊盯女子的眉目一瞧再瞧。

晚來又落起無邊大雪,呼嘯的山風拍打著門框,在嗚咽如訴的風雪裏,太妃遲疑不決地問出一個名字:“皎和?”她似是有點迷惑,“你怎麽有她的……”

可能時隔太久,太妃不能十分確信了,但她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已經可以證明一些事。

太妃手撫紙張,放在燭火下反複打量,一時忘記追問畫像的來源。

宋瑙雙手攥在背後,骨節輕微顫抖。

一周以前,說起皎和的名號時,她還不會有多少知覺。

但今時不一樣了,這是隨時會引爆的火藥,炸開激流之上的虛假平靜。

恍惚間,豫懷稷探手過來,以身體作遮掩,與她扣住十指。

待太妃想到去問,豫懷稷用編好的理由搪塞她,堅稱不知情,全推到前一撥房客身上。

太妃不見得會相信他,但也沒別的法子,隻能安撫宋瑙,再叫僧人把畫收起來,看有沒有人回來尋失物。她送二人下山時,站在金漆佛像的正殿外,笑著與兒子說:“你也總算娶到合意的了,成家以後,日子過得還順心嗎?”

她停頓一下,又問:“沒有遇到什麽坎兒吧?”

豫懷稷低眸看太妃。不論過去多少歲月,她的眉目依然大氣,但畢竟是隻身走過一朝兩代,能一力穩住六宮安寧,備受曆任君主敬重的女人,她自有種後天修煉成的靈敏嗅覺。

也許在剛見到那張小像,她會一時糊塗,但她不會一直糊塗。

“順。”豫懷稷笑一笑,“您兒媳這麽乖,生起氣來也軟塌塌的,兒子能不順嗎?”

太妃側頭安靜地看他一會兒,才抬起視線,歎息一聲:“是啊。”她望向漫天雪舞,“那就……護好了。”

她平靜地望遠,忽然說道:“人生苦短,所能擁有的皆有限額,骨肉血親,知己至交,錯過一個少一個。”她眸中有點悲涼,“可一定要,護好咯。”

豫懷稷滯了一瞬。

他沒有回話,隻淡淡撤後一步遠,彎腰弓背,向她深深一拜。

宋瑙收好包袱,遠遠從偏殿走過來,太妃目送他們離開山寺,直到人影被雪霧吞滅。

太妃想起有一年,豫懷稷在西北戰場挨了毒箭,險些斷去一條胳膊,但在往來信件裏,他用左手回信,一筆一畫,依舊穩重力勻。

信中寫道:前線戰事順利,糧草補給充足,預計來年開春,即可凱旋。

她的大兒子,平日雖渾言渾語慣了,十分欠揍,但沒逢大事,從來是報喜不報憂。

遠比他父皇要有擔當,重情義。

大雪中的下山路坑窪陡峭,幸而寺廟建得不高,他們並沒走很久。

或許是在風雪中行路,需要分外專注,兩人一路無話,隻有手始終交握在一起。

在離王府百米遠、積雪覆蓋的長街上隱約傳出踏馬疾奔的響聲,由遠及近,正飛速朝他們逼近。豫懷稷略一皺眉,馬匹轉瞬衝過來,隨之看見馬背上的戚歲,他理應在王府留守,眼下卻一身飛雪向前疾馳。

離得近了,發現王府的馬車,他拉韁停住,緊接著翻身落馬。

宋瑙掀開車簾,雪灌進來,緊接著是豫懷稷的問詢聲:“找我來的?”

“是。”戚歲在馬下回話,“宋世子到訪,已候在府門外,挺著急的,要見王爺。”

宋瑙聞言一愣:“堂哥?見誰?”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問,“不是見我嗎?”

豫懷稷轉臉瞥一瞥她:“聽夫人口氣,是有點遺憾?”

冷風裏飄來一抹酸醋味兒,宋瑙無奈極了,正色強調:“我在說正經的,這王府裏跟堂哥有交情的,不該是我嗎?”

“不該。”豫懷稷想也未想,便冷冷反駁道,“沒聽過嗎,嫁出去的堂妹如潑出去的水,跟他有一文錢關係嗎?”

宋瑙來氣了,大膽頂撞他:“王爺摸摸自個兒的良心,民間諺語是這麽用的嗎!”

“我拒絕。”哪知他繼續冷酷不改,散漫地辯說,“我是武夫,能識兩個字就不錯了,我沒文化的。”

宋瑙心頭大怒,他寫得這麽一手遒勁好字,居然有臉裝無知。

在她看來,這人不是沒學問,他是真無賴。

戚歲躲在一旁,他沒想到出去一趟,大雪天的有幸撞見主子們當街調情,隻可惜還沒有上手幹些什麽,他家爺已放下車簾,開始趕車了。

王府養的馬全是軍馬出身,撒開蹄子一個起步,很快便抵達府邸正門。

宋晏林站在門匾下。他沒有打傘,似乎是等久了,雖頭頂上方有門簷遮擋,但斜飛的雪仍沾滿了墨發肩頭,部分融化的雪水浸透他的素衣白衫。

宋瑙坐車裏望見時,眉心不由得一蹙。

前頭鬥嘴歸鬥嘴,但她跟豫懷稷都明白,宋晏林本應人在洛河。

雪夜除夕,不恰當的時間,出現在不恰當的地點,他的突然造訪,必有什麽幺蛾子。

豫懷稷先躍下車頭,向後方的戚歲責問:“這麽大的雪,怎麽不讓宋世子去府中等?”

戚歲嘟囔:“屬下極力勸說過,就差生拖硬拽了,是宋世子不肯。”

他們說話時,宋晏林已衝到車前,不知是否是挨凍的緣故,他麵色比起在皇後壽誕那時又難看許多,慘白中夾雜點淡淡的鐵青色。他的確像有急茬兒的樣子,但礙於戚歲在場,他強忍住沒立馬說出口。

豫懷稷看在眼裏,先掀開車簾,扶宋瑙下來。他取出裏麵的紙傘,單手撐開斜在宋瑙頭頂,這才稍一擺手,戚歲便趕上馬車往後門去。

宋瑙前麵坐在車裏,飛快地想到數十種宋晏林此行的理由,甚至於他是否因歲數漲長,再靠美色掙錢難免力乏,繼而產生從良之心,卻遭遇到什麽難以啟齒的阻力。

可她剛一站穩,足下半尺厚的雪還沒踩瓷實,就聽宋晏林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王爺,你救一救阿宿,如今隻有你能救她了。”

那一秒,宋瑙幾乎以為出現幻聽,怕是日思夜想的,才會聽什麽都是那個人。

但她迷惘地仰起臉,隔了密密匝匝的雪簾,望見豫懷稷眼中一抹暈開的冷漠殺意。

仿佛對麵的不再是以往的宋家世子,或者潛在情敵,而是亂臣賊子,當誅之。

豫懷稷盯住他,問:“她人在哪裏?”

“在皇宮。”宋晏林回他,眼尾染血似的紅,“她被皇帝派出的影衛給抓走了。”

宋瑙瞬間如墜冰窖,哪怕前麵聽見太妃吐出皎和的名號,她至少早有準備,都不像這一刻仿佛無數冰刃在朝臉上抽。

“宋晏林。”宋瑙隨他闖**洛河、賭茶行歌的那麽些年,今天還是第一回連名帶姓地喊他。

即便因他一時疏忽,摔過一個狗吃屎,在中央街上出盡洋相,她也沒這麽憤怒過。

她咬緊牙關,一字一句地問:“你可知道,你說的是什麽?”

對話過一個來回,宋晏林也終於平靜些:“看來,不僅我知道。”他漸漸反應過來,“王爺同王妃也認識阿宿?”

宋晏林笑起來,微彎的雙眸仍是無雙豔麗,可眼底猩紅,橫生道道血紋,如同泣血。

豫懷稷脫下外袍,裹緊宋瑙肩膀,摟住她向前走。

“進去說。”

他斂起殺心,麵上沒什麽表情。

他們邁進門檻,宋晏林緊隨其後。

風雪之下,朱漆大門緩緩合起,金釘門環在風中搖擺輕**。

宋晏林坐在鐵梨木圈椅上,經內室的熏爐一蒸,渾身不住向下淌雪水。

盡管屋內炭火旺極,熱煙自密集的爐孔往外飄散,但他濕涼的衣料貼在身上,依然有絲絲冷氣朝骨縫裏鑽。

而小心眼如豫懷稷,沒擰下他的腦袋已經算作仁慈的了,自不會再提供幹燥衣服與他。不過宋晏林也不在意,他拎起矮幾上的茶壺,腕子細微打戰,自斟半杯冷茶。

這是宋瑙出門前泡的,早就涼透了。她剛想發聲阻止,豫懷稷伸手過來,輕扭一下她手背,道:“哪有這麽嬌氣了,隔夜茶才好,喝不死他,跑茅廁拉也拉垮他。”

宋瑙略略無語,私以為他此時甩出的臉子,簡直與民間戲文中的惡婆婆毫無二致。

神思剛一跑遠,就被一道聲音拉回來。

“阿宿,她曾是莫恒養在府邸的暗探。”

一盞涼茶下肚,沒有任何鋪墊的,宋晏林忽然張口,眸中似有一層灰蒙霧氣。

“她三歲入府,五歲練劍,六歲可斬殺惡犬。沒外出任務時,她則是莫綺月的貼身婢女。”

屋中陷進短時間的沉寂,暖風繞梁幾圈,豫懷稷才嘲諷似的誇他:“能從三歲說起,宋世子的確細致入微,再配上這張臉皮,怪不得這麽討姑娘家喜歡。”

基於宋瑙跟他從小青梅竹馬,若換作以往,身為人間老陳醋壇子,豫懷稷一定會緊接著對他進行挖苦打擊,而以宋晏林的妖**浪,當也不落下風。但眼前的事態限製了二人的發揮,豫懷稷隻沉沉問他:“我若沒記錯,莫恒是在修史之時,杜撰詆毀先帝,公然親異族,諷前朝,犯下大不敬,才依律例誅他三族?”

宋晏林聽得輕笑出聲,他解下酒囊,往空杯裏倒滿酒。

他舉杯晃一晃:“王爺或許不知,莫恒跟徐恪守是同鄉人,曾比鄰而居,又是同屆科舉出來的。”酒香甘洌,他舉到唇下,“徐恪守生性油滑,而莫恒為人迂腐,他們理念差得太遠,一直不對付。”

他冷笑搖頭:“兩人暗鬥了一輩子,莫恒比誰都清楚,徐恪守隻有一個女兒。”

聯係起阿宿的身份,宋瑙腦筋一轉,明白了什麽:“阿宿是他派出去調查的?”

宋晏林點一點頭,之後的一些,也是他拋去臉皮,斷斷續續在阿宿那兒套來的。

莫恒為她偽造冊籍,一路打通關係,送入宮廷當侍女。阿宿的功夫在男子當中都不算差,小皇帝機警,她雖沒能近身服侍皇後,但晝出夜伏三個月,倒叫她發現點怪事。

她逐漸掌握到,皇後經常半夜三更的,獨身一人往冷宮裏去。

終有一日,她提前藏在梁上,聽見皇後伏在先帝的姝貴妃床頭,笑著喊其娘親。

沒有什麽犯上作亂,真正給莫家招災的,正是這一聲娘親。

“皇上夠狠,怕事情敗露,幹脆把莫家一窩端了。”宋晏林一口飲盡杯中酒,“可拔出蘿卜帶出泥,而阿宿就是那底下盤根難剔的泥。”

他本以為,他這一說完,豫懷稷會震怒,拒絕聽信,抑或把自己趕出府去。

但豫懷稷並沒有,相反,他連初時的殺意都見不到了,眼底黑黝黝的,捕捉不到任何情緒。

宋晏林再去瞧宋瑙,見她頭埋得很低,也窺不到神情,以至於他無從判斷,他們對帝後兩人之事是持什麽樣的態度。

他低一低眼,又傾斜酒囊,倒了半杯酒。

今日的水沉香隱約燒出絲縷的苦味,良久過後,宋瑙方啟唇,似吸進滿口的苦氣。她抬手壓住酸脹直跳的眼窩:“那你呢,你是怎麽認識她的?”

“她?哦,你說阿宿啊。”可能酒喝得過急過快,宋晏林麵頰有點燒紅,眼裏帶點不大清醒的微醺,“我早期同莫綺月有婚約,哪知我花名在外,一路從洛河傳到帝都。莫大小姐不放心我,叫阿宿來探一探我老底,這便認識了。”

他哼笑:“你看,我這一天天的,到底還是吃了長相出挑的虧。”

可宋瑙笑不出來,冷著眸看他,暗罵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騷?騷死自己算了。

“瑟瑟,大膽點,罵出聲,”忽然,宋晏林懶懶道,“掖在心裏算什麽?”

宋瑙還是沒說話,她可以看出,宋晏林自進了這屋起,就自行扣上一副鐵麵罩,他強裝鎮靜,虛假地說笑,努力做出平時的樣子。

須臾,宋晏林坐直身子:“我知道,你現在還能忍。”

他望著宋瑙,眼光複雜,有內疚,也有脫力後的鈍痛:“但我後麵的話,你怕就不能了。”

宋瑙皺緊眉心,看見他的偽裝在逐步崩塌。

“王爺,阿宿一直想獲取你的助力,我擔心她落到皇上手裏,會把你拖下水。”

豫懷稷仍端著一張死人臉,全然有種戲台交給你,我靜靜聽你唱的旁觀之態。反倒是宋瑙,一聽氣炸了,跳起來喊:“王爺跟她一點幹係都沒有!”

眼下她心中隻有一個詞,是白日裏豫懷稷教她的:放狗屁。

“王爺做沒做,跟她是否有牽扯,又知道多少當年的內情,這都不重要。”宋晏林閉一閉深凹的雙眼,“重要的是,阿宿怎麽說,皇上又會不會相信她。”

他的意思很清楚,除非趕在皇上審問之前救下阿宿,否則阿宿會亂說些什麽,誰也預料不到。但在宮中劫人,即使是豫懷稷,也並非輕而易舉的,就算僥幸成功,可如此一來倒真給人落下把柄,再也擇不幹淨了。

宋瑙氣得說不出話,倏忽之間,她聽到近側響起啪啪幾聲,隻見豫懷稷舉起雙手,似笑非笑地連拍數下。

但他沒有表態,鼓完掌,他起身向外走去。

宋晏林救人心切,也站起身來,想去討個明白答複,但手剛一抬起,便有股勁風橫掃而來,將他打回原位,再仰頭時,房門敞開著,豫懷稷已走入疾風飛雪中。

宋瑙走得沒那麽快,在宋晏林身前立定,失去門板的遮攔,飛雪爭相無序地湧過來,她的嗓音也隨之揉進呼嘯的寒風裏:“不論你跟阿宿怎樣結交的,你跟她一道……”她滿目失望,“國公府百餘口人的性命,你都不要了是嗎?”

宋晏林苦笑不語,若真能不管不顧了,他也不必日日如油煎火烹,惶惶不可終日。

宋瑙走出幾步遠,相隔幾重雪霧,她眺望到拐彎的簷廊死角上,豫懷稷的身形挺拔,他右手執傘,靜默地等在凜冽雪光裏。

宋瑙站到他身前,垂下頭,吸著鼻子道:“我當你先回房去了。”

“不敢。”豫懷稷轉動腕子,傘麵傾斜向她,“上回忘記等夫人,不是被當場一頓收拾,這再來一次,怕夫人一口氣把我府邸哭塌了。”

他依舊老樣子,會適時地說些軟語來調節敗壞的氣氛。

但宋瑙明顯聽不進去,她可憐慌張地拽住男人袖口:“現在怎麽辦呀,那個討人厭的,是救她不救?”

豫懷稷攬過她的肩頭,撐傘而行,淡淡問:“她能躲過這麽多次緊密的追捕,怎的偏在皇上分出精力忙年關祭祀時被抓了?”

宋瑙略一思索:“是溫萸的話起作用了。”眼光忽閃,定聲道,“她急了。”

這本也是他們挑動的,但仍然低估了她,為拖他們落水,可以狗急跳牆到這一步。

豫懷稷踏出門廊,一腳踩在雪地上,留下極淺的痕跡。

“急能生亂,沒什麽不好的。他口氣冷然,“由她這麽犄角旮旯裏躲藏,倒不如把她詐出來。”

宋瑙愁眉鎖眼:“可,兩條都是死路,如何選?”

豫懷稷捏一捏她肩膀,示意她仔細看地,然後道:“既然她給的全是死胡同,左麵上刀山,右麵下火海。”他停一下,“那我何不幹脆往前走,找個懸崖跳一跳?”

宋瑙張口結舌,一時僵在雪中。

天公在上,她又聽見了什麽離譜的胡話?

可下一秒,她隱約又理解了什麽,咬住貝齒,沒有吭聲。

“世上活路難尋,可要死還不容易,百八十種找死的法子,我們為什麽要按她的選?”

豫懷稷揩去她鼻頭沾的雪,眸色深冷:“不妨甩掉她,我們賭把大的。”

言畢,他與宋瑙耳語片刻,寬大的紙傘罩住二人,話音湮沒在暴雪中。

既然條條險路,與其去踩阿宿紮下的陷阱,他想去賭一條勝算大的。

半炷香後,他跨上玉蘭白龍駒,獨自穿過風雪,向黑夜中的皇宮奔去。

宮中的地牢燈火如豆,百來步見方的陰濕地下,牆壁洇出密布的水珠,潮氣甚重。

豫懷謹身穿赤褐色龍紋便服,立在幾排刑具前,指尖自一端緩緩掠向另一端。他沒有立時選定,隻是犯難似的回頭:“朕極少親自動手,對它們的用處不大熟悉,你可有什麽喜好?”他順手舉起一件,“烙鐵?”

見女子死盯著自己,沒有說話,他便原地放下,又撿起一樣:“還是小鈍刀?”

他輕言慢語的,而火燭下的雙眼陰氣逼人,地牢密閉暗濕,他已在這裏耗去近兩個時辰。

而他的對麵,是傷痕縱橫的阿宿,地上躺著兩截抽斷的銀鞭,她四肢由玄鐵鏈條捆綁住,渾身似泡在血泊中。可她的一身硬骨並沒被打散,在豫懷謹遣走施刑的侍衛,取掉她口中白布時,她猛地一口血水,糅雜著日久難消的恨,啐了他一身。

從這刻起,兩個彼此對抗忌憚,卻又未曾直麵過的人,才是真正碰上了。

阿宿沒去隱瞞自己的來曆,她不停歇地咒罵,一些較淺的傷口凝成血痂,傷得較深的口子依舊在向外冒血,但她仿佛不知痛一樣,提著氣曆數豫懷謹犯過的惡行。

可當豫懷謹問到她其餘黨羽的名字與行蹤,她古怪地笑一笑,再也不發聲了。

“你說得不錯,朕不是什麽好人,遠嫁胞妹,氣垮親娘。”豫懷謹最終提起一柄鐵刷子,眼底森冷,“要知道,在對付女人上,朕一樣下得去手。”

“難怪你爹不親娘不愛。”阿宿又吐掉口血水,譏笑道,“若非你三哥去到前線,常年不在帝都,今日哪還有你什麽事?”她語氣惡狠狠,額頭的傷口裂開了,一滴血落進眼眶,她問,“你啊,你怎麽不去死?”

豫懷謹頓住步子,他咳嗽幾下,忽然笑起來:“皇兄的確樣樣拔尖,是先皇寄予厚望的皇子,江山交給他,必能成大昭百年盛世。”

阿宿一愣,透過眼仁中洇開的血珠,她看出去的豫懷謹模糊不清,但仍然可以察覺到,他在說起他皇兄時,如同是長在普通人家的兩兄弟,流露出對兄長異常的信服與欽慕。

她尚未分辨出他是真情或假意,順著濃烈的血氣,空中飄來一句問話:“你與莫綺月打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吧?”豫懷謹突然問她,“她死的時候,你沒考慮過跟她一起去嗎?”

忽聞此名,阿宿的怒火轟地燒起來。

她咬牙:“不,我有非殺不可的人。”

“一樣。”豫懷謹平靜地接口,麵上無風也無浪,“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阿宿稍微反應一下,才聽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的後一個問題。

——你怎麽不去死?

——朕也有一定要保全的人。

他有要保全的人,他還不能死。

半晌,阿宿眼光蔑視:“哦,就是你那違逆人倫的親……”

她話沒講完,一道掌風刮過,生生將她的臉扇向一側,燭芯上的火苗劇烈搖擺,她眼冒金星,麵頰登時腫起三分。

“怎麽不長記性,忘記莫氏是因何滅門的了嗎?”

豫懷謹身形微晃,人已閃至,他踩在一攤黏膩的血上,嗓子似剛從冰水裏撈出來。

阿宿喘口粗氣,挨下這一巴掌,一些細小的傷口再度繃開。她舔掉嘴角溢出的血,依舊不怕死地挑釁:“怎麽敢做不敢當了,去把你的侍衛叫回來,讓他們也聽一聽,他們忠心侍奉的君王都幹過些什麽天打雷劈的醜事。”

豫懷謹任她謾罵,他揚起手,緩緩卡上女子脖頸,淡漠發問:“誰說她是朕的妹妹?”

阿宿微怔,以為他死不肯認,但她把頭偏回來,豫懷謹幽暗的麵容中滿是坦然。

大約根本沒打算放她活命,便不怕她聽去多少,豫懷謹五指逐一收攏,陷進她嶙峋的頸骨裏,同時又一反問:“誰說,她是先帝的親生女?”

阿宿張開嘴,可她發不出一個字,在越發稀薄的氧氣裏,她不住回放著那句話。

誰說,她是先帝的親生女?

在她差一點斷氣前,陸萬才過來傳報,虔親王有急事求見,已在宮門外等候。

豫懷謹這才鬆開手。

他吩咐陸萬才燙幾壺酒,再準備個羊肉鍋子,安排王爺去偏殿等他一會兒。

阿宿霍然恢複呼吸,大口腥濁的空氣灌來,她無力地跌伏在地上。

豫懷謹不再管她,大步走出地牢。他一身血鏽腥膻,有礙觀瞻,需整理一下方好見人。

宮中的年節到他這一代,因無妃無嬪的,一向比之前幾任帝王要冷清許多,而今年尤盛。他以傷懷九公主北上和親,太後病體不愈,朝中事端頻發為由,取消了除夕的宮宴。

冬夜風嘯雪湧,陸萬才為他撐傘,他一路急咳不止,時而用帕子摁一摁唇。

在通往禦清池的近道上,豫懷謹行到一處,突然收停腳步,主道左邊的宮牆有大片焦黑,多年未有修繕,保留下它原本的麵貌。

陸萬才稍有疑惑:“皇上?”

豫懷謹抬一抬手,做出停止的手勢。他接過陸萬才的傘,向宮院側牆的灌木叢走去。這一麵本沒開鑿小徑,夏季草木茂盛,已長到及腰高度,或許是宮人曾在牆邊修理過植被,隱隱踩出條細長的小土路,筆直通到西邊牆根。

他駕輕就熟地走到盡頭,在那手指粗的牆縫外立定,風穿過破敗的縫隙,打在他血跡斑駁的衣襟上。但他一點不覺著冷,執傘半蹲,摸一摸角落凍結堅硬的雪泥。

便是在這兒,他生平第一次見到尚年幼的徐尚若。

無人知曉他們如何會認識,就像從沒人在意過,他被二皇子奪去的湖筆是怎樣找回的。

是他幾近放棄的時候,在噪耳的蟬鳴聲下,聽見一聲樹枝拍打草葉的奇怪動靜。

他循聲繞到西牆的邊角,一眼看到牆縫內戳出根一米長的枯枝,挺有耐性地在敲打外頭的灌木,似要將他引來,牆邊塞出來一個斷線的紙鳶,和他久找不見的湖筆。

可憐對方的視線隻有拇指寬,並沒覺察到他,依舊不斷地在拍擊草木。

豫懷謹走到牆根,沒立即去撿地上的東西,先伸手從側方去抓那枝丫。

隻見牆內人咻地撒手,樹枝不要了,飛速跑走不說,還邊跑邊哭喊:“娘親,有鬼!”

同樣年少的豫懷謹,手握枯枝,滿臉疑惑,僵在牆外。

但他認出來,這紙鳶是二皇子之物,湖筆尾部還纏有幾圈斷掉的風箏線,他當時便看出是什麽把戲了。到底是從高處墜下,筆身從當中斷裂,估計是誰撿到了,用顏色接近的舊布條綁了綁,還打起一個頗清新的雙扣結。

第二日,他目測完牆縫大小,卡進一包桃片糕作謝禮。

當夜,他再來時,發現糕點取走了,隻留下一塊布,上頭用花汁為墨,規規整整寫了句話——請問,你是人不是?

豫懷謹臉一黑。為消除誤解,他很快回了張字條:自然。

但對方仍有疑惑,給他留言:可你走路怎的沒聲兒?

他想一想,回道:我學過一點功夫。

對方頃刻相信了,認真問他:那你會飛嗎,嗖嗖的那種?

豫懷謹卡殼,主要他也不大懂,嗖嗖的是哪一種,便老實寫下:暫時不行。

這麽幾番書信往來,他們反倒相熟起來。彼時的灌木有專人定期養護,還沒長得如今那樣遮風蔽日,徐尚若每日會留些時辰,盤腿坐在空隙裏,窺望外邊走過的人和風景。

也是在那時,她留意到豫懷謹,白白淨淨的,卻跟個小老頭兒似的,總板著一張臉,在路兩旁來回找些什麽。

待他們從紙上的一來一去,進階到坐在宮牆兩邊,平心靜氣地閑扯。

豫懷謹問她:“聽宮人說,你是父皇的八公主?”

徐尚若否認得很利索:“不是。”

“裏邊統共住了兩個人。”小少年納悶,“你不是小八,難不成是姝貴妃?”

徐尚若有丁點不悅,強調道:“我姓徐,我娘親也有名字的,她姓白,不姓朱。”

豫懷謹愣一下,反應過來,她是故意隻讀姝的右半邊。這多半是她母親教的,但她這樣蠻不講理的樣兒,豫懷謹還是首次見到,失笑問她:“即使你娘怨氣大,要你隨她姓,也該承的白氏的姓,徐是哪裏來的?”

可他仍是太過年少,不曉得女兒家一旦生起氣來,強行掰道理是無效的。

果然,徐尚若說不過他,更加氣惱:“我今日不想跟你說話了!”她能想到的狠話有限,唯有再加一句,“明日也不想!”隨後就拍一拍裙擺,一溜煙地跑走了。

而隨後幾天,豫懷稷領他掏鳥蛋時傷到了,他在兩個寢殿裏來回跑,確實也沒去成。

等再在約定時間裏趕去,已過去半個月。

豫懷謹靠牆而坐:“我怎麽?”

徐尚若搜刮許久,找到個詞:“脆弱。”

豫懷謹常年板起的五官忽一鬆動,他哧地輕笑,可相隔一堵牆,徐尚若沒能聽見,隻看他不怎麽講話,她緊張道:“你若不喜歡,我可以換個詞的。”

但她向來老實簡單,說不來討巧的話,她扒住牆縫往外看:“我識的字不多,如果說錯了,你別計較。”她思索一下,改口說,“計、計較也可以,但你別計較太久了,好不好?”

仿佛千難萬險才找到的玩伴,會格外怕失去,在孤島困久了的人,一丁點光熱都彌足珍貴。

於是便在這一時一刻,她的卑微是麵鏡子,豫懷謹在鏡麵前照見了他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低微是埋進骨縫裏的,絕不肯向人坦露分毫。

徐尚若可能早已不是八公主了,但他仍是五皇子,有一萬雙眼睛在等他出醜,他不行。

“我沒同你計較。”

豫懷謹屈起一條腿,右手搭在膝蓋骨上,跟她講了講他缺席的幾天裏發生過的事。

徐尚若關切地問:“你皇兄傷得嚴重嗎?”

“還好,至多……”

豫懷謹記起他四皇姐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以後沒有姑娘嫁給他?”

徐尚若一驚,小聲嘀咕:“那還……有點嚴重……的吧?”

但豫懷謹笑一笑,告訴她,他的皇兄是頂厲害的人物,早晚會衝破這四麵宮牆,不會隻當個掛名王爺,他的天地當在別人一生都去不了的廣袤之境。到那個時候,還愁娶不到小媳婦?

徐尚若認為很有道理,也不知為什麽,他的每一句聽上去都很有道理。

在徐尚若的意識裏,什麽話經他的聲帶一過濾,總會發散出真理之光。

時間一長,一個敢講,一個敢信,也彼此交換過不為人知的小秘密。豫懷謹曾真切地期望過,這種日子會延續到三皇兄登基稱帝,他再去求新帝開恩,赦免姝貴妃母女。

舊的王朝會結束,在新的生機中,他會成為皇兄的一把刀,為其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他是真心實意地,這樣盼過。

除夕的街頭爆竹聲遠近起伏,孩童手持煙花,在瑞雪中奔鬧守歲。

而臨街的虔親王府卻蕭冷寂靜,宋瑙和衣坐在榻上,寢屋裏沒點蠟燭,黑漆無光。

椿杏又來敲門,說宋世子請她去中庭敘舊。宋瑙拒絕過三次,但宋晏林不見氣餒,一點沒有寄人籬下的自覺。宋瑙被他磨煩了,終於提起把傘,推門向院外步去。

石亭的四隻簷角墜滿積雪,宋晏林坐在桌邊,洇透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出他一棱棱的骨架線條。而他不愧為拿腔作調的一把好手,哪怕凍得要死要活了,仍在懷裏掏出兩隻冰紋流光杯,傾倒酒囊,抖索著一口接一口。

宋晏林啞著嗓子,輕飄飄地問:“怎麽這麽看堂哥?”

“沒什麽。”宋瑙淡淡的,不似他們平生任何一次對話,生疏中帶刺,“我就在想,若他日國公府落敗,堂哥被派去皇城腳下掃大街,也必然是帝都拾荒者中最有格調的。”

宋晏林想笑,可嘴唇凍住一般,扯也扯不開。半天,他問:“王爺呢?”

“去宮裏了。”對於這個,宋瑙不願多說,反而問他,“你跟阿宿共事多久了?”

宋晏林垂眸:“談不上共事。”他微一頓聲,“她在籌備什麽,我也是前年才發現的。”

話一飄走,又是陣幹澀無言的沉默,雞蛋大的雪塊不時從積滿雪的亭簷掉落,啪嗒一聲後,宋晏林問:“那你呢,怎麽知道她的?”

宋瑙是個有操守的,不可能供出溫萸來,清眸一瞪:“偏不告訴你。”

擔心宋晏林套話,宋瑙絕不戀戰,轉身欲走:“我要回去了。”

“哎,才聊幾句,走什麽?”宋晏林叫住她,拿出一錠銀子推到桌角,“暴雪天的出趟屋多不容易,再聊個一兩紋銀的天,如何?”

他抬手往另一空杯中斟滿酒,同樣往前推:“洛河的女兒紅,喝口?”

宋瑙收回腳步。她判斷幾秒,果斷過去取走銀兩,塞進懷中揣好了,旋即又要離開。

“瑟瑟。”宋晏林轉動杯壁,歎一句,“你想白嫖啊?”

宋瑙絕不示弱,振振有詞:“我為何要跟你一個未婚外男閑聊?”她十分不客氣,“而且,你蠻討我夫君嫌的,夫唱婦隨,我自然不好跟你多話。”

宋晏林攤手過去:“好,銀子還我。”

“我不。”

宋瑙充分學習了她男人的無賴,詭辯道:“我可是虔親王妃,這府中一磚一瓦哪個不是我的,何況亭台石桌上的一小錠碎銀子!”

說完,她再次轉身欲走。

鋪天肆虐的雪嘯聲下,宋晏林霍地起身,她似乎聽見無形中,他不斷裂開再重塑的偽裝終於崩碎一地,他白著張臉,高聲追問:“他會去救阿宿嗎?”

宋瑙背對他站定,良久後,她又回到石桌邊,舉起酒杯仰頭飲盡。

“果然。”她垂下杯子,“裝過燒刀子的酒囊,再去裝什麽,也戒不掉那股燒心灼肺的辛辣。”

手伸到亭外,她接住幾片飛絮似的急雪,貼在掌心,倏忽即化,涼意一分一分進入眼底。

“人也跟這酒一樣,她走到今日,哪怕活著回來了,你們又要如何重來?”

而今夜過後,世間的齒輪亦會交錯轉動,朝未知的方向翻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