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霧

他們離開前,豫懷稷挑來一支羊脂白玉簪,玉質精光內斂,簪頭有鳳穿纏枝的紋路。

遠看與莫大小姐的那支頗有幾分像,就差在它白得毫無雜色,頂端少了一點雞血紅。

時過數年,宋瑙終於擁有她年少時渴望的東西,還給宋晏林說中了,是她丈夫買來送她的。但到底發生過這麽多事,再得到時,已經失去少女最初純粹的喜歡。

之後的數日裏,葉鄂水的行徑在汶都引發軒然大波。

宋瑙原來有些擔憂,猜想葉鄂水會不會是那些人派來,故意在這兒候他們的。但豫懷稷給了她一顆定心丸,道是他們這次行跡隱蔽,一路沒見跟梢的,而葉鄂水比他們早來一年,偶然交鋒的概率比較大。

而一切結束,他們也計劃返回渠州。

啟程之前,來過兩撥人,先是指認宋瑙的更夫隨周縣令找過來,向夫妻二人道歉。

更夫家境困苦異常,有兄弟姊妹七人,年前他妻子剛生下一子,可憐有些不足之症,長期服藥花去家中不少錢。葉鄂水便看中這點,試圖利用金錢收買他。

可盡管如此,葉鄂水做足功課,去見他時也帷帽遮麵,黑衣障身,叫他沒認出人來。但沒防住他麵上一口答應,可掉轉頭就跑去衙門,向周縣令和盤托出,方才給大家夥留出提早應對的空間。

“周大人對我有恩,我家裏窮,他處處照拂不說,還極力給我張羅婚事。”男人感歎,“那時大人自己還沒娶親,就先念著我們。”

他沒讀過書,靠賣力氣,做苦活兒過日子,但天地良心幾個字怎麽寫,他從小便知道。

見他真誠本分,豫懷稷口下留情,沒去刁難人。但他跟周縣令走後,豫懷稷望向他們的背影,陷入沉思。

宋瑙見狀,詢問他:“有什麽不對嗎?”

豫懷稷手捏下巴:“原來大昭的男子娶媳婦都這麽困難了。”

他總結心得:“我回去要叫秋華抓緊點,他這狗脾氣,難保當一輩子老光棍。”

宋瑙心領意會,某人是再次站到已婚的製高點,掃射底下一大片。

她扶額,用無力的眼神表示:你開心便好。

而他們出發當日,顧邑之向學堂告假半天,帶上烏鳳跟兒子,來為他們送行。

小槐生很喜歡宋瑙,在草垛邊上同她隆重介紹,這頭全汶都頂俊俏的騾子。

顧邑之看向正在掰烏鳳牙口,跟宋瑙展示的胖小子,目光恍了一恍:“我夫人分娩時胎位不正,剛生下槐生,就撒手去了。後麵幾年逢爹娘離世,小兒年幼,無人看顧,我不敢弄出閃失。”他收回目光,“日後不同了,若王爺重新提審徐斐,我願意出麵做證。”

他這一發聲,表明他已做好準備,舍棄辛苦壘成的好名聲,承認他曾包庇重犯,配合李文昌偷梁換柱,從百姓口耳相傳的清正父母官,自此跌進萬人唾罵,名節盡失的深淵。

“你兒子現在也還小。”豫懷稷看一眼旁邊上躥下跳的小鬼,“你去吃牢飯,他一個人怎麽辦?”

顧邑之笑著搖頭:“年關一過,他便要滿六歲了,是個大孩子,可以照顧好自己。”他緩緩道出,“我也同周大人招呼過,將來我不在了,他會收留槐生。”

他把路鋪到這份兒上,是早就考慮過這一天,他壓根兒沒有藏掖一輩子的打算。

宋瑙留心聽到些他說的,她走過去,問:“你有什麽話要我們捎給溫萸的嗎?”

她的心細些,總是能穿過事物的表麵,看進裏頭存續粘連、深藏瑣碎的情感中去。

顧邑之聽得頓了頓,他有什麽想帶的話嗎?

該說的,在他放棄追究徐斐的一刻起,似乎已經說盡了。

那是他成婚後,第一次去見溫萸,在關烏鳳的馬廄前。

好像回到他們初次見麵,他也是蹲在他腳下的位置,動手加固這一圈木籬笆。

當時溫父的屍身剛找到,陳放在土屋中,還沒買棺入殮,料理後事。

他全無保留地說完,溫萸沉默許久,問他:“你可有把握裁斷徐斐?”

他一點頭:“有。”

溫萸轉臉看向他,又問:“搭上你全家四口人的性命?”

她疲乏腫脹的雙眼似兩團燒灼過後的死灰,僅有一點未滅的火星,透出點淡淡的洞徹。

好半天,顧邑之都沒有回話,粗糲的山風割過他的臉麵,渾身泛起火辣辣的疼。

“罷了,鶴唳山的舊血未幹,就別再添新魂了。”

溫萸沒有責怪他,回身走進屋中,像進去一扇黢黑的洞門,再也沒出來。

顧邑之遠離鶴唳山後,從沒想過此生還有與溫萸再見之日,便也沒存什麽想說的話。

他搖頭:“我隻是有點奇怪,她既是去找徐斐的,為什麽要間隔近四年才動身?”

但這個問題,沒人能夠回答,宋瑙眼皮微斂,睫毛顫了顫。

申時的天已漸緩暗下,再晚一點,恐怕無法在天黑前趕到下一落腳地。宋瑙登上馬車,挑開車簾跟小槐生告別。顧邑之手牽烏鳳,似忽然記起什麽,拱手向她:“若不麻煩,還請王妃替我帶一句話吧。”

他斂眉低笑:“就說,我把烏鳳找回來了,它沒長歪,還是頭俏騾子。”手撫上它額間長開的雷電斑紋,輕而緩慢,“它很好,勿念。”

聽到後來,宋瑙也不知他在指烏鳳,還是在說他自己。

她點點頭:“有機會的話,我會帶到的。”

顧邑之又與她半鞠躬。顧槐生有樣學樣,也拱起小肉手,朝馬車駛去的方向抬手作揖。

五天後,豫懷稷回到渠州地界,從戚歲開的一扇偏門進入,簌簌落下的雪花覆蓋住車轍印。因這雪天路難行,他們比原定耽擱了一天,陸秋華查到些事,寫信不方便,就趁外出辦事的空隙,彎到渠州來,在園中已小住兩天。

“你之前要我去查,八公主成年以後,都有哪些人見過她,你可能要失望了。”

陸秋華身披月白輕裘,似打哪兒來的玉麵公子,啜口熱茶,淡漠搖頭:“當年冷宮走水,八公主亡故,皇上代先帝處理這樁事,把跟八公主相關的宮人,包括日常送飯灑掃的,以及那一片區的巡邏侍衛,都以看護不周為由,全部斬殺了。”

豫懷稷看他,眼底快速閃過什麽:“一個沒留?”

“無一活口。”陸秋華輕點下巴,“皇上在做決斷上有點受你荼毒,說一不二,挺有些你剛去軍營,收拾那群老兵油子的派頭,夠果決。”他頓一頓,又道,“不過,雖然負責姝貴妃宮闈的都死光了,但還有個人,她見過十歲之後的八公主。”

聽他說話大喘氣,豫懷稷睨視他:“能不能一氣說完?”

他冷眼喝問:“跟誰學的,講個話像尿失禁,一次排不幹淨是嗎?”

陸秋華冷下臉,原本便寡淡的雙眼更顯沁涼。

眼看氣氛有些劍拔弩張,宋瑙咳嗽兩聲,經驗豐富地把話拉回正軌:“這個,陸公子繼續,你剛說的是誰?”

陸秋華斂一斂眉,壓下火氣,說出一個名號:“是妧皇太妃。”

熏爐的煙氣凝在衣帶上,白煙蒸騰,豫懷稷與宋瑙俱是一怔。但再細想一下,老太妃曾代掌鳳印,形同皇後,凡在後宮中走動過的,她見過哪個都不足為奇。

可豫懷稷總還有些疑點:“姝貴妃遭受圈禁後,我母妃會經常探視嗎?”

“不,隻去過一次,在八公主年滿十二歲那年。”陸秋華說,“冷宮禁地,住的還是先帝厭棄之人,也就皇太妃敢踏進去。”他細說道,“其實許多宮中老人都記得,並非太妃主動去的,是姝貴妃徹夜哭鬧,要求見太妃。”

聽他這麽一說,豫懷稷越加不理解:“姝貴妃性情冷漠,不屑先帝恩寵,十年的冷宮都熬下來了,還有什麽能叫她這麽失態的?”

陸秋華思索道:“大約跟先帝爺有關。”他梳理時間線,“先帝去過一趟冷宮,不知做了什麽,當天夜裏,姝貴妃就有此異動,當差宮人上報給的老太妃。”

而這些,豫懷稷從沒聽母妃提起過,哪怕他上回去浮屠寺,特意問到小八同姝貴妃,他母妃也絕口未提這一件事。要麽隻是個年份久遠的小事,沒有說來的價值,抑或是各中隱秘,連他都說不得。

“還有。”陸秋華雙手疊握,虛靠椅背,“九公主要出使狄勒和親了。”

宋瑙一路上的車馬勞累被他一句話炸散殆盡,咻地坐直:“這麽突然?”

豫懷稷雙眉皺起,有了適才的教訓,陸秋華為防他再度攻擊自己拖遝,而再來一次,他恐怕會忍不住掀桌動手,便主動交代:“皇上下的旨,臘月廿五動身。”

他提醒道:“沒剩幾天了,你們明日回程,應該還能趕上見她一麵。”

宋瑙有些不解:“爹爹說過,狄勒在北方各部族中一向安順,與大昭互不相擾,怎麽想到要將公主嫁過去?”

“跟狄勒無關。”豫懷稷沒有太多意外,眼波沉如海麵,“是皇上開始動齊氏了,在拿小九試刀。”

隻有一處疑問,他略微搖頭:“但臘月廿五,這日子定得也太倉促了,晚個旬餘就到年關了,小九是嬌生慣了的,這一別天高皇帝遠,再沒重見之日,至少在帝都過完個整年再北上吧。”

這也是太後一黨與皇帝爭執難下的地方,遠嫁和親已是強逼無奈,還非得去得這樣急。

但豫懷謹謀定的事,以和親為起始,陸續鏟除齊家紮根在朝野中的好幾員大將,一波操作疾猛如旋風,太後饒是再抵觸,也有點拗他不過。

陸秋華上早朝的這些天,可以清晰地摸到一股滾熱暗流,所到之處,留下燒灼過的黑煙與焦糊味。他隱約感覺到,會有一場大洗牌,將要捅破大昭的朝局。

“你們準備何時走?”

他沒明說什麽,但豫懷稷在他諱莫如深的語態中看出,近來朝堂上應當發生過不少事。

豫懷稷道:“明兒個拾掇一下,也該回了。”緊接著,他下達逐客令,“行了,我們要睡下了,你可以滾回房了。”

院中的天空還有層青蒙蒙的光,沒有完全暗下,陸秋華冷笑:“睡得這麽早,你這出去一趟,身子骨倒大不如前了,虛得很。”

豫懷稷冷眼看他:“我與你不同。”

便是這抬眸一瞥,陸秋華已大為警覺,下意識想起身離開,但顯然為時已晚,聽見豫懷稷的冷刀子紮過來:“你老大不小的,還沒個妻室,自然是睡不安生。”他最後一擊,“再下去,我看你活都不用活了,還睡什麽覺?”

陸秋華聽得腦子嗡嗡的,怒斥回敬:“你以往講話還有一丁點的尺度在,怎麽你成個婚,就把一張老臉撕破了,徹底不要了?”

宋瑙雖然知道陸秋華是武將,但他天生有副文弱書生的皮相,宋瑙經常擔心他被豫懷稷嗆出些毛病來,總會在他們抬杠之時出聲調和。但她這次並不想插手,因為她完全同意陸秋華說的。

這個男人當真是沒臉皮的。

果然,豫懷稷理所應當地說:“要臉的誰還討媳婦,不近女色,寡欲無求,去山寺剃度當和尚算了。”

陸秋華有些痛苦地扶住頭,他不想再跟這廝說下去了,站起身拂袖而去。

宋瑙見豫懷稷還有嗆聲的閑心,想來陸秋華方才提供的消息,應當也沒那麽糟糕。她稍微寬心些,拿上幹淨內衣去洗漱。

待她走遠,豫懷稷移開垂在椅子扶手上的右臂,紅木間赫然現出一隻深陷入木的五指印,尾端裂出道拇指粗的木縫,幾欲將椅子扶手從中間劈成兩段。他方才麵向宋瑙的平靜淡然如潮水般迅猛退去,**出底下大片冷光淩淩的冰碴子。

他獨身坐在陰影裏,身形良久未動。

香插中的水沉香燃去三分之二,他喚人進來把裂開的木椅撤換掉。

收拾妥當,窗外皚皚雪霧中,響起了女子鞋底踩過雪麵的細響。

他理一理衣襟褶皺,屋內陳設不變,宛如一切如常。

往後的半個月雪勢極大,他們在路上走走停停,回到帝都時已錯過九公主送親的時日。群臣揣度聖意,紛紛草擬折子,搜羅各種罪名彈劾齊氏諸人,眼見多年築起的高樓大有將傾頹勢,太後受不起接連打擊,大病不起。

豫懷稷一回來就換上官服,馬不停蹄往宮中去。宋瑙留在府邸,差椿杏備好熱水,稍稍洗去一身的風雪與倦意。她換洗完畢,適逢戚歲辦好差事歸來,與她匯報一二。

外頭風雪不減,午後的天渾如將夜,宋瑙執傘出門,先去老街喝了一碗羊肉湯,再沿路閑走,買來隻禦寒的陶瓷湯婆子,隨後才順路進到一間戲園子。

這是間曆史久遠的戲館,名為清觀,今年重新翻修,隻保留了先帝為他家題字的金漆牌匾。

雪天的客人不多,看台間有一半座位空置,此時台上在唱一出《魯齋郎》,正演到魯齋郎倚仗權勢,強搶民妻。宋瑙便穿過後排桌椅,無視眾多空位,徑直坐到一女子座側。

與她一左一右,同桌賞戲。

宋瑙沒有看她,始終直視前方,淡淡喚她:“溫姑娘。”

溫萸揮退隨從,似乎不認識宋瑙一般,沒有行禮。

台上伶人唱到“著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插柳柳成蔭。誰識張珪墳院裏,倒有風流可喜活觀音”時,溫萸跟隨戲腔的節奏,輕拍雙掌,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

眼下的她,不再是徐斐豔俗招搖的侍妾,去除所有偽裝,她僅僅是溫氏女。

一個斬斷後路,沒想過再回頭的烈女子。

“有人托我帶話,說是你那隻叫烏鳳的馬騾,他給找回來了,照料得十分好。”

聽宋瑙說完這句話,久違的記憶衝進心口,化作一記無形重錘,砸得溫萸肩頭劇烈一顫。

她未發一言,而手掌卻絞握到一起。

宋瑙眼風瞟過,更篤信了早先的揣測,溫萸對顧邑之是有餘情的,否則以她決絕的性子,早在第一時間用她掌握的實情把鶴唳山捅出個窟窿眼,撇去徐斐,她頭一個便不該放過顧邑之。

但她沒有,消停隱忍的那幾年,應當是她為顧邑之做出的,最溫柔的妥協了。

“我今日前來,為的三件事。”宋瑙不同她繞圈子,單刀直入,“第一,後麵我說的所有話必須爛死在這間戲園子,不許透露出半個字;”她頓一頓,“第二,你耳後有個烙印吧,我要知道它的事。”

戲台上貼旦扮相的粉麵朱唇,當她怒甩水袖,咿咿呀呀唱起戲文,溫萸才稍一偏頭,便見宋瑙目光遙遙落向前方,像在認真看戲,可她問得相當直接,等於將已知的牌麵丟出來,暴曬在青天白日之下。

似兩個已經探知到彼此底細的人,麵對麵地坐著,無須多一句場麵話。

宋瑙既打開天窗說亮話,溫萸索性也完全撕去偽裝,沒尊她一聲王妃,同樣冷淡地問:“我憑什麽聽你的?”

“我見過顧邑之了。”

接在台間正末的一句戲腔後,宋瑙淡漠接口。

聽完她沒頭沒腦的七個字,溫萸倏忽皺眉。

宋瑙拈起一顆糖山楂,咬掉頂層乳白的糖粉,徐緩道:“是個忠義之士,可錯便是錯,勿論什麽苦衷與無奈,有些事他難辭其咎。”

溫萸轉回臉,沉沉望向大紅戲台:“你想說什麽?”

宋瑙又咬下一口,洶湧的酸意充滿齒間,她微眯雙眼:“你當然盡可以不應我,如今朝局動**,內外不安,其中還有你們的一份功勞在,這就不用我多言了。”

似是太酸了,她輕輕放下山楂,拍一拍指間糖粉:“所以,往後我夫君若有差池,顧邑之與你,有一算一,我絕不會輕饒了去。鶴唳山那一樁遲早會翻出來,還你父親一個公道,而顧邑之作為當年縣令免不了要擔責,我說得沒錯吧?”

聽出宋瑙在拿顧邑之威脅她,溫萸反倒笑起來,她垂下頭,喃喃反問:“你當他會一直藏下去嗎?”音量很低,仿佛在回想他的書生模樣,輕輕喟歎,“他也一定沒這麽打算過呀。”

她知道,顧邑之總是一板一眼的,管天管地,還管鄰裏口角紛爭。

明明是跑兩步就喘,爬個山都能摔的文人墨客,卻永遠不知累似的,放射出父母官的偉大光輝。

他這樣的人,是不怕死的,不怕拿血肉凡胎去擋世間的大刀冷箭。

無須誰去動手,他會去承擔他的失職同過錯,而這一天,必然不會來得太遲。

“但罪罰也有輕重分別。”

宋瑙知她的意思,搖頭提點:“服徭役是一種,流放發配是另一種,大類中還有細分,是給個痛快,還是鈍刀子割肉,能玩的花樣可多了去,端看溫姑娘如何選。”

溫萸眉頭一緊。

宋瑙瞟她一眼,冷聲又道:“何況你追隨的,也不是什麽人畜無害的大善人,她招攬的除去你這樣與朝廷權貴有私仇的,多數是各州府的通緝要犯,對不對?”

溫萸不說話,冷汗自發根滑過後脖頸。她聽見宋瑙步步緊逼,帶些嘲諷的口吻,笑問她:“溫姑娘,敢問他們哪個沒背負人命債,與徐斐又有什麽差,與他們為伍,時日一長,你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台前恰好演到妻兒離散,尖銳的戲腔壓過來,卻蓋不住宋瑙輕悠悠的一句話。

她問:“顧邑之的命比這些人,可要金貴不少吧?”

溫萸靜默許久,直到台上一幕唱罷,伶人退向幕後,她忽地笑一笑:“傳言到底不可信,王妃同我打聽來的,簡直判若兩人。”她認真地打量宋瑙,“計算籌謀起來,竟不似普通的官家女子。”

原先是她想把宋瑙引去鶴唳山,現今倒叫宋瑙抓住這些圈圈繞繞,反將自己一軍。

宋瑙聽她不知褒貶的評價,並不在意:“我過去的確有些膽怯怕事。”抬手輕撫發間的白玉簪,“可這人呀,一旦心有掛念,終歸會遇強則強的。”

說完,她不急於等溫萸回複。

戲台漸漸拉開下一折,旦角粉墨登場,一開嗓聲音甜潤亮堂,宋瑙與台下寥落的幾個看客一道,含笑鼓掌。忽然間,溫萸舉手撩起一側的烏發,她耳垂根部,有一塊黑灰的印記,與葉鄂水的烙痕如出一轍。

“沒人知道她的真名,可能她也沒有名姓,我們都喚她阿宿。”溫萸放下手,如瀑的秀發又蓋住耳後,“她幾年前來找我,說她有法子幫我複仇。”

她搖頭:“阿宿神秘得很,我並不大了解她的來路,隻知她與曾經抄家問斬的莫恒一家有點瓜葛。有次我們約在莫氏墳塋外見麵,恰好是他們忌日,阿宿在那兒燒紙錢。”

宋瑙餘光瞥去:“她一次也沒提過莫氏?”

“沒有。”溫萸直截了當,“她要找我,會留暗號聯絡,我向來領完活計就走,她性子挺生冷的,不愛向人解釋她的意圖。”

這樣聽來,宋瑙大致有數,乞巧節溫萸接到的活是引徐斐來見她,別的應當不清楚。

但宋瑙仍然忍不住問:“她究竟想做什麽?”

溫萸出神須臾:“阿宿說,我們是同樣的人,大仇未報,餘生難安。”

溫萸又一搖頭:“她沒有詳細談過自己,我也從不追問,知道的未必有你們查來的多。”她食指向上一指,“但她的血仇若同莫恒相關,那她的仇家隻怕要高過徐斐千萬倍。”

她往上指,指的是大昭的天,這天下之主。

宋瑙有片刻未作聲,耳邊是婉轉如泣的戲詞,響徹整間戲園。

她眼光輕微遊離,移向戲台之外。

停頓一會兒,宋瑙收斂心神,又撚起一顆糖山楂:“你對她的認識這麽少,她憑空給你畫張餅,你就敢跟她走?

“為何不敢?”

溫萸似聽到什麽極好笑的,側過身,她靠近宋瑙,半趴在桌上:“阿宿能說出徐斐許多事,包括鶴唳山這一件,她來問起我父親的死。”她笑容越大,眼中卻越多化不開的苦,“我孑然一人,什麽都沒有,隻這生死一條命,也不值幾個錢,這麽多年的孤苦都沒殺死我,那還有什麽好怕的。”

宋瑙偏一偏身,與溫萸隔桌對望。她今日的妝容很淡,有點接近宋瑙在乞巧節見到她時的樣子。

薄薄一層脂粉,勾出她五官中特有的明麗率真,本也該是個在山野中跨馬而歌的姑娘,如今卻讓日煎夜熬的仇恨,一點點蠶食掉她身上的光。

“溫萸,你再撐一撐。”

宋瑙連名帶姓地叫她。

溫萸怔一怔,她自委身徐斐,人人都喊她七姨娘。

有尊敬她一些的,會叫聲徐小夫人。

她可以是徐斐寵妾,是七姨娘,是徐小夫人,但她偏偏不再是溫萸。

可宋瑙把她拉回原本屬於她的身份裏,她恍惚聽到,有人在跟她說:“再撐一撐,你想要的,都會得到。”

她想要的嗎?

溫萸又一恍惚,她一直以為,她想要的不過是徐斐的命。

有無數個夜晚,她側躺在男人枕邊,一邊聽他鼾聲如雷,一邊用蔻丹甲套的尖頭在他喉嚨口輕輕擦過。她是有機會下手的,但她無法容忍徐斐死得這麽悄無聲息。

他應當淪為螻蟻,從雲端狠狠跌落,被一人一口吐沫地淹沒。

而不是以國舅之名,死在自家床榻,金棺玉槨,千人哭喪。

但她適才腦中第一個冒出來的,卻並不是這些。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鶴唳山,她坐在高聳的草垛上,兩條腿騰空晃**,自高處俯瞰趴在籬笆前,幫她加固木欄杆的顧邑之。

她把吃剩的棗核往下丟,偶有一粒扔中顧邑之,他無奈地回過頭,滿腦門兒的汗。

那一日她坐得高,湛藍的天橫在頭頂,沒有一絲烏雲,仿佛伸手可碰。

她想,她真正想要的,或許一生都得不到了。

“阿宿在帝都埋下不少暗線,耳後都烙有同一記號,你若想利用我引她出來,還是趁早死心吧。”溫萸抽回思緒,微合雙目,“隻除掉阿宿是無用的,擁護她的人會伺機而動,到時皇城腳下,怕有大亂。”

宋瑙不甚意外,點一點頭:“嗯,我沒想現在除去她。”

溫萸愣了下:“那你說的第三件事……”

“幫我一個忙。”

宋瑙看向溫萸,山楂上的糖粉在手掌中融化,她收縮五指,輕聲道:“替我給阿宿帶點話。”

宋瑙走出戲園時,飛雪依舊,她舀起一捧積雪,搓拭掌心的糖漬。

雪花在逐步暗下的天色中紛紛揚揚,她回頭望一眼清觀閣,溫萸的背影在風霜之中模模糊糊的,戲台上隱約傳來一段戲文:

“抵多少南華莊子鼓盆歌,鳥飛兔走疾如梭,猛回頭青鬢早皤皤。

“任傍人勸我,我是個夢中醒人,怎好又著他魔?”

待宋瑙返回王府,豫懷稷已從宮中回來有些時候。

她推開主屋的門,有些難得地沒見到豫懷稷在房中研讀兵書。

他反常地鋪展開一張畫布,拿筆尖蘸上頂煙墨,正在輕巧勾畫什麽,淨皮宣紙的中央影影綽綽描摹出一位窈窕少女。而宋瑙還沒看出點名堂,他已快速將畫卷對折,推向桌角。

屋內擺放著兩隻熏籠,把空氣烤得滾熱,宋瑙脫去外衣,換上卷草紋大袖衫。她略略有點在意地問:“你在畫什麽?”她大膽猜測,雙眸一亮,“是我嗎?”

她已然從麵對溫萸時鬥雞似的燃燒狀態中脫離出來,恢複到尋常女兒家的純真。

豫懷稷擱下筆,淡笑地反問她:“你說呢?”

宋瑙當他是承認了,臉微微發紅,十分虛偽地擺手:“我哪有你畫得這麽好看。”

而實際上,她壓根兒一點沒看清,說話的工夫裏,連畫上女子的眼睛、鼻子是哪一型的都不記得了。本也是自謙的說詞,順便好彰顯一下她在夫君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哪知豫懷稷居然挑一挑眉,接話道:“畫中人也的確不是你。”

宋瑙一口氣哽住,不上不下,她滿臉錯愕與痛心:這是什麽負心漢言論?

豫懷稷把她拉來身邊,騰出點空地兒,朝椅座上拍一拍:“去找過溫萸了?”

“唔。”宋瑙不情不願,像隻石礅子似的,撲通坐下去,“在戲園裏聊了聊。”

她其實剛告誡完自己,要長點骨氣,不跟這人同坐一把椅子。但被拉到近處時,縮短的距離間,她可以清晰看見一些團繞纏結的東西,結在豫懷稷眼底,透出深藏隱秘的疲乏。

她頓時心軟下來,隻好半是順從,半是僵硬地坐過去。

平緩幾秒後,她輕聲問:“宮裏發生什麽了嗎?”

豫懷稷握住她的手,眼光穿透燭火:“皇上的咳疾……”

他頓聲道:“似乎越加嚴重了。”

宋瑙稍一愣怔,豫懷稷向來嚴謹,一般不會用“嚴重”二字去形容的,再聯係到近來聖上一反常態地,以雷霆手段肅清朝中毒瘤,她心中似觸電一般,遍體生寒,不敢再深想下去。

她一時未有回話,任憑豫懷稷的話中餘音漸漸消弭,墜入熏籠中。

宋瑙手撥一撥畫卷,跟他說起前頭在清觀閣,溫萸同她交換的信息。

多數是他們已知的,並沒什麽新鮮,反而是宋瑙這罕見的強勢作風,勾出豫懷稷一點笑意,他一手撐頭,揚眉問:“這麽凶冷啊?”

“可不。”聞言,宋瑙立即挺一挺胸脯,驕傲地顯擺,“王爺沒瞧見,那場麵氣勢,搭配台上的伴樂,宛若猛虎出山,恩威並施,唬得溫萸不敢不依。”

她一本正經地自誇,豫懷稷仿如在看一隻披上狼皮的白兔子,口中說著最狠的話,而一對毛茸茸的折耳卻暴露在外,沒有藏嚴實。

盡管比較缺乏說服力,但他依然相當給麵子地鼓一鼓掌。

可宋瑙即便是隻兔子,也當算作食草類中的翹楚,記憶絕佳,她並沒忘記剛進屋的事,趁豫懷稷似有分神,指尖便不大老實地挑開畫卷,企圖再看一眼畫上女子。

然而豫懷稷下巴長了眼睛似的,啪嗒一下,掌心準確地壓住她的手。

“說真的,”終於,宋瑙無法再淡定下去,表情逐漸凝重,“王爺外麵是不是有人了?”

問話時,她眼淚已迅速儲備完成,隻等豫懷稷一句答複。似乎他敢承認,她就敢當場哭個翻江倒海給他看。

可麵對這樣靈魂深處的拷問,豫懷稷沒立時表態,隻是將她捏住畫卷的手拿下來,忽然淡聲說起:“你在汶都,曾有句話提醒了我。”

他輕合雙眼:“你說,皇上也許是屬意徐家二小姐,才會出手替徐斐收拾爛攤子。 ”

他一下子把話扯到別處,若是換成宋晏林,宋瑙必然會罵他:你個渣滓,你答非所問,你很有問題。

但她這個人一向原則分明,知道堂哥歸堂哥,相公是相公,自然要用兩副麵孔去應對。因此,她不僅沒怒罵,還側頭想一想,然後訕訕回應:“我信口胡謅的。”

她認真地糾正起之前的話:“我後來想過,皇後自小住在黔南,先帝賜婚後才接回的帝都。而皇上偏居宮宇,又沒去過外頭,兩人麵都沒見過,僅憑一張小像,就算心裏喜歡,也不至於非卿不娶吧。”

她小聲補充:“再說,皇帝本身也不是輕率魯莽、受美色影響之人。”

豫懷稷淡淡點頭,舉目望向窗戶紙上投映的風雪剪影:“我了解皇帝,名利權色困不住他,唯獨‘情’之一字,他容易鑽了牛角尖去。”

“以帝後現今的情意,徐斐出事,皇上會去力保他,我是相信的。但回到當時的背景下,要皇上為一素未謀麵的女子破此大例,幾乎是沒可能的,除非……”

他聲音戛然而止,宋瑙迷惑道:“除非什麽?”

天邊忽起一陣狂風,攜卷雪花冰粒拍打窗欞,與豫懷稷嗓音中的溫度渾如一體。

“父皇賜婚前,世人隻知徐恪守有一女一子,卻無人知曉,他正房生下兩個女兒。”他緩緩述說,“後來外界傳言,是因他二女兒胎中不足,出生時日夜哭鬧,大夫斷言活不過周歲,徐恪守便當沒生過這孩子,直接丟去黔南的外宅將養。”

說及此,似有飛霜在他眸中疾掠而過。

“非要這樣拆解也可以,但倘若……”他沉聲靜氣,一字一頓地問,“徐家根本沒有這個二小姐呢?”

陡然間,宋瑙悟出適才他吞下去的後半句是什麽。

除非,他們私底下早有往來,賜婚的背後,原就是皇上一手策劃的。

“你在猜測,世上或許本沒有徐二小姐,是皇上為迎娶她,才安了個稍稍相配的身世?”

宋瑙本能地想去否認,全因他的想法太過膽大荒謬,但她一張口,卻依舊顫巍巍地順應這個思路往下走:“她可以是徐家嫡次女,也可以是其他貴女,隻是剛好趕上徐斐的血案,而徐恪守偏寵侍妾,溺愛庶子的聲名在外,便成為一枚絕好的操控棋子?”

豫懷稷虎口的繭子刮蹭過宋瑙手背,留下輕微刺痛。

“於情,徐恪守救子心切;於理,雖為險招,可白撿來個國丈名分,往後在朝中走動也顏麵有光,不失為一樁天大的好事。”他冷冷道,“這場買賣,他可謂穩賺不虧。”

許多事,它是經不住一而再地去揣摩的,它會從心底的一叢火苗,燒燎成灼天大火。

豫懷稷瞳仁中便有這樣明滅起伏的火色:“如若不是受情所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能叫當年還是五皇子的皇上,甘願冒著違背良知,滿盤皆輸的風險也要插手幹預。”

他們都曾圍困在皇上與徐家的關聯上,卻從沒剝去徐氏這層虛攏的外衣,單去看徐尚若本人。當她隻是在黔南長大的徐家次女,她同皇帝必然沒有交集,而這個前提一旦瓦解,將一切反向去想,倒有了新的解釋。

替徐斐掩蓋罪行,為的不是徐二小姐,為的僅僅是徐尚若。

若當年皇帝抓住的是別家的把柄,那當今皇後也許會換個姓氏,但坐在後位上的,終究還是今時這個。

“那麽……”大約熏籠離得太近,宋瑙似全身水分被蒸幹了,她舔一舔幹燥的嘴唇,“皇後可以不是徐二小姐,但皇帝仍舊是皇帝,沒離過帝都。”她越說越口幹,咽一咽口水,“這樣,皇上的意中人也應該是在宮中當過差的。”

她悄聲問:“會是宮裏的女官嗎?”

豫懷稷抬起手,拿起經熱氣蒸得有些軟塌的畫卷,輕輕放進宋瑙手中。

“父皇因病逐步放權,是昭乾十六年開始的。”

他手指滾燙,而畫卷濕涼,宋瑙忽地一縮,聽他緩聲講道:“皇上想送誰出宮本不是難事,但當時我母妃已接管後宮多年,削減去一半宮人及用度,諸事親為,有誰無故失蹤或假死,都會進行徹查與記錄。

“而宮女允許放出宮去的,需年滿二十五歲,年紀比皇後大太多。”

他拉開桌下一格抽屜,取出幾張紙來,上麵用墨筆寫滿人名,但又另用朱筆一一畫去。

“這是昭乾十六年到二十二年間,與皇後歲數相仿,所有提前離宮的女子名錄,都已核實到去處,死去的一些也對比過容貌,並無相似的。”

宋瑙單手撥弄紙張,一頁接一頁瞧過去,不死心地問:“就沒有遺漏的嗎?”

名錄很薄,沒有多少張,能看出後宮在妧皇太妃時期,治理得井然有序。

她很快翻到最末,伴隨豫懷稷諱莫如深的一句。

“的確有個出自宮闈,卻至今下落不明的。”

而此時,宋瑙也發現,最後一張紙上隻有左上角一個名字。

不同於前幾張,這是豫懷稷親筆手書的,墨色要深於前麵那些,筆畫鉤折的地方用力頗深。

他寫的是:皎和八公主。

明明不是什麽生僻字,恐怕連顧槐生都認識,宋瑙反倒不大懂了。

甚至有半天時間,她麵向略微陌生的“皎和”二字發怔。

提起先帝排行老八的女兒,十個人裏有九個半叫不出她生前名號,她隻是存在於深宮的一粒塵埃,挨過世人漫長的遺忘,然後走向消亡。

雖麵貌比現在要稚嫩許多,有點像六七年前的她,但變化並沒有很大,依舊能夠看出如今的影子。

“不會的。”宋瑙急聲回他,“他們是同……”

同父異母這個詞卡在齒縫裏,她沒能說下去,聲音便消失在熏籠的沉煙中。

“皇上待我母妃如親娘,卻從沒領皇後去看過她。

“我們大婚之日,皇後也稱病未往,她們巧合地避開了任何可能碰麵的場合。”

豫懷稷語氣微涼地依次枚舉,過去沒放在心上的細枝末節,此時歸攏起來,卻有了清晰的指向。宋瑙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說法,可她想起的卻是更多的細節。

比如,八公主的喪事是皇帝全權包辦的。

比如,見過八公主的宮人幾近死絕了。

比如,華陰坡埋的人自始至終不是她。

一個無權廢妃生的女兒,在冷宮生長十幾年,她沒有偷天換日的本事。但若有代替監國的五皇子助力,所有難題就都可迎刃而解了。

原本困擾他們的八公主屍身的去向,背後是何人支配,目的為何,這些與徐斐的舊事打包在一塊兒,便統統都能說得通了。

宋瑙突然記起來,在離開汶都縣衙後,有那麽一段路,豫懷稷麵黑似炭,行得飛快。她誤以為豫懷稷生她氣了,當街哭成個淚人兒,可今日再去回憶,大概正是他基於對手足兄弟的認知,推想到這一層上,麵色才說不出的恐怖。

宋瑙撒開他的手,蹲身撿起畫像,撣去紙麵上沾的浮灰,依樣卷好放回桌案。

她很清楚,這張故意畫小幾歲的皇後肖像,不是畫給她看的。

是豫懷稷準備好,想拿去給妧皇太妃的。

那個唯一見過長大後的八公主,且還活在世間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