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曆史與文明

蘇新宸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在1001溫潤的聲音中,他睡得很沉,也很安穩。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隨著這沉沉的一覺煙消雲散,那短暫的迷茫和崩潰被恬靜的夢境所覆蓋。

再次醒來,蘇新宸立馬反駁了自己之前的看法——人類和機器有的時候也是相通的,機器可以清除緩存,進行維護,人類也可以通過睡眠,進行維護。

一個好的睡眠,抵過多少藥物。

蘇新宸早上醒來,神清氣爽地把自己收拾妥當,正準備去研究院,就接到了施晴雪的電話。

“你們治安管理局沒有正常作息嗎?”蘇新宸先發製人,問出了自己最好奇的問題。

幸好他今天自己醒得早,不然一定又是被施晴雪的電話叫醒的。

在蘇新宸看來,施晴雪簡直是一個永動機。

可人注定不是機器,是需要休息和睡眠的,長此以往……蘇新宸很擔心施晴雪的身體狀態和精神狀態。

“可以斷定了,是自殺。”施晴雪的說話風格一如既往,沒有絲毫廢話。

聽到這個消息,蘇新宸有一瞬間的呆愣。

意外嗎?也還好。

希望事件有頭有尾,希望能夠出現一個真凶的人,是自己。

可惜自己並不是命運的編劇,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能夠按照自己的希望進行。

“嗯,我知道了。”蘇新宸點了點頭。

“我們找到了她的遺書,遺書上寫明,她希望自己的樊籠測評分值能夠轉給她身邊的那些陶器。”施晴雪繼續說道,“這一切她早有打算,從購買藥物開始,她就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她希望用自己的生命喚起大家對陶文化的重視。”

“把人的樊籠測評分值轉給物品?這種東西有先例嗎?”蘇新宸有些好奇,他記憶中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而且據我所知,地下城的轉移工作本來就包含物品轉移。”

“我們也是在看了江夢歌的遺書之後立馬聯係了相關部門進行了解,根據我們這邊得到的消息……這東西的確沒有先例,而且地下城的物品轉移工作實則也是圍繞著人進行的。具體的內容,你在研究院,可以直接去查樊籠測評體係。”施晴雪還想說些身邊,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聲音的呼喚。緊接著,施晴雪對蘇新宸說道,“我這邊有事,先去處理。就是告訴你一聲,免得你多想。江夢歌遺書是否公布的事情,並非治安管理局可以單方麵決定的,需要經過多方考量。”

蘇新宸應道:“明白,我不會亂說的。”

結束通話,蘇新宸長出了一口氣,他望向窗外的蒼茫世界,眼前再次浮現出江夢歌的睡顏。

這一刻,蘇新宸突然明白了江夢歌。

他不知道江夢歌這麽做是否值得,如果那封遺書不能公布,那麽江夢歌的犧牲注定是徒勞的。即便那封遺書能夠公布,又有多少人能跟江夢歌共情呢?

人們活著的理由有千萬種,人們選擇死去的理由同樣也有千萬種。

可為“物”而生,為“物”而死的人又有多少?

蘇新宸明白,江夢歌為的是那種美,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理解。

有的美是大眾的,有的美則是小眾的,欣賞美這件事本身就是有門檻的,這種門檻並非是說審美高低,而是指人的眼界選擇。

是的,眼界也是一種選擇。

被迫,或者主動。

同樣的時間和精力,投入這裏或者那裏,都是自己的選擇。

對於以“利益”至上的人來說,他們眼中的陶器也不過是一些瓶瓶罐罐或者大小擺件,實用性差,保管難度高。

對於他們來說,再怎麽精美的陶器也隻不過是易碎且占位置的東西罷了。

想要引得這些人的共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同時又無法判斷這些人身居什麽樣的位置,對樊籠測評的判斷規則起什麽樣的作用。

離開家前,蘇新宸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風景。

同樣的風景,他站在地麵上看和站在窗前看就是不同。

不變的眼睛,不變的風景,當你所處的位置變化時,納入腦海的東西也會不同,從而做出的反應亦是有所區別。

來到研究院,蘇新宸繼續著自己日複一日的工作。

即便他的工作內容本身具有創造性,可到底是有一套差不多的流程,時間久了,也會覺得枯燥乏味。

每當這個時候,蘇新宸就會安慰自己。

至少他從事的事業還是在自己的興趣領域內,多少人這一輩子為之奔波的事業壓根不是自己喜歡的呢?

對比之下,他已經足夠幸福。

幹活到中午,蘇新宸和耿子昂一起吃了午飯,但卻沒有像之前那樣選擇午休。

他拿著自己的工作卡,直接找到樊籠。

在研究院內,有著諸多樊籠的分身。

說是分身,其實也隻是為了說起來更加簡單易懂。

簡單來說,隻要一台設備各項硬件和軟件設備支撐足夠,它可以搭載樊籠係統,那麽它就是樊籠。

在研究院工作就是有這種好處,相比於去查閱那浩瀚如海的資料,不如直接跟樊籠對話,這也算是研究院的福利之一。

當然,無論任何人,隻要接觸樊籠,按照流程規則都是要留下記錄的,以便後期專業的工作人員進行檢查審核。

蘇新宸本來也沒打算背著大家做什麽壞事,自然也不怕查,一路工卡通行,完全按照規章流程辦事,最後端端正正地坐到了樊籠麵前。

這一次,樊籠沒有搞什麽奇怪的全息影像,蘇新宸忍不住誇獎道:“嗯,相比於直接把我師兄的全息投影放在對麵,我倒寧願你是一塊冰冷的鐵疙瘩。”

“你的誇獎我不喜歡,所以打算給你個驚喜。”樊籠的回複讓人有些難以琢磨。

“我說了,不要用穀俊風的全息投影。”蘇新宸現在還不知道怎麽麵對師兄,萬一樊籠真的惡搞,他今天也不用找樊籠聊天了,直接對著穀俊風的全息投影尷尬撓頭就夠了。

“放心,不用他的。”樊籠開口安慰道,然後緊接著使用了江夢歌的形象作為全息投影目標。

蘇新宸:想罵人!很想罵人!

他必須克製,他是新時代的知識分子,不能說出一些“含媽量”極高的話來。

在蘇新宸努力克製的同時,“江夢歌”已經穩穩地坐到了蘇新宸對麵:“我覺得你應該更加希望和這個人對話,我雖然不是她本人,但根據長久以來數據采集的結果,我或許能給出你想要的答案。人死不能複生,但她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獲得永生。”

蘇新宸沉默地看著對麵的“江夢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江夢歌活著的樣子。

美人在骨不在皮,江夢歌的容顏依舊是那麽奪目,但卻時刻籠罩著淡淡的哀傷。

“她平時就是這幅神情嗎?還是你刻意為之,為了烘托氣氛?”蘇新宸有些好奇地開口問道。

“沒有什麽氣氛好烘托的,我自然也不用在這方麵刻意花心思。”對麵的“江夢歌”回複道,“想問什麽,盡管問吧。”

“據我所知,樊籠測評係統也應用於物品的運輸,也就是說,會選擇部分物品運輸至地下城。”蘇新宸單刀直入,點出了重點。

“江夢歌”點點頭:“是的。”

“包括陶器嗎?”蘇新宸問出了自己所好奇的。

“為什麽要包括?”對麵的“江夢歌”並沒有直接回答蘇新宸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這種東西有什麽實用性嗎?可以代替它並且比它更加容易保存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另外,你知道運輸一件陶器,而且要保證它在地下城那種陰暗潮濕的地方不腐不壞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成本嗎?單以你個人,從理智的角度考慮,它值得嗎?”

如果蘇新宸沒有看過那些資料,如果蘇新宸不曾了解過,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說一句不值得,甚至還會去批判那些覺得“值得”的人,質問他們,有這精力為什麽不能多救幾個人?

可是蘇新宸看了那些資料,那些圖片,那些故事早已印在了他的心中。

這與他原先的認知完全相悖,他猶疑了,動搖了。

“江夢歌”望向蘇新宸:“我們選擇一些東西的時候,就意味著要放棄一些東西。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總歸是要有舍有得。”

蘇新宸當然明白對方這句話的意思,可是……

“什麽樣的物品值得被運送至地下城,我說的是物品,像陶器一樣的物品……”蘇新宸還在做最後的掙紮,他試圖找到一些能夠驗證自己想法的東西,一些能夠類比的東西。

“以‘人’為中心的東西,以‘生命’為中心的東西。”對麵“江夢歌”的回複很快,但她的神情卻更加哀傷了,“如果一個東西能夠給人類帶來利益,在人類未來的發展中出力,能夠保障生命,能夠為生命提供資源,那麽它就是有價值的,它就能夠被帶進地下城。”

“所以呢?陶器不在這個範疇之內,是嗎?”蘇新宸又一次問道。

其實他又何嚐不知道,“江夢歌”的回複已經足夠清晰,那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釋,就是答案。

可偏偏這一刻的蘇新宸格外執拗,他必須要聽到最為明確的那一種,不要任何委婉的那一種。

是,或者,不是。

“是,陶器不在這個範疇之內。”對麵的“江夢歌”點了點頭。

這就是蘇新宸所要的答案,是蘇新宸不想聽到,但最為真實的答案。

機器是不會騙人的,至少現在的樊籠不會。

蘇新宸低垂著頭,他和”江夢歌“相對而坐,誰都沒有說話。

時間緩慢流逝,他們之間仿佛隔著千萬年,隔著那些曆史的長河,在這條時間譜寫的畫卷上,一件件陶器被製作,被使用,被掩埋,被發掘……

那是過去的人們在講述過去的事情,那是他們留下的痕跡,他們給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

蘇新宸和“江夢歌”靜靜地凝視著,凝視著那些祖先們,凝視著他們留下來的珍品。

內心的悸動敲打著他的心弦,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

因為他知道,陶器即將被放棄。

或者說,被放棄的,僅僅是陶器嗎?

人們為了求生,要做切割。

真正切割的,是過去的自己。

那些曆史,那些文明……

“沒有任何辦法嗎?”蘇新宸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樊籠是最聰明的人工智能,它有著最強大的分析和處理係統,如果問他,或許會有答案。

“為什麽需要辦法?你希望的結果是什麽?”對麵的“江夢歌”眼中露出一絲希冀,“其實像我一樣的人並不少,對不對?其實我不孤單,對不對?”

蘇新宸一時之間有些難以分清,在自己麵前的究竟是江夢歌還是樊籠幻化的“江夢歌”。

太像了,這分明就是隻有江夢歌才會說出來的話。

那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那種孤寂了太久強烈渴望共鳴的感覺。

蘇新宸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回複,他不想讓“江夢歌”失望,可他也明白,自己內心的觸動並沒有江夢歌那樣深刻。

“曆史不應該被遺忘,文明不應該被掩埋。”這是蘇新宸所能說出來的最貼近內心的回複。

“夠了,能理解到這裏,就夠了……”對麵的“江夢歌”嘴唇顫動,聲音哽咽。

蘇新宸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為“物”偏執到這個程度。

在這一刻,他相信了——江夢歌是自殺的。

或者說,她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奉獻。

可是就像施晴雪的那通電話中說的一樣,這樣的奉獻有意義嗎?

舍己為人,為的終究是人。

我們為了拯救他人犧牲自己,這樣的精神值得歌頌,值得稱讚,會被世人敬仰。

可如果隻是為了“物”呢?

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那些被人或者自然創造的東西。

這樣的行為,要怎麽定義?怎麽評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