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陳牧生
“現在你簽了文件,就算是我們內部的人,我可以告訴你了。”施晴雪帶著哭腔說道。
有了施晴雪這句話,蘇新宸也算是解惑了。
那些莫名的敵意,以及那些壓抑的情緒……
“劫車案的那個劫匪,也是死者,我認識他。”施晴雪扔出一個威力不小的炸彈,“我說的認識,不是那種通過係統調取到他的信息,而是生活中真真切切有來往的人。”
蘇新宸點了點頭,示意施晴雪繼續往下說。
誰曾想,施晴雪緊接著的下一句話,更讓蘇新宸吃驚。
“他叫陳牧生,以前也是治安管理局的人。”
本來蘇新宸還在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躲過列車安檢的搜查,而且還拿有槍支。結合施晴雪的話,如果對方是治安管理局的人,本身就熟悉其中門道,同時還有接觸槍支的路徑……
這麽一想,很多東西都說得通了。
可知法犯法,是要罪加一等的啊。
“他是我進入治安管理局時,負責帶我的前輩,兩年前因為對一起案件的處理有誤,造成了不好的影響,被革職。”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沒想到,再見麵會是這個樣子……”
施晴雪說著話又有了哭腔,看得出來,她跟這位前輩的感情很深。
也是,不管怎麽說,都算是自己職業道路上的領路人。
如果是耿子昂出了事……
蘇新宸短暫地試想了一下,隨後又飛快搖頭,耿子昂這種處事圓滑,致力於“躺平”的人,大概率不會有這麽過激的行為。
“他跟我說過,他想要成為一個‘正確’的人。”施晴雪哽咽著講述道,“那時候我還問他,為什麽是‘正確’的人,而不是‘正義’的人,他卻反問我,什麽是正義?”
這話蘇新宸聽著也覺得有些新奇,雖然他對治安管理局了解不多,但略微思考一下,就像他進入研究院是想要為科研事業盡一份力,這些人進入治安管理局,大概率也是想要維護正義,保護民眾。
在這種地方,聽到正義兩個字沒有什麽好驚訝的,但在一個處處都強調正義的地方,講正確……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他的工作能力很強,而且也特別拚。有案子的時候,他可以好幾天都不睡覺,累極了打瞌睡,就狂喝咖啡提神醒腦。”
“他跟爸爸算是同期入職的,爸爸一路平步青雲,他幹了許多年,也隻是一個中級幹員。”
蘇新宸忍不住打斷道:“爸爸?”
“施宏逸是我爸。”施晴雪補充了一句。
蘇新宸點點頭,略過這個小插曲,示意施晴雪繼續說。
“他的職級一直沒有怎麽漲的原因是他一直在處理小案,也是因為這個,局裏百分之八十的新人都被他帶過。”
“就跟你們搞科研的要有發明專利一樣,我們這個係統,想要往上走,也得有拿得出手的業績,有的時候大家還會開玩笑說什麽時候有大案發生,剛好指派到自己該多好。每當這時,他就會特別生氣,質問說話的人,平平安安不好嗎?知不知道大案意味著什麽?”
“我覺得他是一個特別理想化的人,理想化到不適合在社會生存。可他也是那種會把新人當孩子照顧,幫新人擋子彈的人。”
“我剛入職的時候犯了錯,因為我是施宏逸的女兒,被好多雙眼睛盯著,我特別害怕,怕被爸爸罵,也怕連累爸爸,我就一個人躲在檔案室哭,被他發現後,他先是狠狠地教育了我一頓,然後主動攬過了責任,由他這個臨時老師代我受罰。”
“我那時候還問他,明明該受罰的是我,現在卻變成了他,這樣是正確的嗎?他跟我說,這完全取決於我以後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我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有用的人,那他今天的行為就是正確的。”
後來施晴雪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大概是因為這些話她壓在心裏無人訴說,眼下有了蘇新宸這個傾瀉口,她便一股腦地講了出來。
蘇新宸靜靜地聽著,經過施晴雪的講述,那個中年男人不再僅僅是“劫匪”這樣一個單薄的身份,他的過往,他的人生,讓他變得立體了。
他是一個“人”,而“人”這種存在,本身就是很難去簡單定義的。
蘇新宸雖然不像穀俊風那樣理性到可怕,但他看一個人最基本的原則就是——從行為分析。
相比於聽評價,聽其他人說了什麽,他更在意那個人本身做了什麽。
行為反映思想,行為反映態度。
“你這邊有早上劫車案的視頻嗎?”蘇新宸突然開口問道。
施晴雪愣了一下,隨後立馬抬手調出相關視頻:“有,當時牧生師父直播了,局裏有完整的錄屏,而且還有專業人員進行了分析。”
“分析的結果是什麽?”還不待施晴雪回複,蘇新宸又突然接著說道,“讓我猜猜,是不是懷疑陳牧生有同夥?”
“你怎麽知道?”施晴雪十分驚訝。
“猜的。”蘇新宸坦誠道,“純屬是猜的,我不是微表情方麵的專家,硬要說我這個猜測的來源,可能是因為我當時在現場,而且離他很近。我自己從事MR方麵的研究,對於觀察力的要求本來就高,那種環境精神又高度緊張……”
施晴雪垂眸:“的確,局裏的專業人員分析過後,也是傾向於他有同夥,但是我們對車裏人的身份進行了全麵排查,暫時沒有發現可疑人員。”
“我可以多看幾遍那個視頻嗎?”蘇新宸望向施晴雪,隨後又解釋了一句,“我想單獨看,旁邊有人我可能會分心。”
施晴雪會意,她明白蘇新宸是希望自己離開。
“行。”施晴雪也不是什麽矯情的人,當即給蘇新宸騰出空間。
狹小的房間內,蘇新宸一遍又一遍看著那段視頻,看著視頻裏的每一個人。
拿著槍的男人,緊張得不知所措的自己,沉著臉的師兄,以及充滿恐懼害怕的列車人員……
蘇新宸每次看視頻,隻把全部注意力放到其中一個人的身上,想要從中找出線索。
房間很暗,那視頻的畫麵卻很亮,車窗外是白得晃眼的雪霧,每個人都仿佛經過專業打光一樣。
以另外一個視角來看自己,看他人,這種感覺很奇特。
不同於過去看電影,現在自己也是電影中的人。
身臨其境地參與了一段故事,見證了一個生命的消散。
在施晴雪跟自己說那些話之前,蘇新宸隻知道有一個人妄圖用劫車的手段威脅他人,以求得到或者證明什麽,現在蘇新宸還知道了那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知道了那個人的名字,也仿佛窺見了陳牧生悲戚神情下的一點點真相……
視頻還在播放,蘇新宸卻閉上了眼睛,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想著陳牧生當時說過的話。
跟列車工作人員說的話,跟自己說的話,跟穀俊風說的話……
“都雙手抱頭,蹲下!”
“誰要敢亂動,我就殺了誰!”
陳牧生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是顫抖的,但自己是在2號車廂,看不到他的神情,顫抖的聲音也隻能說明他的緊張和激動。
“研究院的人!你們這輛車上有研究院的人!”
“把他找來,我要跟他當麵對峙!”
“另外,我不相信你們!開直播!必須全程開直播!”
這裏可以看出,陳牧生確定車上有研究院的人。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的虛榮心作祟,佩戴了身份標識才招惹這麽一出,可後來師兄穀俊風的話以及研究院門口拉抗議橫幅的人山人海證明了,那個時候研究院就已經成了眾矢之的。
至於他是怎麽確定有研究院的人……可能是跟蹤,也可以是通過技術手段拿到了車上乘客的信息?
從講出“開直播”的要求來看,他必然是早就做好了打算。他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可能帶來的後果,想要把事態擴大化。
“數據!”
“你們修改了樊籠測評的數據,是不是?”
話題開始引向樊籠測評,這一點也讓很多人有了做文章的契機,把劫車案跟下午宣布樊籠測評規則更改的發布會聯係到一起。
“別想騙我!機器也是研究院創造出來的機器!”
“說到底還是人掌握機器,數據不也是說改就改?”
“我不可能隻有這點價值,我絕對不可能隻有這點價值!”
發生這一段對話的前提是師兄當眾說出了陳牧生的測評數據——15.239分。
一個低到可憐的分值。
對於一個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而已,這個分值無異於宣判死刑。
他注定不可能擁有進入地下城的機會,他拿不到那張生命的船票。
蘇新宸緊皺起眉頭,他猛然睜開眼,拖動進度條,反複看這一段視頻,看陳牧生的憤怒和不甘。
“申訴?”
“申訴的人多達上百萬人,光排隊的時間就要以年算,其中還有鬧事的,明明沒問題也占用排隊名額攪局……瘋了!這個世界早就瘋了!在這種情況下,你告訴我用正常途徑申訴?”
這是陳牧生跟自己說的話,當時自己試圖證明樊籠係統的透明性,並且引導陳牧生通過正常途徑申訴。
當然,結果是他被陳牧生反駁得啞口無言。
陳牧生說了所有人都知道的情況,這件事下午研究院的發布會上也有提及。
自此之後,陳牧生再也沒有了說話的機會。
第三聲槍響,陳牧生的命運畫上了句號。
視頻的最後,是師兄穀俊風對著鏡頭的陳述。
“關於樊籠測試,一切以聯盟的公告為準。”
“相信聯盟,相信律法。”
“所有試圖威脅他人生命安全的攪局者,都將以最嚴厲的方式進行懲處!”
早上在劫車案視頻中出現的師兄,下午又站在了發布會的舞台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洗腦的緣故,蘇新宸現在竟然覺得把這兩件事聯係起來也合情合理。
不對!
一定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蘇新宸猛然站了起來,他推開大門,快步走了出去,抓住一個路過的幹員問道:“施晴雪在哪裏?麻煩幫忙找下施晴雪。”
被蘇新宸抓住的幹員一臉茫然,但還是點了點頭,磕磕巴巴地答道:“我剛剛看到她了,我這就幫你去找。”
最後,對方還不忘確定一下蘇新宸的身份。
沒過一會兒,施晴雪就跑著出現在了蘇新宸的視野中。
“怎麽了?有線索了嗎?”
蘇新宸這邊也沒拖延,直接說出了問題的關鍵:“你覺得陳牧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怕施晴雪不明白,蘇新宸還補充了一句:“我指的是,他在乎名利嗎?”
“當然不!”施晴雪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他在乎名利,就不可能到最後還是一個中級幹員了,也不可能代我受罰,這對他的仕途都是有影響的。”
“所以,他要求開直播不是為了自己。”蘇新宸說出了自己的推斷,“換句話說,他不是想紅,不是想通過這件事為自身謀求什麽利益。”
施晴雪點點頭:“他不是這樣的人,甚至他以前在治安管理局的時候都不怎麽喜歡出風頭,即便有什麽露臉的機會他都會讓新人或者小輩去。”
“你覺得他是一個特別在意樊籠測評分值的人嗎?”
經過層層引導,蘇新宸終於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施晴雪猛然望向蘇新宸:“你是說作案動機不對?”
蘇新宸沒有直接回複施晴雪,而是開口說道:“聽你的描述,我會覺得陳牧生是個有自己生活方式、價值判斷的人。我隻是懷疑——這樣的人,真的會因為對樊籠測評分值不滿,而做出如此過激的舉動嗎?”
劫車案看起來合情合理,動機明確。
可說出來的動機,就一定是真實動機嗎?
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判斷,會那麽輕易的改變嗎?
還是說,在離開治安管理局後,陳牧生又遭遇了什麽重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