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和她

聽完施晴雪講述這段陳年往事,蘇新宸的心情也十分複雜。

他沒有想到,阮康博和陳牧生的相識和相知居然會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充滿現實味道的世界裏,掙紮與救贖。

可聽完這些,蘇新宸好像又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隻有共同經曆過風雨的人才能彼此信任到這個程度吧,至於後麵的事情,也不難理解了。

“阮康博自從退休後就銷聲匿跡了,就連之前的同事也極少聯係。”施晴雪開口說道,“這一點,倒是跟師父很像。”

“那間房子很大,說不定陳牧生出事前也居住過。”蘇新宸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不知道為什麽,我想到他們兩個人相處的日常,竟然莫名覺得有些和諧。明明是身處環境,教育背景,成長經曆,性格愛好完全不相同的兩個人,但他們好似十分契合,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施晴雪也跟著點了點頭:“是啊,一生太過匆匆,能遇到這樣的人並不容易。或許我師父陳牧生是個遲鈍的人,發現不了那麽早,可阮康博卻是個心思敏捷的,他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之所以能抓到阮康博,是因為他願意讓我們抓住?”蘇新宸這話雖然說得拗口,但落在施晴雪耳朵裏,也不難明白。

以阮康博的細致和謹慎,如果阮康博真的有心要躲,他們估計得花費更多時間和精力來調查這件事。現在看來,竟是有些意外順利了。

“或許對於阮康博來講,在陳牧生死的時候,他跟著喪失了‘生’的意誌。”蘇新宸歎了口氣。高山流水的故事是很唯美,但是也同樣很殘酷。

施晴雪沉默了許久,她靜靜地看著麵前的咖啡,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就在蘇新宸看了眼時間,覺得現在有點晚,思考著要不要開口說回家的時候,施晴雪突然出聲道:“其實我在看《人間車禍》這幅畫的時候,就覺得師父的存在很違和。”

“什麽意思?”蘇新宸準備離座的動作被迫中止,有些疑惑地問道,“你說的違和是指?”

坦白說,蘇新宸對這個話題並沒有太多興趣,因為隨著這段時間輿論的發酵,有關於這幅畫的討論和分析已經多到麻木。他又是這幅畫的取名者,很多人一旦發現什麽有趣的分析,都會立馬艾特他,讓他來看。內容冗雜,導致他都不願意看信息了。

“我認識陳牧生,也跟在師父身邊過一段時間,我覺得他不是能做出畫上那種表情的人。”施晴雪抬眸望向蘇新宸,“幹我們這行的,不是自吹,多多少少需要一些俠骨柔腸,不可能真的冷漠看待人世間的一切。可過去我隻覺得違和,並不清楚這個點,直到……我看見了阮康博。我覺得他是那種人,他是會露出那種表情的人。”

聽到這裏,蘇新宸恍然大悟。

“你是說,那幅畫裏的陳牧生,本就是陳牧生的外殼,加上阮康博的內核。”蘇新宸思考片刻,又換了個表達方法,“講得淺薄一點,就是陳牧生的臉,配上阮康博的表情?”

“是。”施晴雪點了點頭,“可我更喜歡你前麵的說法,一個人的外殼,加上另外一個人的內核。我不知道他們相處的時間和相處的細節,但在某些方麵,我覺得他們已經骨血相融了。”

“我師父的家庭很不幸,父母雙全,但是在我看來,他童年過得還不如那些他資助過的孤兒。”施晴雪的聲音很悲戚,“這些事情都是我後來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的,按理來說,我不應該這麽做,可是在師父離世後,我總覺得不甘心,不甘心他那麽好的一個人,就這麽走了,成為他人口中的談資,這些人甚至都不了解他這一生,包括我。所以,為了更加接近他,我去做了調查。”

陳牧生的父母感情並不好,準確的說,在陳母發現自己懷有身孕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已經破裂了。偏偏那個時候人口急劇下跌,勞動力全麵下降,聯盟上下的所有醫院的婦產科都被要求隻能進行保胎和生產工作,要竭盡所能地保留任何一個可能存在的新生命。

人們被剝奪了部分生育權,之所以說是部分,就是——還能選擇什麽時候生,如何生,但也隻能選擇生。

陳牧生誕生在這個的大背景之下,他父母的結合完全是因為陳牧生的降生。

愛情的結晶變成了愛情的枷鎖,這是聯盟的要求,沒人可以違背。

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需要人照顧,孩子需要父親和母親,所以你們必須結婚,必須在一起,如果不這樣做,將麵對聯盟的巨額處罰。

在利益麵前,感情變得不那麽重要。

在利益受損麵前,沒有感情的人也可以勉強維持需要終日相處的關係。

可聯盟的律法能讓他們結婚,但卻無法讓他們相愛。

愛情走到盡頭的時候,不過是相看兩相厭的彼此惡心。

陳母覺得跟陳父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折磨,陳父覺得跟陳母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痛苦。

偏偏,他們又沒得選。

在日複一日的磋磨之下,麵對生活中的雞毛蒜皮,他們撕下了名為“體麵”的外衣,把自己最醜陋、最可怕的一麵展現出來。

不僅是展現給彼此,更加展現給了年幼的陳牧生。

陳牧生學習說話的時候,耳邊聽到的更多是父母之間的謾罵,責怪,他們用嘶吼的方式,表情猙獰地攻擊著對方。

後來隨著陳牧生的年齡增長,他們的忍耐度也越來越低,到最後,他們連唯一的底線都放棄,開始動手,從語言攻擊上升到行為攻擊。

連帶著陳牧生也遭受了肉體的痛苦,他挨打的理由就是“沒有理由”,挨打的規律就是“沒有規律”。

他隻是一個發泄品,一個情緒和行為的垃圾桶。

偏偏他又無法逃脫,他甚至連自殺都會背上心靈的枷鎖。

“我們是為了你才會變成這樣的。”

“如果沒有你,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跟這個惡心的人在一起!”

“我惡心?你就高貴嗎?你覺得你的基因配跟我孕育生命嗎?”

“我一想到這東西的體內有你一半的基因,就覺得反胃想吐。”

“嗬,這東西可不是我一個人造出來的,別到這個時候開始怨天尤人了。”

“滾吧!去死吧!都去死吧!你們都死,我也跟著!”

“誰不想呢?這個糟心的世界,我早就活夠了!”

……

同樣的爭執,作為“這東西”的陳牧生聽了不下千百遍,可無論怎麽爭吵打架,他們都不會真的選擇放棄生命。他們的“求生意誌”頑強得可笑,他們以一種非常難以理解的方式苟活著。

有的時候,陳牧生甚至覺得這種時候,活著才是一種懦弱。

選擇生,是因為懦弱。

懦弱到麵對這樣一坨大便般的生活,還要苟且偷生。

懦弱到把自己生下來,帶給自己痛苦。

他們創造了自己的生命,聯盟要求自己降生,可從始至終,沒有人問過,他自己是不是想來到這個世界?作為……父母口中的“這東西”。

陳牧生曾經也反思過,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有問題的,他不是不知道那些孩子是有問題的,可他就是習慣性逃避問題,覺得做了一件事就做下去吧,哪怕是錯的,他也不願意改變。

哪怕,他要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被吸血!被榨幹!讓自己餘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或許,這也是一種懦弱。

一種從父母身上繼承的懦弱。

一種,“劣質”基因。

陳牧生因為有父母,且父母善於做戲,又善於對他精神虐待,導致他的整個童年與其說是沒有接受過幫助,不如說是沒有人知道他需要幫助。

成長過程中的陳牧生一直覺得“自己太弱了”,這種無力感侵襲了他的全部,由內到外。

人在年幼的時候,思維邏輯大多十分簡單。

弱怎麽辦?那就想辦法變強。

從身體,到學業,再到工作……

陳牧生幻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變強,可以阻止父母之間的爭吵打架,讓他們知道生下來自己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可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想法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父母對他的期望從來都很簡單,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希望他不曾出現,希望自己早日解脫。

在陳牧生領到第一筆薪水的時候,他給父親買了禮物,也給母親買了禮物,他興衝衝地回到家,想要讓今天成為一個“家庭和睦相處”的新開端,等待他的卻是父母離婚的消息。

陳牧生從來沒見過那樣光彩照人的母親,也從未見過那樣意氣風發的父親。

在這一瞬間,他們年輕了許多,仿佛時光倒流到了陳牧生出生前的時候,仿佛他們還有的選擇。

也是在那一天,陳牧生才知道,母親多年前就有了在外的情人,父親一直在偷偷轉移家庭資產,甚至連一分錢都沒給陳牧生這個生物學兒子留。

陳牧生在知道這些的時候竟然愚蠢地覺得有些慶幸,他們能隱瞞自己到今天,是不是說明他們對自己還有一點點在意?還有一點點在意自己的情緒?

隻是,在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陳牧生終於明白,這一點點在意也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他們之所以隱瞞,是因為聯盟有律法,如果早就讓自己知道並且發現,隻要自己舉報,他們都將麵對高額處罰和牢獄之災。

他們不是在意自己的情緒,而是在防備自己。

過去的所有傷害都沒有那一天的傷害大,陳牧生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綁在他們身上的炸彈,他們靈魂裏的毒瘤,他們唯一想做的,就是徹底摘除自己。

因為,他們嫌棄,且深受折磨。

“我會擁有自己的愛情。”

“愚蠢的女人,經曆了這麽多還相信愛情,活該你被騙!”

“你別以為你轉移財產那點小把戲我不知道,我隻是念著往日情分,既往不咎而已。你才可憐,隻知道算計的東西!你真以為憑你的本事能做出什麽事業來?簡直可笑!”

“嗬,等我東山再起的時候,我絕對不會給你一分!”

“還再起?我指望你,不如去指望一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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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爭吵,隻是這一次的兩個人是在做訣別。

他們衣著光鮮,都帶著對未來的期待,隻留下拎著兩份禮物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陳牧生。

這個房子是父親的,他不會允許自己住的。

對,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連開口問都沒必要,陳牧生就是如此肯定。

母親會被趕出去,他也會。

他們對於父親來說都是恨不得立馬擺脫的垃圾,即便自己體內有著父親的一半基因。

同樣的,母親也不會帶自己走向新生活。

那是她的新生活,不是自己的。

如果自己跟著母親去,不會擁抱未來,反而會成為母親的拖累。

陳牧生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所以才愈發痛苦。

他體麵地對著父親和母親道謝,同時又體麵地跟父親和母親道別。

最後一刻,父親拿走了他手裏的全部兩份禮物,畢竟這也算是一份資產。

至於心意不心意的,不重要。

母親倒也沒有生氣,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可能再為了這點小東西去爭,反正她也爭不過,她也不關心。

陳牧生離開了那個家,走在不斷降溫的世界裏。

他有了在治安管理局的工作,有了保護他人的能力,但是……他沒了他最想保護的人。

他不再有機會證明自己,反而是那兩個人實現了“理想”,向他證明了這個世界的殘酷。

一片蒼茫中,陳牧生開始思考:自己或許真的是“負價值”的存在吧……

負價值——沒有存在的價值,反而會帶來負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