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坦白局
阮康博和小默的相處和他預料之中的差不多，沒有太多波瀾，對於阮康博來說，無非就是家裏多了一個人，偏偏小默又是一個特別安靜的性子，這樣一來，那個人的存在感也很低。
小默十分懂事，阮康博又是一個溫和有禮的人，這樣的兩個人相處，無論對內還是對外來說，都沒有什麽矛盾，甚至還會讓許多人羨慕。
相比於許多家庭雞飛狗跳的日常生活，這種絕對算是神仙日子了。
可這樣的情況卻讓阮康博格外痛苦，因為他的問題並沒有被解決，反而變得更加嚴重了。
小默的出現並沒有緩解他內心那種空****的感覺，他跟小默的相處與跟周圍其他人的相處沒有什麽區別。
他本身就是這樣的性子，小默和那些能夠融進他朋友圈的人相比，也沒有什麽區別，兩人的生活比白開水還要淡。
有的時候阮康博看著小默，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責任和良心讓阮康博痛苦地堅持著，他為人的原則讓他無法做出遺棄這樣的事情來。
可小默的存在時刻提醒著他，無論表麵多麽風光，他內裏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坦白說，阮康博後悔過，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他仿佛給自己找了一個巨大的麻煩，一個無法丟棄的麻煩。
他對小默很好，基本上是有求必應。當然，小默本身提出的要求不算多，也不會很過分就是了。
阮康博負擔了小默的生活開支，教育開支，除此之外，他還會親自監督輔導小默學習，幫助小默發展興趣愛好，並且加以合理的引導。
他太知道如何成為一個好的家長了，這些是理論知識的一部分，他的理智和自律，又能讓這些理論知識得到很好的實踐。
不誇張的說，阮康博對小默的教育和幫助，超過了百分之九十的家長，這其中還包括那些有血緣關係的親子相處。
可“內心煎熬，外在表現是一個好人”和“內心堅定，外在表現是一個好人”這根本是兩碼事，雖然阮康博之前也是一個關注結果的人，但經過這件事他才明白，當主人公是自己的時候，那種切身的痛苦簡直能讓人瘋狂。
都說聖人論跡不論心，可如果內心的選擇和外在的表現完全是背道而馳呢？
阮康博從自我出發，他是不想見到小默的，可是從道德出發，他必須經常麵對小默。
這種狀況甚至讓阮康博開始失眠，並且逐漸走向抑鬱。
直到有一天，阮康博給小默按照常規輔導完功課，準備叮囑對方早點睡覺的時候，小默突然開口說道：“你應該是很討厭我的吧？”
這句話讓阮康博瞬間呆愣在原地，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再怎麽也不會讓一個孩子發現，但現在……
“你不要想太多……”阮康博努力尋找著措辭，試圖讓眼下的氛圍不顯得太過尷尬，或者說太過銳利。
明明已經開了保暖係統，明明這房子裏溫度宜人，可阮康博就是感覺如墜冰窖，身體凍得都僵硬了。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不敢直視一個孩子的眼睛。當然，他也知道，他不敢直視的是自己的內心。
作為一個男孩，小默長得有些過分白淨了，這也是阮康博當初會選中他的原因，這孩子讓人感覺非常“幹淨”。直到接觸下來，阮康博才明白，相比於“幹淨”，用“剔透”這個詞可能會更加合適。
那是一種內心的澄澈，內心的清朗。
“你最近的狀態很差，是因為我。”小默再一次開口。
不是疑問，也不是試探，而是肯定。
他沒有說“是因為我嗎？”，也沒有說“是因為我吧”。
他篤定地說“是因為我”。
因為，他早就已經猜到了，早就已經看透了。
“不是，最近科研上遇到點事情，我經手的那個項目已經很久沒有進展了，距離匯報的日期越來越近，我擔心會影響到職級評定。”阮康博一臉平靜地直視小默，語氣和往常一樣溫和，“你還是孩子，我過去不想跟你說太多工作上的事情，怕你多想，沒想到讓你產生這麽大的誤會。”
阮康博知道應該怎麽撒謊，他也知道怎麽偽裝。與其直接否認，不如換一個事情來做替代。
“其實你有選擇的。”小默望向阮康博，語氣格外誠懇。
“我當然有選擇，職級對於我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隻是這麽多年的習慣讓我沒辦法徹底放鬆下來，而且過去獲得的榮譽也一直壓著我，如果這次表現很差，會有人說我黔驢技窮，更有甚者，會覺得我跌下神壇。”阮康博聳了聳肩，“你應該也知道，從來沒有得到過，比得到又失去更加可怕。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無趣又可笑。”
阮康博繼續表演著，演技自然，台詞合理。
“你說得對，從來沒有得到過，比得到又失去更加可怕，但在我這裏，它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小默今晚仿佛下定了決心要徹底捅破那道窗戶紙，堅定道，“我得到過真正的親情，所以知道它是什麽樣子。”
這個話題一旦扯回來，無論阮康博再做什麽樣的偽裝都會顯得徒勞了。
小默已經看透了，而且他眼下勢必是要得到一個結果。
阮康博不理解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
難道是自己給他的還不夠嗎？已經做到了這個程度，他究竟還想要什麽呢？
如果是財產或者其他，自己也未嚐不可以給小默。
畢竟做錯選擇的人是自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讓小默承擔這個後果，隻要是能力範圍之內，他願意給小默任何補償。
這是他為人的原則和對自我道德的要求。
他沒想過小默會看透，也沒想過小默會挑明，更沒想過小默此刻會這麽執著。
同時，他也不理解。
“其實你有選擇的。”小默又重複了這句話，他的態度無比坦誠，他甚至起身向著阮康博走來，兩人對峙的姿態讓阮康博避無可避。
阮康博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孩子逼得窘迫到這個地步，他不得不麵對，帶著幾分無奈。
“你可以選擇不要那麽痛苦，你可以選擇放棄我。”小默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或許對於他自己來說，這也是一件非常巨大的工程。
說完這句話，小默背靠在牆上，直到這一刻，他身上的那股銳氣才盡數褪去。
他仍舊是那個隻有十幾歲的小孩，他也會害怕，也會怯懦，也會有不想麵對的事情。
阮康博甚至覺得他剛才的表現全部都是強撐著的偽裝，直到這一刻才是真實的他。
至於是什麽支撐著他有剛才那些表現，阮康博也很好奇。
“為什麽，我為什麽要放棄你？”阮康博目光溫柔地注視著麵前的這個孩子，“或者說，你為什麽希望我放棄你。”
“因為你很痛苦。”小默的聲音很低，“如果你是個壞人，我還可以繼續裝作不知道，繼續享受你的好，可你不是壞人，相反……你很好。”
小默的聲音有些哽咽，說話也斷斷續續的：“我、我沒辦法做到看著你因為我受折磨，知道你本性善良，自己卻還是不善良的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享受你的付出，享受你的好。”
“你不欠我什麽的。”
“從始至終，你都不欠我什麽的。”
小默不斷地重複著那幾句話，像是在說給阮康博聽，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阮康博第一次真心地擁抱了這個孩子，那是一種內心驅動行為的狀態。
因為感性地想要去做，所以實際落地去做了。
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因為知道應該那麽做，所以強迫自己去做。
這個擁抱，讓阮康博覺得很舒心。
這是一件溫暖的事情，這恰巧也是他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半夜要醒來好幾次，我看到過你一個人站在黑暗的房間裏，對著窗戶外麵發呆。”小默趴在阮康博的懷裏啜泣，“每次看到你晚上出去，我都特別擔心，害怕你不回來了。”
說完，小默又立馬解釋：“我害怕你不回來不是因為害怕自己被丟棄，我已經失去過一次親情，所以我不害怕再次失去的。我恐懼的是你因為我而放棄生命，你被我折磨得痛苦到失去求生的意誌。”
“不是的，沒有這麽嚴重，不是你在折磨我，是我自己的問題……”阮康博低聲喃喃，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蜷在自己懷裏的小默。
原來對於孩子而言，太過剔透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在這一刻，他寧願小默自私一點，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對！如果是真的不知道，那就更好。這樣一來，連愧疚也不會有。
“讓我走吧，好嗎？”小默從阮康博的懷裏抬起頭，他的眼睛通紅，望向阮康博的目光卻帶著幾分乞求。
阮康博從來沒有想過，這孩子對自己提出最鄭重的要求會是這個。
“你知不知道離開我代表著什麽？”阮康博語氣嚴肅，“不要讓自己一時的決定，毀了自己一生。”
在這一刻，他是真的把小默當做自己孩子的，不然他也不會說出如此直白的話來。
“我知道，如果離開這裏，離開你，我又會回到福利院，過上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而且我也無法再享受到優質的教育，可能沒有辦法實現夢想，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人。”小默顯然已經設想過結局，但他的語氣仍舊堅定，“這些東西，我都反複思考過。可同樣的，成就我不一定是要毀了你，毀了對我這麽好的你。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你不欠我什麽，這段時間已經是我人生最幸福的夢了，這是你給予我的，我不應該得到過就一直幻想它必須永遠屬於我，或者說這是你應該做的。人與人的相處，沒有什麽應該，如果硬要說虧欠，這段時間一直享受的我才是虧欠方，是我虧欠你。”
阮康博低下頭，看著這個“小大人”一樣的孩子，突然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
末世的環境本就讓人早熟，小默的身世又給他增添了一層壓力，至於在福利機構的日子……更是不用細說。
多方麵加碼之後，形成了現在的小默。
這樣的孩子，沒辦法表現得十分可愛，因為他們的成長環境本身就不可愛。
可他們懂事得讓人心疼，讓人希望他們不要那麽懂事。
阮康博感覺懷裏的人推了推自己，緊接著就是小默從他的懷抱裏掙紮出來，擦了擦眼淚，斬釘截鐵地說道：“你讓我留下，就是我們互相折磨，因為我也會愧疚，所以就當是為了我好，讓我離開吧。如果你還不同意，我就偷跑，外麵這麽危險，你肯定不想看到這種情況吧？”
阮康博哭笑不得，剛誇了他懂事成熟，怎麽就立馬說出如此孩子氣的發言？
同時，阮康博也明白，他在用他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即便這聽起來像是一種威脅。
“我這個人，說到做到的，你別逼我，到時候一定讓你後悔。”小默握緊了拳頭，大有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好，我可以答應你。”阮康博最終還是鬆了口，可緊接著他又話鋒一轉，“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小默眨了眨眼睛。
“就算你回福利機構，我也不會停止對你的資助，而且在我死後，我會把我所有的財產都給你，所有的附加價值也是如此。”阮康博的語氣同樣不容置疑，“換句話說，在接受贈予的這份協議上，你要簽字。”
這是阮康博最大的誠意，也的確是他心中所想。
這一刻，他沒有半分利用小默的念頭，小默也不再是他強留下的羈絆。
“可是，我……”小默顯然沒想到阮康博會這麽說，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自然也知道阮康博的身份和身家，同樣也知道此刻阮康博說的話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