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父子情
這麽多年的相處，蘇新宸知道自己老爸是什麽樣的性格的，他也預想到了老爸會問他這個問題，隻是他沒料到會這麽快。
現在距離陳科欣醒來還不滿一天，他的身體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可他已經想到回去上班了。
沒有什麽拯救人類，拯救未來的響亮口號，僅僅是——半輩子都這麽過來了，不做這個，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我們現在跟以前不同了。”蘇新宸提高語調，“我們不用為生計發愁，而且我還在研究院上班，有持續收入。”
看著陳科欣麵露不解，似乎不明白自家兒子為什麽突然說這個，蘇新宸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再為掙錢養家而奔波，好好放鬆，享受閑暇。”
“那樊籠測評的分值呢？”陳科欣平靜地望向蘇新宸，“要對這個世界有貢獻，才能拿到通往未來的資格。你別以為老爸天天在工地上班就什麽都不懂，我看新聞了，現在樊籠測評的規則又改了，咱們家還是有希望的，努努力大概率能湊出一個名額來。”
“一個名額，拿來做什麽？”蘇新宸反問道。
“給你啊。”陳科欣一臉的理所當然，仿佛蘇新宸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這在他看來，甚至本來就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更不用說被拿出來討論了。
蘇新宸感覺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喉嚨，他有想說的話，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反倒是躺在**的陳科欣緩緩開了口：“錢是錢，命是命。你是我兒子，有點希望我就想去拚一拚。”
過了許久，陳科欣又閉上眼睛笑道：“畢竟，你是鈺然留給我最珍貴的存在。”
這麽多年了，陳科欣提起蘇鈺然的表情從來沒變過，那種痛苦和幸福交織的樣子，那種閉著眼睛不肯麵對的樣子。
即便蘇新宸並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但他知道，對於父親而言，母親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存在。有的時候蘇新宸甚至會好奇，好奇母親還在世時父親的樣子，那個時候的父親肯定不像現在這樣，他應該是對生活充滿希望，充滿**的，他會期待著上班工作，因為那是為了創造他跟愛人的幸福生活，他會期待著下班回家，因為回家之後就能看到最讓自己安心幸福的那個人，他會計劃未來，計劃著跟摯愛攜手並進的未來。
母親故去後，父親再未娶妻，蘇新宸甚至從來沒有見過父親跟哪個女性友人親近過，他的生活變得枯燥乏味，他依舊在兢兢業業地工作著，照顧著自己，但這些都更像是在履行責任。這是他必須要去做的事情，這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結果還是那樣的結果，但出發點和為結果而努力的過程，已經完全不同了。
“如果沒有我，你會追隨母親而去嗎？”
蘇新宸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話剛說出口，他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可說出去的話沒有辦法撤回，他隻能想著怎麽轉移話題，用什麽借口。
“會。”
陳科欣的回答比蘇新宸快了一步，他坦然地看著蘇新宸，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沒有什麽模棱兩可的搖擺不定，而是斬釘截鐵的選擇。
或許是因為自己還沒有遇見過愛情，蘇新宸從來不相信真的會有人殉情，他覺得那些隻是文藝作品的包裝，為了讓故事看起來更加好看，更加淒美，更加震撼人心。
包裝是噱頭，是技巧。
換言之，是假的。
可是現在，他看著父親的眼睛，他知道——父親是真的會這麽選，也真的會這麽做。
“我很愛你的母親，很愛，很愛。”陳科欣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那種帶著悲傷的鄭重，“我不是詩人，文化程度也不算高，我沒有辦法用那種很好聽的話來形容出這種愛，但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比得過她，她是這個世界的所有美好，我想為了她而活。”
蘇新宸靜靜地聽著，陪在父親身邊。
“可我也知道，我不是她最愛的。”陳科欣突然笑了笑。
蘇新宸愣住了，怎麽還帶轉折的？
這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劇情，他愛她，她卻愛著他？
蘇新宸看自己老爹的表情帶上了幾分同情，腦海中琢磨著該怎麽安慰一下，說“別灰心，你是最好的”？
不行，這也太客套太虛假了。
那要怎麽說？說“老媽一定會後悔的，她識人不清”？
也不行，自己要是敢指責老媽，老爹就算是斷了一條腿也要爆錘自己。
就在蘇新宸瘋狂腦內風暴的時候，陳科欣突然開口說道：“我明白，對於她來說，你才是最重要的。”
“啊？”蘇新宸呆住了。
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
甚至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
他做錯了什麽？出生嗎？
因為他的出生，打擾到了一段絕美愛情。
“當她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她特別開心，每天都會對著肚子說好多話，她對我都沒有用過那麽溫柔的語氣。”
“懷胎十月，她受了好多罪，我看得特別心疼，後來你出生，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可你太小，總是鬧，她就天天陪在你身邊……”
聽著陳科欣的描述，蘇新宸噎了一下，禮貌地回複：“那……對不起了，是我那個時候不懂事。”
這話著實有點離譜，剛出生的小孩不鬧，什麽時候鬧？他才剛出生啊，為什麽要懂事啊！
沒辦法，為了父母愛情，隻能犧牲一下了。
“其實她那次離開，無論是我還是她，都是不舍得的。”
“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出差，病毒的危險她比誰都清楚，你又還小……”
“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她說她隻是在做她應該做的事情，她描述了那個需要支援的地方有多麽貧困，正在麵臨怎樣的災難，那裏的人們有多麽無助。”
“她說她的到來可能會幫助許多像你一樣的孩子，像她一樣的母親。”
“她說人類是命運共同體，病毒一旦擴散，影響到的將不止那一個國度。”
“她還給我講了許多跟那種病毒有關的科學知識，一堆我聽不懂的化學符號。”
“其實她說的很多東西我都不明白，但我從來不會打斷她，因為我愛她認真給我講述的樣子。”
“我沒有辦法阻止她，也沒有理由阻止她。就好像她也從來不會覺得我的工作有什麽問題，有什麽拿不出手。”
“我一直支持著她，就像她一直支持著我一樣。”
陳科欣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是因為身體的疼痛，他緩了好一會才繼續講述。
“可是後來，她回來的，隻有一個骨灰盒。”
“科研所的人跟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麽好說對不起的，他們讓我節哀順變，還安慰了我許多，可我隻擔心她一個人離去會不會孤單，我想陪著她。”
“我用最後的理智，盡量客氣地請他們離開，然後抱著骨灰盒在房間裏坐了很久很久。”
“其實說是很久也不一定，因為那個時候我好像已經沒有時間的概念了。”
“我隻是在努力接受一個事實——她不會再對我笑了。”
蘇新宸沉默了，他看到了父親眼角滾落的淚水，他動作輕柔地遞上紙巾。
他明白，此刻的父親不需要安慰，他沒有辦法寬慰父親什麽，他就連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陪伴，安靜的陪伴，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天如果不是你哭，一嗓子把我拉回現實，我就真的隨她去了。”
“我那個時候看著你就在想，她一定舍不得你受苦，畢竟她以前就是這樣，一點都舍不得。”
“萬一我真的隨她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不知道要麵對多少事情，她肯定會埋怨我，肯定會特別傷心。”
“我舍不得她傷心，我舍不得……”
陳科欣的聲音哽咽得厲害，他現在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下去。
蘇新宸趕忙走到他旁邊，幫他輕輕順氣，口中不斷地說著：“我知道，我明白，我媽肯定也舍不得你，所以咱們更得好好活著，別讓她擔心。”
這是蘇新宸第一次看到老爸哭，這麽多年老爸一直都是笑嗬嗬的樣子，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現在卻突然……
過了許久，陳科欣的狀態平穩了一些，他擦了擦眼角，有些尷尬地對著蘇新宸說道：“可能是因為生病吧，人一脆弱就容易矯情。我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就是特想她。”
蘇新宸理解那種感覺，因為他也生過病，那種脆弱的感覺，他也有過。
那一天，父子倆在病房裏說了很多很多話，他們第一次這麽坦誠地聊母親，聊過去，聊未來……
蘇新宸從父親的口中知道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母親，她不再像新聞報道上那樣，是一個嚴肅正經的病毒醫學專家，她在父親麵前甚至有些孩子氣，她也會有不想工作，想偷懶的時候，她也會故意逗父親，讓父親著急。同樣的，在自己降生之後，她又是一個溫柔的母親，會慈愛地看著自己，會悉心照顧自己。
“有人說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但對我來說，更像是寄托。”陳科欣望向蘇新宸，“咱們父子這麽多年，也沒必要彎彎繞，既然話已經說開了，老爸也誠實地告訴你。”
蘇新宸被自家老爹這充滿江湖氣的開場白給震驚到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隻能認真地聽著。
“對於我來說，把你送到地下城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得活著。”陳科欣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你別急著反駁我，也不是什麽偉大的父愛。隻是不這樣的話，我跟你媽不好交代，而且你也別拒絕，別妨礙我跟你媽團聚。”
不是什麽偉大的父愛……
隻是不好交代……
別妨礙我跟你媽團聚……
蘇新宸仔細回味著這幾句話，感覺自己被紮了一刀又一刀。
如果陳科欣不這麽講，他可能會跟自家老爹上演一出大型親情劇《父子情》，可陳科欣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還怎麽煽情？
完全煽不動，好嗎？
“行，我明白了。”蘇新宸點了點頭，也學著他老爸的江湖氣說道，“但你也放心，隻要你活著一天，我就會拚盡全力給你我所能給予的最好的。你們愛你們的，我盡我的孝道，誰也不妨礙誰。”
陳科欣愣了愣，片刻後點點頭，爽朗地笑了：“所以我回工地的事情，你有空就幫忙問問。”
“行，但是我也有前提，那就是絕對不能再出事。”蘇新宸說完又立馬接道，“你別急著接話，這種東西承諾是沒有用的，我的意思是，我會問問那邊，有沒有其他更安全更輕鬆的活。並且，這一切是要在你完全康複且醫生也說可以的情況下。”
“那就這麽說定了。”陳科欣也不再糾結，答應下來。
醫院內，父子倆聊著天，蘇新宸講了許多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轉移陳科欣的注意力，以便緩解疼痛。
陳科欣時不時插話問兩句，了解一下兒子的工作和生活。
生死在這一刻變得不再那麽沉重，醫院內的父子倆從未像現在這般交心。
生活還要繼續，每個人都要往前走，每個人都不得不往前走。雖然我們會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但這並不妨礙明天的到來。
明天，是新的一天。
雖然在單親家庭長大，但蘇新宸從小就不是一個消極的人，或許這就是陳科欣教育的成功點，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豁達的人。
他這一生唯一的執著，就是蘇鈺然。
他對蘇新宸的愛或許沒有那麽多，沒辦法拍出一部感天動地的《父子情》，但他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責任和義務，他是一個好父親，是蘇新宸的榜樣。
他認真地過好每一天，然後期待死亡的到來，期待再次與蘇鈺然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