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戴麵具的人

眼前的人戴著半副銀色的狐麵具,上半張臉被遮住了,隻露出微抿著的一張薄唇和棱角削瘦的下巴。

身量很高,束身的玄衣襯得身姿格外挺拔利落。他手中提著劍,銳利的眼中閃著寒光,任誰見了都會感覺到他隱帶的殺氣,進而生出濃重的提防。

可穆清葭見到他,除了最初感到有些驚訝外,倒是丁點不怵他。

她將手中的珠釵插回了發髻,隻狐疑地盯著他看了許久,問了句:“你今日怎麽會在這兒?”

二人自然是相識的。

得了穆清葭的問,戴著銀狐麵具的男人將望向神像後頭的深濃的視線收回來。

他回視著穆清葭,喉頭微微滾動,唇角的弧度卻收得更緊了一些。像是有滿腔的話要說一般,可他終究是沒說出口,隻在沉默了半晌後抬起手,食中二指朝下,前後交替打了個手勢。

模樣看著俊俏,可惜是個啞巴。

不過好在穆清葭也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了,很快就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路過啊?”她問道。

麵具男點點頭。

穆清葭不太信,瞥他:“你不會又是接了誰的委托,特地來行刺的吧?”

她整理好了衣發,雙手微微交疊貼在身前,掛著一抹溫溫軟軟的笑意。倘若沒有見到方才她用珠釵當武器攻擊人時那滿臉冷酷無情的模樣,看起來同尋常示人的那端莊嫻靜的曜王妃絲毫無二致。

仿佛,她剛才也並沒有經曆過一場痛苦的折磨,此刻的脊梁骨也並沒有刺痛到僵直。

聞言,麵具男盯著穆清葭的眼神微微一暗。

“真是來行刺的?”穆清葭的眉頭皺起來,語調也淡了許多,“你不是答應過我,今後不再做這一行了嗎?”

她默了片刻:“今天刺殺的對象是誰?司空鶴,還是……我?”

沒關攏的窗戶被風吹開,屋裏的簾子在風中鼓脹。

燭火顫抖,往外延成一條細線。光亮在銀麵具上一閃,照得男人的眼睛微微一眯。

他沒有回應,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重複了一遍“路過”的手勢。

穆清葭還是不太信,但沒再說什麽。

其實想來也是,他們兩個隻見過寥寥數麵,真要細算起來,互相之間應該提防遠多於熱絡。即便他今天就是來完成刺殺任務的,她也沒有立場叫他罷手。

況且……穆清葭眼底稍稍一暗:若是他真能成功刺殺司空鶴,對她而言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他們二人初時於兩年前的深夜。

那日,因簪煙身上的雙生蠱躁動不安,穆清葭攜帶的蠱蟲受到感應,也在她體內翻起浪來。加之種在她身上的這隻又被司空鶴控製著,可以算是“母蠱”,故而她的痛苦要遠勝簪煙許多。

她痛得麵色青白,冷汗將被褥都浸透,恍惚中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要死了。

可是那時候,曜王府上下所有人都在為簪煙奔波,她一個剛嫁過去不到一年毫無根基的名義上的王妃,院子裏連個叫得應的都沒有。

穆清葭太怕自己那痛苦的異樣被周瑾寒看出破綻來,於是趁著覃桑和覃榆跑去替她叫人時,掙紮著爬起身,拚盡所有力氣躲去了柴房。

她在柴房的稻草堆裏蜷縮了一夜,忍著渾身骨頭被敲碎一般的劇痛,不知是什麽時候暈過去了還是睡過去了。等到五更的梆子聲響,她睜開眼,見到的便是戴著銀色狐形麵具的男人背光而立的身影。

月色將散未散,混著秋日的涼意從屋外落進來。穆清葭被疼痛折磨了一宿的腦子還沒清醒過來,驟然看到這人站在自己麵前,她的表情都是懵的。

有那麽一刻,她以為他是周瑾寒。無論身量還是體型,他們都太像了。

隻是周瑾寒卻沒有眼前之人這般冷,仿佛骨子裏都淬著冰一樣,讓人看著不寒而栗;他也沒有這麽沉默,好像在這份沉默中,隱隱還藏著一些孤獨和哀傷。

穆清葭張口想問他是誰,目光卻瞥見了他手中提著的那把劍。

她看清了他穿的那身漆黑的夜行衣,再結合他可以悄無聲息進入曜王府卻沒驚動府中那些明衛和暗衛的功夫,她當即反應過來:他是刺客!

她嫁入王府不到一年,就已經見到過兩回針對周瑾寒的暗殺。她根本不用細想都知道這個戴著麵具的男人是為了誰而來!

於是穆清葭咬牙從稻草堆裏站了起來,淡聲問他:“你也是來殺我們王爺的?”

對方隻冷冰冰地盯著她,卻不答。

穆清葭自身後摸到了一根竹枝。她的眼簾低垂了一下,輕歎了一聲:“你不該來。”

下一刻,她便握緊竹枝朝對方攻過去。

那日,憑著她當時的狀態,她其實贏不了的。但或許是她孤注一擲的決心太強烈,也或許是天將破曉,這人擔心驚動府中守衛,他們一路從柴房打到院中,對方竟有些敗退之意。

穆清葭的招式快而狠,直將他逼至院牆。她寒聲對他道:“有我在的一天,便不會讓你們傷害王爺。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死了這條心吧。”

對方深濃的眼底因她這話而起了些許波動,像是……感到意外。

然而沒等穆清葭琢磨明白,他便已經一掌拍開了她的攻勢,翻身躍上了院牆。

他深望了底下的穆清葭一眼,隨即掠身遠去。

這段插曲並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像是破曉前的那抹殘留的月色,存在過又消隱了,隻有見到的人才記得。

隻是穆清葭沒料到的是,這段插曲竟然還有餘韻。

她後來陸續又蠱蟲發作了幾次,因為不想讓人知道,所以每次都在夜深後躲去柴房裏硬撐過去,隻有僅少數幾回發作得太突然,當著覃桑和覃榆的麵就倒下了。

就是在往柴房躲的時候,她又碰見了這個銀狐麵具的刺客幾回。

也怪,這人不知是故意挑的柴房來隱藏蹤跡呢,還是他至今都記不得進出曜王府的合理路線。每次被穆清葭瞧見時,他都正鬼鬼祟祟在跳牆。

被發現了也不躲,就冷冰冰地貼牆站了,目光深沉地盯著她看。

隻有一次,穆清葭實在太痛了,痛得意識都不清醒,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僵硬得無法動彈。她透過掛在睫毛上的冷汗,迷迷糊糊地望著屋外身披月光的人,不知怎的就委屈起來。

她低低地、哽咽地喚了一聲:“王爺……”

外頭那人的背脊忽而僵直了一下。

然後穆清葭就看著他抬步走了過來,在她的身邊屈膝半蹲下了。

深沉的目光從銀色狐麵具後落在她臉上。

他抬了手,輕輕蓋住了她的眼睛。

恍惚間,穆清葭仿佛聽他發出了模糊的一個音,如同一聲沉沉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