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收留你一次

十月剛過,海城即將經曆今年的第一場降溫,海城是個靠海城市,沒有春暖秋爽,沒有雪花飄揚,隻有一夜之間北風吹起後的夏熱轉冬寒。

一模的成績嘉獎大榜在籃球賽第二天就被公布在高三樓底下,一張100x80的紅榜上,祁郡的照片和各科成績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那張照片是昨天王曉燕把她叫到走廊上拍的。

幹淨卻又不失驚豔的臉,頭發鬆鬆垮垮綁到腦後,鬢角兩側的碎發微微垂落,皮膚亮淨白皙,五官立體精致,天生的狐狸眼睛尾往上揚,微微勾唇帶著笑看著鏡頭。

即使是高糊的像素,死亡的角度也擋不住她的美。

照片底下印的是她一模的成績。

海城第一,全市前五十名,語數英三科接近滿分。

這個成績太漂亮了,和她的人一樣漂亮。

年級嘉獎大榜前麵全是人,就連高一高二的學生都來湊熱鬧。

孟微和祁郡站在天台上,正好可以看見底下烏泱泱的一群人正七嘴八舌討論著。

祁郡突然開口,“你說底下這群人有多少是罵過我的。”

“肯定不少,可現在還不是看著你的成績自愧不如,不服也得服。”孟微回話。

祁郡眼神平淡,輕聲笑了笑。

會自愧不如?

會服氣嗎?

她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她考這樣的成績不是為了讓他們自愧不如,更不是為了讓他們看得起她。

她隻是為了自己。

孟微突然看見往教室裏走的江昭旭,猶豫了幾秒,轉身過去看著祁郡,“阿郡,你和江少爺現在什麽情況?”

什麽情況?

祁郡也被問住了,“不好說。”

他們的情況真的不好說,不顧安危地拉他一把,脫口而出的惡言諷刺,不由分明的巷口強吻,破例多管閑事給他補習,有意無意地調戲,甚至昨晚江昭旭回學校找她一塊回家……

一次又一次為對方打破自己的慣例,一次又一次為對方改變自己的原則。

祁郡也算是談過戀愛,六年級和一個男生談過一次,沒什麽太大印象,不過也就是一塊拉著手吃了根冰激淩。

她不太懂情愛,準確來說不太能用言語解釋情愛。

所以她不清楚該用什麽樣子的詞匯去形容兩人的關係。

孟微笑了,“第一次見你糾結一個東西那麽久。”

“那你呢?你和林風糾纏那麽久,搞出個所以然來了?”

沒想到祁郡會這麽問她,頓了一會兒,慢慢開口,“阿郡,你別忘了,不是隻有江昭旭是少爺,林風也是個少爺。”

祁郡沉默了,她知道孟微什麽意思。

所有人都認為像她們這種原生家庭不好的孩子,都特自卑,都特缺愛,受點別人甜言蜜語小恩小惠就把自己全身心都付出去給別人。

其實不是的,他們無論對什麽事都門兒清,他們冷漠自私到骨子裏,用利弊權衡的眼光去看問題,不相信無條件地付出,不相信人間所謂情與愛,認為所有得到的東西都是暗中明碼標價好的。

祁郡是,孟微更是。

家裏重男輕女,父親早些年在外地打工出軌,母親也是個強勢潑辣的婦女。

孟微的日子很苦,甚至比她苦得多。

但她表麵開朗樂觀,無論到哪都是一副開心果的樣子。

祁郡知道她隻是不習慣情緒外露。

她在喝醉的時候抱著祁郡說過一句話,我暫時承受不起任何人的愛意,所以她和林風糾纏不清三年,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男女朋友,但是孟微從來都沒有承認過。

孟微始終覺得林風會離開海城,她也不願意把自己陷入一種複雜麻煩的關係。

如果說周潮生是傷透海城所有漂亮姑娘的浪子,那麽孟微就是傷透林風一人的大渣女。

***

十一月的第三天,江昭旭一整天都沒來,中午一塊出去吃飯的時候林風才說了今天是江昭旭的生日,但自從他初三那年開始就不過生日了。

林風點到為止,祁郡也不想多問。

晚上是祁郡自己一個人回去的。

降溫後的東街清冷了不少,沒了路邊吆喝的夜市攤,隻有幾盞的路燈和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橘黃的路燈照得地上的枯葉澄黃澄黃的,還有幾隻覓食的老鼠在垃圾桶旁邊吱吱地翻找著食物。

到家後奶奶已經睡著了,祁郡沒打擾老人家休息,洗完澡時已經到了後半夜,剛想上床睡覺的時候,窗戶那邊突然傳來咚咚咚的聲音。

海城的樓房大多都是居民自建的小兩層,祁郡家也是兩層樓,一樓是廚房和客廳,而她的房間正好在對著院子的二樓。

祁郡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崽子晚上不睡覺拿石子兒她家窗戶,後來仔細一聽發現不是,越聽越像是有人在敲窗。

祁郡從小膽子大,但對大半夜有人爬窗這件事還是有點心裏犯怵,可又不好驚動隔壁睡覺的老人家,隻好厲著聲罵:“誰大半夜不睡覺擱著敲人窗。”

“我” 一陣聲音透過玻璃窗傳進來。“開窗。”

是江昭旭。

祁郡一聽就知道是江昭旭,他的聲音很有辨識度,是那種清冽中又帶著一絲絲喑啞,低沉又不缺乏少年感。

摸不準江昭旭想幹嘛,但為了不驚動隔壁老太太休息,隻能過去給他開窗。

一打開窗,江昭旭用力撐住窗沿,踩著空調,腿輕輕一躍跳進房子裏,順勢坐在靠窗的書桌上,雙腿落地,什麽都不說,眼神裏帶著點酒後的迷離,直勾勾盯著祁郡。

祁郡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外麵的月光透進來正好照亮了他微紅的脖子。

“你喝酒了?” 祁郡問。

“嗯。”

聲音很輕,像是從胸腔裏震出來一樣的。

祁郡樂了,“所以你大半夜來找我發酒瘋?”

他聽到酒瘋兩個字,輕笑:“我酒量沒那麽差。”

“那你來找我幹嘛?”祁郡問。

江昭旭沒說話,掃了一眼祁郡的房間,答非所問:“你還真是愛幹淨。”

靠。

祁郡和別的小姑娘不太一樣,不怎麽愛收拾房間,東西喜歡亂扔,房間看起來亂糟糟的。

祁郡又想到開學的時候江昭旭和她說的第一句話,頓時火就大了起來,“所以你大半夜來爬我家窗戶是為了檢查衛生?”

江昭旭又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祁郡,今天我生日。”

或許是周圍的環境太安靜了,他的語氣裏帶著點意味不明的酸澀感。

其實今天中午林風說的時候她就察覺到了。

不過生日的人要麽不喜歡熱鬧張揚,要麽就是在生日當天遇到什麽不好的事,江昭旭是從初三開始不過的,那就很明顯他是後者。

一想到這裏,祁郡也把心裏的火收了收,說了句,“嗯,那祝你生日快樂。”

“沒有禮物嗎?” 他問。

江昭旭真的喝醉了,但凡是清醒一點都問不出這樣死皮賴臉的話來。

“我沒錢。”

冷漠無情的樣子依舊發揮穩定。

江昭旭聽了她的話,輕笑了一聲,從褲兜裏掏出一包煙,煙盒底部磕磕桌麵,熟練地抖出一根煙叼在嘴裏,朝祁郡挑挑眉:“那你給我點支煙吧?”

祁郡聽他的話,不禁蹙眉:“你別在我這抽煙,把我房間熏臭了。”

江昭旭頓了一秒,開口問,“沒聽過一句話嗎?”

祁郡站在江昭旭對麵,雙手抱著胸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帥哥吐出來的煙都是香的。”

我去。

這玩意真的醉得徹徹底底。

祁郡深吸一口氣,秉承著不和醉死鬼廢話的原則拿著打火機朝他走去。

江昭旭雙腿敞開坐在桌子上,祁郡走到他的麵前,兩人靠得很近,近到祁郡可以看到他鼻尖上那顆痣,他微微俯身,祁郡舉起打火機,哢嗒一聲,點燃了那支叼在他嘴裏的香煙。

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尾的猩紅迅速往上蔓延,伸出修長的手把煙夾著,微微仰頭吐出一個個漂亮的煙圈。

這是一種帥氣但很費命的抽法。

仰著頭吐煙霧讓他的喉結滾動明顯,在昏黃的台燈映襯下,破開後的煙圈形成一層淡淡的霧,為那張帥氣勾人的臉營造出一種朦朧的氛圍感。

不愧是那麽多姑娘為之傾倒的江少爺。

江昭旭像是想到什麽,一聲哼笑打破了她的思路。

“不是說給狗點煙都不會給我點?”

這龜孫子,擱著等我呢?

祁郡指著他,正想開口大罵,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量,江昭旭伸手攬住她的腰,一把她拉進他的懷裏。

還沒等祁郡反應過來,江昭旭垂下腦袋,把頭一整個埋進她的肩窩裏。

江昭旭的頭發不算是柔軟的,紮得她有點不舒服,剛想推開他,就聽見他問:“你之前說的差不多是多少?”

聲音聽起來又悶又啞。

祁郡知道他什麽意思,他在問他家裏的事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祁郡沒推開他,吸了口氣:“該我知道的我知道,不該我知道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如果你想說,那我就聽。

祁郡在江昭旭斷斷續續的語句裏了解那個他不願被人知道的家庭。

他的父母從小就一塊長大,算得發小的關係,兩人長大後考上同一所大學,在大學裏找到屬於自己的初戀。

不過好景不長,江家老爺子知道了江昭旭爸爸找了個背景不幹淨的女朋友後大發雷霆,最後倆人迫於壓力分手了,而江昭旭媽媽也在畢業的時候因為異地問題和初戀分手,倆人畢業後回到H市,在家裏人的催促撮合下閃婚生下江昭旭。

其實這麽看來他的家庭還算是幸福美滿,不過一切的平靜都在他初三那年的生日打破了。

原來早在江昭旭出生後的第三年,他的父母又分別和當初的初戀舊情複燃了,甚至他媽媽的初戀已有家室,但他們依舊摒棄綱常倫理,不顧一切隻為所謂的“真愛”。

被江昭旭知道後,他們索性連表麵都不願維係,一年都不回家幾次,他們依舊沒有離婚,因為老爺子不肯。

從那以後江昭旭開始逃課打架,抽煙喝酒,跟著別人飆車,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他的父母回家看他一眼,可無論他怎麽混蛋,父母都不願再管他,無論老師打多少次電話收到的都是忙音一片。

而他之前打的那個人,是他爸爸初戀的弟弟,那個男生總是暗地裏嘲諷江昭旭。

可明明錯的不是他,為什麽囂張的是那些犯錯的人。

兩人的矛盾就爆發在一個姑娘身上,那個男的女朋友看上江昭旭了,吵著要分手,而男的不服氣,想著去找江昭旭的麻煩,兩人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導致男的一直記恨在心。

所以才有了他故意在江昭旭車上動手腳報複的這件事,不過江昭旭命大,沒死,但他還不死心,拿著江昭旭爸爸和他姐的聊天錄音去醫院找江昭旭。

錄音裏江昭旭爸爸對他姐姐說不要擔心江昭旭,這個兒子就隻是他們**的幌子,隻有把江昭旭生下來,老爺子才不會為難他們,而他們早就商量好等江昭旭十八歲後把他送出國。

那一刻,江昭旭就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

那男的看著躺在**動不了的江昭旭,說了一句,“你江昭旭就是你爸媽**的遮羞布你知道嗎?你有什麽好狂的。”

出院後江昭旭就直接把人堵到巷子裏,給他打得快半死,江昭旭也不想活,不願再像傻子一樣去做一塊遮羞布。

祁郡永遠都忘不了江昭旭當時的樣子,雙手抓著頭發,眼睛發紅,身子不停顫抖著,啞聲說,“當時我真的想打死他的,我想著至少我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祁郡終於懂了看到江昭旭的第一眼,他眼神裏透出的那股不怕死的狠勁哪來的了。

他本來就不想活著。

聽到這裏,祁郡突然想到一個詞形容江昭旭。

搖搖欲墜。

他的人生就是搖搖欲墜的,可能在某一個瞬間他就會徹底墜入深淵。

祁郡捧起江昭旭的臉,眼神堅定看著他,說:“江昭旭,你知道人為什麽活著嗎?”

江昭旭愣住,沒回答。

“人活著都是為了欲望。” 祁郡說:“人生下來本就是一個消耗的過程,隻有抓住自己的欲望才能支撐你度過這個操蛋的生活。”

多少個從高樓往下墜的自殺者,那個不是已經對生活沒有任何欲望。

欲望和希望不同,欲望比希望更強烈,是能讓你衝破內心一切桎梏,拚了命都想要抓住的東西。

“那你的欲望是什麽。” 江昭旭問。

“活著,為自己好好活著。”

活著是一件簡單的事,但好好活著不是,為自己好好活著更不是。

她也曾經放縱過,但從來沒有過輕生的念頭,她見過太多生命的逝去,體會過太多人間疾苦,所以她懂得活著的可貴。

“江昭旭,你得找到自己的欲望,你的父母不管不顧你,但你不能讓你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下去,知道嗎?”

“你以為你死了他們就不會好過嗎?我告訴不會的,你父母可能還會再生一個,把那個孩子帶回家,到時候本是屬於你的大好前程都是別人的了,你們家裏打下的江山就到了別人手裏。”

“江昭旭,不要為任何人而活,你不是他們**的幌子,更不是什麽遮羞布,你是江昭旭,你手裏有大把籌碼,你值得發光的人生。”

江昭旭一直盯著祁郡,知道她說出你值得發光的人生,他眼裏那層厚重的霧霾被狠狠地擊碎了。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祁郡這句話帶給他的衝擊感太強烈了。

如果說當時祁郡把他從李治手裏拉出是把他溺在海裏拖上岸,那麽今晚祁郡就是指著岸上一片光明的大地告訴他,往前走,你值得發光的人生。

這也是祁郡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她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更不想成為誰的救贖,但他聽到江昭旭那句不想活時,突然想到在辦公室和體院館裏的場景,不自覺地就說出那些話。

他的人生不應局限於此,你們都應該有光明的未來。

窗外的月亮還沒有完全落下,月光透過窗子灑進來,正好落在祁郡身上。

祁郡沒穿外套,一件綠色棉麻吊帶睡裙,臉上幹幹淨淨,稍稍淩亂的長發披在肩上,和江昭旭第一次看到樣子完全不一樣。

但唯一不變的就是,無論什麽樣子的她,都能讓江昭旭感受到驚豔,無論是銀發張揚的她,對他破口大罵的她,還是站在升旗台上那個高傲坦**的她,甚至是現在這個幹淨又淩亂的她……

江昭旭心髒越跳越快,像是要衝出胸腔一樣,怎麽按壓都壓不下。

忍不住了。

一把拉過祁郡,扣住她的後腦勺,低頭吻住她。

祁郡沒有推開也沒有給回應,隻是輕輕拍拍他的背,輕聲說了一句,“睡吧,我今晚收留你一次。”

可她不知道,有了這一次就會有以後的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