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上卷(30)渺小的希望
老王,老鄭對老江提過一次的那個人,是老江的同鄉,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隻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過去,老江還是興旺村的漁民,老鄭已經成了能在一艘遠洋輪船上說得上話的老海員,而老王已經是在北京混得風生水起的“城裏人”了。
按照規矩,或者說村裏這些年來約定俗成的東西,能從“村裏人”混成“城裏人”的人,照例是要對自己的老家、親戚們有著些許照顧的。
多少年來別家人都是如此,但老江想起來老王的時候,仔仔細細想過之後卻發現,好像興旺村的人也沒有受多少老王的照顧啊?
甚至說,老王這些年來就連村子都很少回了,更不用說和村裏人產生什麽聯係。
信息的通訊,從書信時代進化到短信時代再到電話時代之後,雖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但老江和老王的聯係仍是越來越少了,就連他的工作,也是老鄭前幾天說出來的。
在北京城工作,做的是新聞網站的主管之類的工作,好像還是什麽總編?
總編?總歸是能說得上話、有點權力的人了吧?
想到這裏,老江心裏便有了希望,總覺得此時的老王肯定是能幫得上自己的人。
其實,到了這時候的老江,仍像無頭蒼蠅似地到處“亂竄”,想盡辦法隻是為了兒子小江未能完成的夙願,而實際上,他連同一個完整的辦法、方案都沒有。
去北京城找老王,其實對老江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
但找了老王之後,央求人家做什麽?老江心裏並沒有仔仔細細地想過。
退一步說,難道老江開口央求,老王就一定會應下來麽?
放得久了的關係和交情,其實無異於被風幹的石頭。石頭經曆了歲月和風沙的打磨,表皮上掉了一層又一層,雖然看起啦還是原來那塊石頭,可摸起來的時候卻已經全然不一樣了。
但老江不準備想這些,縱然他知道自己隻有著一股信念,隻帶著心裏的一股勁兒想要去找老王,縱然是心中連一個完整的計劃其實都沒有,但他相信,憑借著同為興旺村村民的關係,憑借著小時候一起玩到大的關係,老王一定會幫助自己的。
縱然自己沒有計劃,可自己有目的啊,到時候老王也會幫自己出招兒的吧?
這麽想著,老江心中打定了主意,準備這幾天就動身去北京,去找老王去。
但在怎麽去北京,以及去了北京見到老王之後到底該給人家帶點什麽這兩件事上,老江心裏犯了嘀咕。
其實怎麽去北京這件事,雖然老江至今仍未去過北京,但終究是找人打聽,自己再嚐試,就最終能解決的事情,無非就是費點功夫與時間,肯定不成問題。
但見到老王,給老王帶什麽東西表表自己的心意、拉近一下同鄉之情誼、再表達一下自己的意思,帶什麽東西能同時表達出這三點,就讓老江犯了愁苦。
要說從老家去北京城,見已經成了“城裏人”的老王,能帶得最好的東西當然是興旺村出產的村民們自己家晾曬的魚幹,這是最地道,也是北京城裏最罕見的東西。
然而想到這一茬的時候,老江也同時想了起來,那就是老王其實是不吃魚的。
老王不吃魚,歸根結底的症結還是在他爸。
他爸雖是興旺村人,但不打魚,而殺魚。照理說興旺村裏都是漁民,誰家也不缺個殺魚地,但問題就在於老王他爸殺魚,要比所有人殺得都好,而殺魚又是一件辛苦且腥味極重的活計,要是趕上了誰家想要大量製作魚幹,那殺一天魚留下來的腥氣,一個星期都散不掉。
正因為殺魚是一件麻煩事,而老王他爸殺的魚比村裏所有人殺得又快又好,所以老王他爸便成了興旺村這個漁村裏唯一一個殺魚的。平日裏殺完了魚,老王他爸不但能收到工錢,村人們也同意他自己留下一些魚的內髒來吃。
按理說作為一個在漁村裏長大的孩子,就算是長年累月地吃魚和魚內髒,老王也不該厭惡吃魚。魚腥歸腥,終歸有它的好,但人要是腥了,就好不了。
老王他爸的工作是殺魚,整天和腥氣混在一起,不知是受了魚的影響還是受了腥氣的影響,自己也開始偷腥,並且似乎上了癮。
過去有一位名叫馮夢龍的大文人,他說過一句話十分經典:“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把男人的心理活動,那些躍躍欲試和心癢難耐,形容得淋漓盡致。
當然,老王他爹並非偷不著,而不但是偷著了,且經常偷。
可偷畢竟是偷,隻要是偷了,就難以不被人發現。那時候老王還小,不懂世事,隻記得某天早上他娘大吵大鬧,在屋裏砸鍋砸鐵,最終甩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老王你個孫子,你早晚死在偷上!”
老王他娘走了,老王哭鬧了一陣子,卻也隻能被迫接受沒了娘的生活,雖然不適應,卻隻能被迫適應。
可這種被迫適應的日子也沒過多久,老王他爹就死了。
老王他爹給人殺魚,留下魚內髒並不是為了換錢或是補貼家用,而是他自己有著些許生吃內髒的小癖好,乃至於有些時候在殺魚的過程中也吃。
可就是這個吃,要了他的命。
那日一個村人帶來的魚裏,有一條橢圓形的、白肚皮的、肚皮上還長著尖刺的魚,老王殺魚的時候沒忍住,自己沒認出來那是什麽魚,便抓起各種內髒一樣嚐了一點,結果沒過一天的功夫,就咽了氣。
後來老王才知道,那條魚的名字是河豚。
娘走了,爹也走了,老王照樣吃魚,照樣慢慢長大過日子,可這時候他並不知道娘是為的什麽離開這個家一去不回,也不清楚村裏人碎碎叨叨地說著的“偷腥”是什麽意思。
直到他再長大了一點,書讀得再多了一點,明白了這些個意思之後,從此不吃魚。
心頭想著老王的這些事,老江自己嘀咕了半天,最終卻用一個異常簡單粗暴的邏輯說服了自己給老王帶魚幹去:
老王不吃魚,可他的妻子兒女不一定不吃啊?
老王可以不吃,老王的妻子兒女可以吃,畢竟是老家的東西,嚐個新鮮。
想明白了這些,老江心裏打定主意,準備動身。他翻出了家裏存著的現金,到鄰居家裏買了整整五斤晾曬好的魚幹,打好了包裹帶在身上,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隨身衣物,拿起腿就出了家門,往北京的方向邁開了步子。
等到老江想明白準備好且向著北京出發的這一天,也是老鄭帶著老鄒和老劉前往船業公司的日子。
整個村裏,現在和老江統一戰線的,其實也就隻剩下了老鄭和老鄒,或許老劉能算上半個,或許老劉也算不上,但老江不在意,他已經快要放棄老鄭的這條統一戰線了。
所以,這次出門,而且是出遠門,老江誰都沒有告訴,甚至連老村長也沒有知會一聲,他隻是獨自出了家門,帶著家裏倉庫中那個已經蓋上了許多層灰塵的厚重大鐵鎖,把自己家的大門謹慎地給鎖了起來。
看著鎖上家門的大鐵鎖,老江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此一去,或許千難萬險,或許無功而返,卻都是老江必須要去的。
他若不去,心底的那股子勁兒也就徹底湮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