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卷(22)老鄉

在興旺村裏,老鄭是很特殊的那麽一個人。

南方水鄉的娟秀氣質,好像在他身上完全沒有一點繼承一般。超七尺近八尺的身高,加上一副好像雙開門冰箱般的寬闊肩膀,他把“壯漢”這兩個字展現得淋漓盡致。

老鄭的麵相是帶著點凶的,臉上的縱橫溝渠在歲月的打磨下愈發明顯,常年擔任海員、在海上作業當然占據了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則是他血脈中屬於西北的那一部分在洶湧澎湃。

嚴格來說,往祖上數幾輩,老鄭不是土生土長的興旺村人,他渾身上下濃鬱的黃土養育出的氣質,其實從臉上就顯現得淋漓盡致。

老鄭的性格裏是有些倔強的,據他說,雖然祖上顛沛流離許多年間接導致族譜都斷了幾次,但他仍認為自己屬於的是當年西北地區鼎鼎有名的那位勺勺客的後代,倔也是理所應當。

要說那位勺勺客,雖然許多年過去,但仍有著鼎鼎大名,更不用說在當時帶動了一個鄉、幾個村的年輕人們出門闖**,都當勺勺客去了。

當年,勺勺客家裏困頓、活不下去,吃百家飯到了有把子力氣的年紀,他把自己從小到大吃飯用的勺子綁在腰上,就邁開兩條腿奔著城裏去,開始了找生活的日子。

城裏不比鄉下,無根浮萍一般的年輕的勺勺客吃了太多難以言喻、不能說出口的苦,才終於在而立之年當上了本地一個不太出名的酒樓的大廚子。

而他的氣運,也是從此開始。

那時候,某位巡撫微服私訪,吃了勺勺客的一道菜,驚為天人,當即揮筆潑墨,寫下“天下第一勺”,裱成牌匾,贈予了勺勺客。

自此,勺勺客名聲大振,往來皆是達官貴人,一飯難約,據說後來還進過京、進過宮,伺候過某位在當時不能直呼其名諱的大人物。

半生榮耀,榮歸故裏的勺勺客置辦了足足七進的大宅子、近千畝良田,卻在臨終的時候擲地有聲地吼出了幾嗓子,竟讓他威名更盛:

“勺勺客?廚子!一輩子伺候人的活計!下賤!”

“我的後人,從我之後,不許再碰灶台,都考功名去!”

“我這家產,隻需學文,什麽時候耗盡了什麽時候算!”

“出個秀才,在我墳頭放掛二踢腳;出了舉人,放掛鞭;真出了進士,熱熱鬧鬧地放上一整天!”

多少年過去了,勺勺客的後代們已經開枝散葉得遍地都是,秀才、舉人、進士們也早就成了時代的遺產,可勺勺客的墳頭到現在也隻聽過兩聲二踢腳。

“每每想到我那個祖宗的墳頭一直孤零零的,我就心酸啊,哎……”

說這句話的時候,老鄭往往帶著微醺的醉意,麵容愁苦,似要流淚一般,而後爽利地吞下一口豬頭肉,再配上一盅白酒。

雖然愛喝酒,但老鄭工作的時候不喝,也正因為和老江的關係好,所以見麵的時候不常喝酒。

酒是麻痹神經的物件,讓人脫離世外、隱入塵煙,不去想凡塵瑣事,捧的人推崇其為超然的東西,罵的人則鄙視其十分耽誤事。

但酒這個東西,對見麵的老江和老鄭來說,卻是實打實的好東西。

就這酒,長久未見的感情得以抒發,許多東西都可以順著酒說出來。

酒是話的潤滑劑,本來沒有酒就可以聊,當有了酒之後,就能聊得更多了。

這天,老鄭一如往常每一次一樣,拿著酒和下酒的小菜,照例來找許久未見的老江。

看起來今天與往常並沒有什麽不同,但老鄭不知道的是,老江有著許多的愁苦等待著和他述說。

進了門,坐下來,打開酒,倒滿杯,老江舉起酒杯,正開開心心地想要和老鄭碰個滿杯,卻沒想到對方的話音落下,當頭一棒直接給他打懵了。

“老江啊,你個老小子,最近是沒怎麽幹人事啊?斷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你怎麽就想著讓咱們同村人不打魚呢?這不等著被群起而攻之嗎?”

老鄭說話,還是帶點文鄒鄒的東西在裏麵的,雖然有時候不太正確,但他自述是受了祖上老太爺夙願的影響,怎麽都要想著幫老太爺完成心願。

但看著他黝黑的皮膚和粗糲的麵容,渾身上下因常年出海而結下的肌肉,實在是沒幾個人能相信他說的話。

滿口帶著埋怨的話說完,好像是把老江給噎在了半路。他舉起的酒盅懸在半空,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尷尬得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倒是老鄭,隨手和老江一碰,自顧自地飲下一杯酒,解開了他的尷尬。

手裏端著酒盅,老江歎了口氣:“你說的事,我也知道。但我也發現了,很多時候我們自己是跳不出來的。那句老話怎麽說得來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時我兒子要做這種事的時候,我還能看清楚,但輪到自己,就開始稀裏糊塗了。”

“哼。”老鄭放下筷子,把一口肉吞進肚子裏去:“說得輕巧,哪兒那麽容易?我聽說你是要保護什麽江豚是吧?那是一種魚吧?”

老江喝下一口酒,嘴裏發出愉悅的聲音,但聽到老鄭的話,連忙糾正道:“我是要幹這個事兒沒錯,但江豚不是魚,嚴格來說是一種哺乳動物,和豬啊牛啊什麽的一樣,隻是生活在水裏。”

為了保護江豚,雖然自己受挫,但老江還是仔仔細細地查閱了不少資料,隻為了把一件事做得更好。

聽到這,老鄭又哼了一聲,聲音裏竟然帶了一點怒氣:

“你自己也說了,一種動物,這是什麽概念?這是一個物種啊!”

“你是誰?你是老江,一個普普通通的漁民,要說錢麽,有一點但也不多。可要說本事、能力、資源、人脈還有社會關係,你有麽?有多少?能有用的又有多少?”

“當然,你也是個人,但你好像也沒比我老鄭厲害多少。”

“那你覺得,你這樣一個人,能做到保護一個物種這麽大的事兒麽?”

一連串的話,好像連珠炮似地砸在老江的臉上,徹徹底底地給他砸蒙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