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卷(14)日記

小陳走了,他們的誌願者活動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明天還有很多任務需要完成,他來探望老江的時間也是有限的,不能久留。

但小陳留下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引起了老江的反思。

小陳對老江說的這些事情,向他展示出來的這些信息,徹徹底底地震撼了老江的心靈。

過去,老江是一個不停地埋頭苦幹、硬幹的人,為的隻是好好維護這個家,把兒子小江拉扯長大。

但現在,小江離他而去,而他早就成了一個鰥夫,長輩父母也早已離世,獨自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過去迷茫的半年沒給他任何觸動,反而是意外出現的一個大學生小陳,帶給了他許多不一樣的、嶄新的感受。

老江當然知道,人類是萬物之長,是萬物之靈,是統禦著這個世界的智慧最高的靈長類動物。

可是,人類真的就應該因為自己有著絕大的優勢,就能、就一定對這個世界予取予求麽?

雖然過去自己是為了好好地生活下去才當了一個漁民,在江水裏進行捕撈,可如今再回頭看,老江卻發現,不僅僅是自己,好像整個興旺村對江水的索取都是有些過分的。

其實,興旺村對江水中魚類的捕撈,並不是平平淡淡的,反而是有著各種各樣的方法。

很多時候,老江都能看到江水上有兩艘漁船共同拖著一條大網,在江水上緩慢而行。這是傳承了數百年的一種捕魚法,老江雖然不會用,但他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那種網,非常密,俗稱絕戶網。

船行很慢,是為了不漏掉任何一條小魚,為了把捕魚的利益最大化。

在興旺村,大家有目共睹也是暗中約定的一條,其實是所有人不在特殊情況下,都不會動用這種捕魚法,因為是竭澤而漁的手段。

可實際上,這些年來,老江卻並沒有少見了這種捕魚法,隻不過他作為興旺村的一員,也是默許了這種情況的出現。

畢竟誰家還沒有個難事情,誰家還沒有急需錢的時候呢?

正是因為這種捕魚法能快速地賺取錢財,所以雖然大家都知道是對江水和魚群生態不好的辦法,但都紛紛默許了。

而另外一種情況,另外一種捕魚法,雖然不會對魚類造成極大的損害,卻也是有目共睹地對江水、甚至對興旺村村民的居住生活產生了影響。

某些時候,老江也能看到,有人家的大漁船上,會架起非常巨大的吸螺機器,而船尾的兩根繩子上則分別係著兩張網,在江水中緩慢行駛。

這種捕魚法,其實就是吸螺船,專門用來捕螺的。

這種船在多數時候都會產生巨大的噪音,不但對興旺村村民的生活造成很大影響,更會震死江水中許多體型較小的魚類。

而更嚴重的地方在於,江水中很多生物,其實是依靠著那些螺作為食物而生存的。

吸螺船,同樣是一種竭澤而漁的捕魚法,讓人心驚。

這些事情,老江都知道,但老江無法阻止,也沒有臉麵出麵阻止。

因為這些事情,歸根結底,在興旺村這種祖祖輩輩靠水吃水的村子裏,都是一種人情世故。

誰也不能保證明天的太陽永遠耀眼,更沒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率先來臨。

誰沒有個需要用錢的時候呢?如果你勸阻了別人家不這麽做,那等到你遇見了事情和意外,臨門一腳的時候,你有那個麵皮開口,或者當著別人家的麵做這些事情麽?

人情世故,人情世故,處理好了就是人情,處理不好,就成了事故。

腦袋裏想著這些事情,老江的心緒越發亂了起來。

日暮西斜,早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村子裏各家各戶的窗戶上也逐漸飄起了炊煙。

可老江沒有胃口。

小陳跟他說的那些事情,向他展示的那些圖片,仿佛一坨萬古巨石一般,壓在他的心頭。

人的心,一旦帶上了愧疚,便不自由。

老江緩緩站起身來,把手裏的煙袋鍋收到了身後。

他背著手,走向堂屋裏。

堂屋的台子上,兩張黑白照片擺在那裏。

照片裏麵,年輕的少年和少女就那樣望著他,好像一眼望過來,就能望穿秋水,跨越時間一般。

老江也這樣看著他們,好像這麽看著,畫中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麵前一樣。

生死別離,皆是大事。老江還活著,可現在他已經沒有什麽所圖的了。若是不為自己所圖,或許他還能為兒子做一些什麽事情麽?

可他不敢看向小江的那張照片,強硬地轉過臉,看向妻子的相片,伸出手輕輕摩挲著。

“媳婦啊,媳婦...是我不好,我沒照顧好兒子,讓兒子找你去了,我...”

這些話,老江說著說著,就有些說不下去了。他站在那裏,思慮半晌,淚水竟然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緊接著他抬起頭來,看著妻子的相片,堅定地說道:

“過不了多久,雖然還不知道要多少年,我也會去找你們的...在這之前,就讓我為兒子做一點事情吧。”

緊接著,老江又看向小江的相片:“兒子,爹去你屋裏看看。”

說罷,老江轉過身,朝著小江的房間徑直走了過去。

此刻,老江的情緒是複雜的。他在人世間好像已經沒有所圖了,但對兒子,依舊有著極大的愧疚。

他沒能好好地理解兒子的想法,他一味地想要讓兒子遵從自己的想法生活,卻沒想到適得其反,造就了眼前這樣的糟糕局麵。

或許,假如,那天他能好好地和兒子聊一聊,父子二人在月光下就著酒和吃食,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說開了、說明白了,是不是今天就會有所不同呢?

然而斯人已逝,錯過不是錯了,而是過了。

一切已經無法挽回,而老江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多地了解一些兒子的世界,多知道一些小江的想法,和願望。

在小江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後。

邁著沉重的步伐,老江走進了小江的房間。這個房間老江是不經常打掃的,原因無他,隻是每次踏入房間的時候,他的心髒都針紮得一樣痛。

那種痛苦是前所未有的,哪怕年少時第一次落水,冰冷的江水無情地灌入他的肺,瞬息間充斥了他所有肺泡的時候,老江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房間不大,所有的物件上麵,此時都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看到這個房間,老江一瞬間愣住了。

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隻有不算強的光通過窗戶斜斜地照射到房間裏。

在這些斑駁的光線中,仿佛小江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讓老江一陣愣神。

老江緩過神來,用力地搖了搖頭,散去腦中的那些遐想。他向前走了幾步,坐在了小江的**,伸出手拂掉兒子**和桌上那一層薄薄的灰塵,把小江當初留給自己的畫冊放到一旁,拿起了一直蓋在畫冊下的,那本仿牛皮質地的本子。

這是小江的日記本,鎖扣上早就積蓄了許多灰塵,老江一直不敢打開。

時至今日,半年過去,在小陳的開導下,在和兒子同齡人的交流之後,老江心中那股早就萎靡的勇氣終於恢複了些許,直到今天他終於有了勇氣,打開這本日記。

或許,這本日記相對老江,就是一場完全不同的人生,更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老江深呼吸,許多次,在把自己的情緒完全沉下來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伸出手打開了日記本的紐扣,翻開仿牛皮的本子,看到了裏麵的內容。

讀著讀著,老江的身體竟然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