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他為誰披上白婚紗
考研複習的日子遠比林絮想象中的要更難熬。
全新的專業課知識,無論她翻來覆去地背了多少遍課本,很多考得深或者考得偏的題目她依舊還是一個字都答不上。工作幾年扔了英語,考研英語的試題難度對她而言並不低,閱讀裏滿是生詞的句子段落讓她理解起來十分吃力,答起題來一個接一個地出錯。
每當她感覺到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會把手機掏出來,按亮屏幕去看一眼鎖屏壁紙上那個簡單卻刺眼的英文短語。
to win the world.
用自己創造的世界,來打敗現在的世界。
曾經,在漫天的煙花雨裏,她把這句話送給了他。
後來,在大禮堂的講座上,他把這句話重新送還給了她。
這句話支撐著她,在她疲憊動搖的時候給她力量,在她困惑迷惘的時候為她解答。
在長達兩年的複習生活中,她孤單痛苦過無數次,也絕望掙紮過無數次,但她從未選擇過放棄。
因為不曾選擇過放棄,所以她最終還是挺過來了,並且幸運地得到了命運給予她的回報獎賞。
她終於來到了北大。
經過兩年的磋磨,她的心性成熟了不少。以至於如今來了北大,反倒心思沉靜,沒了年輕時的熱血沸騰。
未名湖邊的桃花開了,就在前幾天。
為了幫導師準備書畫古籍展的資料卡片,她已經在學院辦公室熬了將近一周了。今天上午終於完工,吃完午飯,她挎著單肩包走到了湖邊,打算好好地聞一聞花香。
高中的時候,賀舒婷的勵誌文章《你憑什麽上北大》風靡市實驗,曾經被她打印出來貼在寢室的牆壁上整整三年。
她至今都能默背出來文中的第一句話:“未名湖邊的桃花開了,就在前幾天。”
未名湖邊的桃花開了。
高一分科後的第一次期中考試,她考了年級第一名。出成績那天,她跟他一起在串串店吃飯,他目光灼灼地對她說:“咱們一起考北大怎麽樣?”
北方小城的高中校園裏,連樹都沒幾棵,更別提花花草草了,一點都不好看。那天晚上,她躺在被窩裏望著粗糙的床板愣神,在心裏笑盈盈地回應他:“葉風,等我們考上了北大,就可以一起去未名湖畔看桃花了。”
我們一起去。
如今回想起來,也算圓夢,隻是他不在。
聽說他在上海的一家銀行工作,薪資待遇還挺不錯的。她坐在湖畔的一方石凳上,托腮望著眼前如明鏡般平靜無波的湖水,在心裏輕輕地問:“葉風,什麽時候來北京,我帶你看看未名湖畔的桃花啊。”
微風吹皺一池春水,她微微彎了嘴角,像是自嘲的苦笑。
何必呢。
事到如今還這樣樂此不疲地自我折磨,她何必呢?
“那個,同學,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把手機掉你們湖裏了。”
林絮的肩膀突然被人輕輕拍了拍,熟悉的聲音讓她仿佛瞬間觸了電。她一個激靈轉過身,眼神呆愣地瞧著眼前人,臉上的表情複雜洶湧。
“葉風。”她說。
沒有她在腦海中排演過無數次的久別重逢時的誇張哭泣和擁抱,她隻是平靜地,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林,林絮?”少年眼神一片茫然,反應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真的是你啊?你這變化也太大了吧,我都不敢認了。”
她笑了,嘴角剛扯起來,就不爭氣地有點想哭。
“你是怎麽一眼就認出我的啊?”他問。
因為你是葉風啊。
因為你是葉風,所以我永遠能認出你,你懂不懂啊傻瓜。
“你沒什麽變化啊。”她笑笑說。
“對了,我手機,剛才我拍照的時候把手機給掉湖裏了,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麽東西能給撈出來啊?”
她無奈地笑了,找了附近值班的保安大哥拿磁鐵幫他把手機撈了出來。因為在水裏浸泡了太久,手機已經開不了機了。少年低頭不停地鼓搗著按鍵,臉上的表情既崩潰又無奈。她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笑出了十幾年的想念和悲傷。
“別笑了!太不厚道了你!”葉風氣急,瞪了她一眼,“手機打不開我可是真是身無分文了。”
“你怎麽會來北京啊?”她問。
“來北京辦個業務,今天中午正好有空,就想著來北大轉轉。”
“走吧,帶你去學校修手機的地方把手機修一下。你怎麽能這麽搞笑,拍個照還能把手機給掉水裏?”她又笑了起來。
“沒拿穩嘛,”他無奈地撇了下嘴,“走吧。”
維修師傅說手機得晚上才能修好,林絮主動開口:“晚上我請你吃飯吧,不然你連晚飯都沒的吃。”
“那謝謝了,等手機修好了我轉賬給你。”
“算了,你都來北京了,當然得我請你啊。”她歪頭問他,“想吃什麽?”
“我對這兒也不太熟,你推薦吧。我住的酒店在R大附近,下午我得回去開個視頻會議,結束了我直接去飯店找你。”
“R大?R大我熟,我記得學校東門馬路對麵有一家‘撒拉花兒’,我讀本科的時候經常跟室友去吃,你愛吃新疆菜嗎?”
“好啊。”
“嗯,那你先回去忙吧,到時候見。”
她站在地鐵站門口,目送他的背影順著扶梯消失在洶湧的人潮中,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客套卻不生硬的寒暄,十年過去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嗎?不該再說點什麽嗎?
然而他們缺席了彼此十年的漫長人生,如今偶遇,又還能再說些什麽呢?
他靠近她,從來都比她靠近他要容易得太多。
可這十年來,他卻從未想過要靠近她。
於是隻能把洶湧而來的想念強壓下去,用輕鬆自如的笑容來掩飾內心的慌亂。
為了她苦守了這麽多年的尊嚴。
林絮終究還是沒了尊嚴。
剛跑回寢室她就洗了個頭,又對著鏡子重新化了一遍妝。她的心一直撲通直跳,從洗頭開始,到如今坐上了去R大的地鐵,她依舊能感覺到血液汩汩流過太陽穴的聲音,臉頰更是紅得發燙。
才下午三點多,她出發這麽早到底是要去幹嗎啊。
她在R大地鐵站下了車,從R大校園裏繞了一圈,把她大學四年裏吃過的自以為好吃的食堂飯菜和超市零食買了個遍。出了東校門,她又直奔門口的幾家網紅小店,狠命搜羅一番。提著大包小包,她再次踏上了地鐵,坐一站到隔壁的M大下車。憑著記憶,她在M 大西門外的餐飲街買了好多口味獨特的糕點和小吃。
大學四年裏她吃過的美食,大概逃不過這幾樣了。大一那年,她從小縣城第一次來到北京,實在沒見過什麽世麵。校園裏或者學校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她都會不自覺地記下來,想著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帶他來嚐嚐。
如果未來,他們會有機會的話。
等她終於忙活完的時候,已經將近下午五點。下了地鐵後,她邊走邊對著包裏的小鏡子理了理妝發,然後輕輕地推開了飯店的玻璃門。
“你這是幹嗎?”葉風望著風塵仆仆闖進門的少女手裏提著的大包小包,一時哭笑不得。
“我下午回了趟R大,看到附近的店鋪還在賣當年比較有名的一些小吃,就想著咱們可以一起嚐嚐。”她的臉微微紅了,不好意思地咧開嘴笑笑,“不小心買多了。”
“可以啊,嚐嚐你們R大的美食。”他起身把她手裏的塑料袋悉數接過去,然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
“這裏有肉夾饃、紫菜包飯、抄手、鴨血粉絲湯和炒酸奶,你看看先吃哪個。”她把桌上的塑料袋一一解開。
“你確定咱們還點菜嗎?”他笑著問她。
“當然要點啊。”她翻開菜單,“這家的牛奶飯、包菜炒饢和沙拉我吃過,都特別好吃。”
“好。”他被逗笑了,“那就這些吧。對了,你喝酒嗎?”
她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她平時不怎麽喝酒的,隻是今天,突然有些想喝了。
“那再來兩罐啤酒。”他對照著菜單跟服務員點完了菜。
“在北大的讀研生活怎麽樣?順利嗎?”
“嗯。”
“當時洛一川跟我說你辭職考研的事我還不信,不過回過神來一想,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我當時可真是眾叛親離。”她無奈苦笑,“感覺全世界都在反對我考研。”
“那是因為我不在。”少年挑了挑眉,得意地笑了,“我要是在,肯定在你大一的時候就勸你趕緊換專業。人生苦短,做自己喜歡的事最重要。”
是啊,因為你不在。
她愣愣地看著他,把嘴唇咬得微微發白。
“對了,聽說鹿鳴結婚了?”
“嗯。”
“那小子,”他翻著眼皮回憶了一會兒,目光又落回到她身上,試探地問,“當年你倆……”
“我倆真沒什麽,都是誤會。”她急急解釋。
他神色頓了頓,然後釋然一笑,說:“嗯,都是誤會,都過去了。”
幾盤菜和兩罐啤酒都上了桌。
她示意他嚐菜,他點頭,順便開了罐啤酒。
兩人悶頭吃飯,一時無言,隻有身後的音響突然被店員切了歌,輕飄飄地溜出來一句:“我對你付出的青春,這麽多年。”
我對你付出的青春,這麽多年。
冷清的門店裏,林宥嘉慵懶迷幻的嗓音恰如其分地渲染著悲傷。
“我也要結婚了,下個月。”少年啄了一口啤酒,不緊不慢地說。
“是……是嗎?恭喜。”她的心髒倏地漏跳了一拍。
杵在餐盤裏許久的筷子終於被她放下,她看向他,想努力綻開一個真誠的笑容,卻終究還是麵部僵硬,笑得有些假了。鼻腔裏酸澀翻湧,胸口更是堵得厲害,她心中煩悶,“啪”地扯開了手邊啤酒罐的拉環,仰著脖子將酒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葉風愣住了,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不好意思啊,有點渴。”她咧咧嘴,尷尬地笑了。
男性歌手的歌聲仍然盤旋在她的耳畔,一陣一陣,沒完沒了,像催淚彈。
這個狗男人你別再唱了行不行。
她埋下頭,一顆一顆地往嘴裏送著沙拉裏的玉米粒,像麻木的機械運動。
直到十多分鍾過後,沙拉裏的玉米粒被她全部撈完,她才終於緩緩抬起頭,打了響亮個飽嗝。
對麵的少年瞧了眼她,笑了起來。
能不能別再這樣笑了啊,葉風。
太好看了,我受不了。
酒罐裏的酒被她喝得一滴不剩。
少女眯著眼睛,右胳膊撐在桌子上托腮望著他,嗬嗬地傻笑個不停。
“一直看著我幹嗎?”他失笑。
“好看。”她的臉頰是微醺的潮紅,黑漆漆的一雙小鹿眼裏盈滿了笑意。
他夾菜的動作一頓,愣了半晌,才端了端身子,笑著說:“你喝多了吧。”
她嘟著嘴,噙著笑一個勁兒地搖頭。
“葉風你知道嗎?從我看見你第一眼開始,就覺得你長得特別好看。你隻要坐在這裏,像現在這樣,什麽都不用做,我就永遠也看不夠。
“但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她依舊笑,用力地擺了擺手,“你的眼睛裏有光,你往哪兒看,哪兒就被你‘噌’地點亮了。
“你看向我的時候,我覺得,我也被點亮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會發光。
“有那麽多人喜歡你,好多人喜歡你,但她們都比不上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很久,很久,很久了。”
她突然起身,身子斜斜歪歪地朝他撲了過來,張開手臂,緩緩地圈上了他的脖子。
少年的臉上有一瞬的慌亂,兩隻手臂直直僵在了身側。
“林絮,你……”
“噓!”
她把食指比在自己的唇畔,示意他不要說話。她的臉離他這樣近,近得能清晰地描摹出他的眉眼,感受到他緊促的鼻息。隻要稍微再往前湊一湊,她就能吻上他的唇了。
她沒有湊上去。
她隻是靜靜地,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眼睛看。一直盯到她淚眼模糊,連他的表情都徹底分辨不清,她才低下頭死死地捂住了臉,“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
眼前的這個人,是她的心上人。
他是她遇見過的最美好的人,也是她遇見過的最爛的人。
當初是他先招惹她的啊。
可招惹完他就走了,再也沒回頭看過她一眼。
她曾經用盡全身力氣靠近他,卻終究離他越來越遠。
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
直到眼淚都快流幹了,她才終於舍得一把推開他,起身抓起座位上的單肩包,大聲招呼了一句“老板,買單”,然後用力掙開了他拉住自己的手,掃碼,推開店門口的玻璃門,迎麵灌下一肚子冷風。
他要結婚了。
十幾年前的那個初一女生,坐在單杠上望著被淺藍色墨水暈染過的一方天空的時候,會不會猜到早晚有這麽一天呢?
原來沒有結局就是他們的結局,更確切地說,是她的結局。
“林絮!”他從身後急急追上她,“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學校。”
她停步,歪頭看向他,含著淚光朝他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笑嘻嘻地比畫出了一個“OK”的手勢。
他愣住了,緩緩鬆開了抓住她手腕的手。
她大踏步地向前走過去,午夜街頭,紅綠燈路口空無一人。她頭也沒回,卻高高揮起了手,大聲地對他說:“再見啦,葉風!”
再見了,我全部的青春。
期末考試周,林絮黑白顛倒地碼論文和複習考試,連續兩周沒刷朋友圈和微博,但她卻一點也沒覺得累,反而有發自內心的豐盈感和滿足感。
她越來越慶幸自己選對了專業,過上了能說服自己的有意義的人生。
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她拿著打印好的論文去導師辦公室交作業,回來的時候突然下起了傾盆暴雨。她舉起書包擋雨,一路小跑著奔回了寢室。等她坐在**把頭發擦幹後,剛點開微博,就看到了他發的第一條動態。
一張紅底白襯衣的結婚照。
女孩子很漂亮,兩個人很登對。
挺好的。
她發自內心地笑了。
年少時,她望著他,就像是望著月宮裏的神仙。長大後,她才明白了他不過是個運氣還不錯的普通人。
他有本事驕傲一輩子,有本事把尋常普通的日子過得酣暢淋漓。他有更大更遠的世界,有寬廣遼闊的人生,他一直都過得很好很好。
時空交錯又分離,他們踏上了不同軌道的列車,再不相遇。
但她記得,她曾遇見過他的。
真真切切地遇見過。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做了個長長的夢。在夢裏,父母、老師和朋友將她團團圍住,厲聲逼問她,說:“林絮,為什麽要任性?為什麽要辭掉高薪工作,去念什麽冷門專業的研究生?為什麽要瞎折騰?為什麽非得過上你眼中有意義的人生才甘心?”
她支支吾吾,坦白招供,說,因為她遇見了葉風。
就是那個自信又自由,過日子像演電影一樣,把每一幀都演得生動精彩的毛頭小子葉風啊。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靜得能聽到她緊張急促的呼吸聲。
“那你喜歡葉風嗎?”不知是誰,不辨方向,突然問她。
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沒有猶豫,大方點頭,滿眼歡喜。
她說:“嗯,喜歡。”
原來啊,暗戀也不過是這麽一件難過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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