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其實我沒能忘了你 /

“講完了?”

新中關食寶街的南京大牌檔裏,玲姐灌了一口啤酒,緊擰著眉頭問道:“就因為這麽點誤會,所以到現在都死活不肯聯係他?拜托,都十年快過去了,多大點事啊,早該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沒有。”林絮撇撇嘴,咬了咬插進酸梅湯裏的吸管,“不聯係是因為沒必要。”

“是嗎?”玲姐輕哼一聲,“朋友也不做?”

“不想做朋友了。”她扯了扯嘴角。

“那我可奇怪了,你這一把年紀了不聯誼不相親,而且對戀愛一丁點興趣都沒有,合著擱這兒給人家守活寡呢?”

“誰守活寡?我沒有!”林絮急了。

這麽多年,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早就已經不喜歡他了。

這麽多年,她也是真的沒再遇上過一個能讓她真心喜歡的人。

真的。

“沒守寡?”玲姐一把將她的手機搶了過去,點開微博界麵,戳著經常訪問裏他的頭像大聲質問,“那你整天偷窺人家微博幹嗎啊?幹嗎啊?”

“你幹嗎?!”林絮撲上去將手機一把奪回,鼻尖一陣泛酸,她為什麽突然這麽想哭啊。

都這麽多年過去了。

她也隻是偶爾搜一搜他的微博名字罷了,不點讚不關注,甚至連出現在首頁的經常訪問功能她都覺得礙眼。

她自以為已經足夠有尊嚴和骨氣了。

還想讓她怎樣呢?所謂的是否真的放下了,又有什麽重要呢?

她有沒有放下,重要嗎?

五彩琉璃燈光下的玻璃牆壁成了玲姐身後的絕佳背景板,映照出她一張疲憊而狼狽的臉。

很漂亮的一張臉。

精致妝容下紅撲撲的臉蛋和端正立體的五官,她在某些照鏡子的瞬間還挺驚訝的,原來自己學會了打扮之後也可以長得很好看。

有他新交的女朋友好看嗎?

中邪似的,偶爾,她也會在心裏這樣問自己。

這麽多年,她一個勁地折騰,不要命地拚業績忙工作,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比他更好。

要向他證明,沒了他,她的生活一樣可以過得精彩。要轟轟烈烈地去愛別人,比他更好的人。

他不是在和夏茉分開之後又交了個女朋友嗎?有什麽了不起?

可惜她忙活了這麽久,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孑然一身,荒唐離場。

“行了,不逗你了。”玲姐看她趴在桌子上,蔫巴巴地攥著手機發呆,伸手輕輕順了順她的頭發,“辭職手續辦好了?”

“嗯。”她輕聲應道。

玲姐歎了口氣:“你還是太小,將來早晚會後悔。

“主管挺喜歡你的,在北京生活就這樣,幹什麽工作都得累得跟條狗似的。說實話,金融行業裏,咱公司算待遇不錯的了,真不打算再考慮考慮?”

“決定了,不考慮了。”她淡淡地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

“都工作過這麽長時間了,還惦記著跨專業考北大呢?說實話,咱們R大在國內也算名氣不小了吧,很多人一輩子都考不進來,你怎麽還有北大情結呢?”

“就是不想這麽下去了。”

不想再跟金融打交道,不想再幹“996”的單調工作,不想再過雞飛狗跳的辦公室生活。雖然,大部分人都是這麽將就著活過來的。

帝都,名校畢業,高薪工作,你還想怎麽樣?

林絮,你還想怎麽樣?

可她就是知道,她不要再這樣了。

冬日破敗的縣城老街,仿佛看熱鬧般在夜裏亮起了誇張奪目的彩燈,以此來迎接這個從北京丟了工作回來的見過大世麵的名校畢業生。

林絮打開門鎖,把行李拖進門,回到了黑漆漆的空無一人的家。媽媽應該是去值夜班了,至於爸爸,應該又出去喝酒了。

果不其然,她剛按亮台燈準備把行李箱打開,就聽見了“哐哐”的砸門聲。

“你到底想怎麽樣?作死是不是?”爸爸剛一進門,就一臉惱怒地拿空酒瓶用力戳了戳她的胸口。

她沒有說話,隻是攙著男人脫鞋脫大衣,被他一路推搡著往屋內走,終於將他扶上了床。

“多好的工作啊。”爸爸四仰八叉地躺在**,蹙著眉頭醉醺醺地嘟囔著,“你就‘作’吧,你就知道‘作’……”

林絮回到臥室,關上了房門,漠然地坐在書桌前,盯著台燈散射出來的慘白光線愣愣出神,直到眼睛酸脹難忍。

媽媽勸過她,說不想在企業幹了就去考公務員或者考銀行,還想讀研的話就考個本校的金融專碩,她搖搖頭說,不了,不想幹金融了。

在社會上錘煉過的成年人,辭掉中關村的高薪工作,跨專業考北大中文係的研究生,任誰看來都是吃飽了撐的瞎扯淡。

成年人是沒有資格做夢的,成年人付不起做夢的代價和成本,成年人的眼裏不配有光芒。

可她不要再做這樣的成年人。

她心中煩亂,索性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整理房間。

初高中時候的課本筆記被她一股腦兒地從大書櫃裏掏出來重新清理,一個本子翻開,一張破了角的皺巴巴的照片從夾縫裏一下子溜了出來,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照片上,少年有著好看的眉眼,笑容似暖陽燦爛。

她彎下腰,緩緩將它撿起,愣愣地看了許久,用指腹輕輕地描摹著他臉上的每一處輪廓,溫柔地笑了起來。

想當年,當年,她自己竟然還幹過偷照片這樣的蠢事。

“老師老師,她叫林絮,十班的,作文寫得特別好。”

“反正我清華北大都考得上,你們文科生肯定都想考北大吧?咱們一起考北大怎麽樣?”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才發自內心地裏佩服你,你很厲害,真的。”

“所以你必須得和我一樣驕傲,不能再不自信了,知道嗎?”

回憶像循環播放的電影慢鏡頭,幀幀幕幕,清晰如昨。

這麽多年,她其實並不是很願意回憶。回憶裏的那個人,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徹底,卻在她的腦海裏陰魂不散,搖頭擺尾,晃來晃去。

午夜起風的校園裏能看見,人頭攢動的車站地鐵站能看見,插上耳機閉上眼還能看見。

那個家夥,他一直都過得很好。

當年的市高考理科狀元,差了10分沒念成清北,被上海交大錄取。大學期間當了校學生會主席,拿了四年國獎,績點很高保研到了複旦,大二那年交了個女朋友,特別優秀特別漂亮。

上帝不會虧待他的,她從來就知道。

或許正因為這樣,所以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才依然會有不甘。

那些忘不掉的,就這麽記得吧。

她遇見過他,她會記得。

林絮最終還是決定去市裏複習考研。臨走前她收拾行李,在翻找書桌抽屜的時候,看到了一支躺在角落的綠色熒光筆。熒光筆早就已經不能用了,但她還是將它輕輕地撿了起來,把它和那張破損的舊照片一起塞進了行李箱的夾層裏。

她想把它們裝進行囊,讓它們陪伴著自己,去踏上另一段漫長孤單又艱辛無比的旅程。

市實驗的圖書館裏有不少空位,她托老洛幫她找了個教職工寢室住。

跟一幫比她小了快十歲的孩子一起學習,一起吃飯,一起感受他們的生活喜悲,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年輕了許多。

這裏有些溫馨的回憶,也有些心酸的回憶。高中畢業時,她覺得市實驗留給她的心酸是遠大於溫馨的。如今看來,卻恰好相反。

小姨家的表妹今年正好考到了市實驗,林絮偶爾會跟她一起在食堂吃午飯。

“別聽我媽她們瞎說。”小表妹咬著雞腿,語氣十二分誠懇地看著她說,“還說你找不到工作,R大畢業可能找不到工作嗎?我覺得你辭職考研,拒絕相親不談戀愛,都特別酷。”

林絮苦笑。

如果一開始就走對了路,她也犯不上辭職。

如果能遇到個真心喜歡的人,她也很想談戀愛。

她一點都不酷,她其實是個很慘的人。雖然她頂著“640+”的高考成績說自己慘,肯定會被小表妹唾棄為矯情。

“對了姐,下午我們班元旦演出,在大禮堂,你要不要來?”

“我得複習。”林絮搖搖頭。

“你就去唄,也不差這麽一下午。我表演節目,想讓你幫我錄個視頻。”

“好吧。”林絮皺皺眉頭,“表演什麽節目?”

“唱《小幸運》。”小表妹甜甜一笑,難為情地壓低了嗓音,“跟我暗戀的男生合唱。”

“原來如此啊,那我得去。”林絮眨眨眼,玩笑道,“去看看我未來妹夫長什麽樣。”

“噓!”小表妹急了,四下張望一番,“姐你小聲點!還不是男朋友呢!”

“挺好的。”林絮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小表妹的頭。

“什麽挺好的?”

“我是說,能有一個喜歡的人,挺好的。”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林絮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沒踏進過這個禮堂了。

她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以免自己擋到弟弟妹妹們觀看節目。黑壓壓的人影在絢麗燈光下模糊失真,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下一秒鍾身邊就會有個挎著單肩包的混不吝少年突然出現,拍拍她的肩膀,一臉好奇地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問她:“你在找誰呢?”

我在找你啊。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找你。

我真的,好想念你。

台上話筒震耳的試音聲讓她瞬間回過了神。

快三十歲的人了,腦海裏編排的還是些校園言情小說的狗血橋段,男主角還是那個曾經驚豔了她時光的十七歲傻小子。

林絮,你太蠢了。

她靠在椅背上,興致勃勃地觀看台上的小妹妹們表演《創造101》的主題曲舞蹈,舞台上閃亮璀璨的射燈晃得她揉了揉眼睛。

開場舞結束,報幕的主持人小姑娘緩緩走上了台,甜美動聽的女聲在話筒裏徐徐響起。

“接下來的節目很特別,是一場學習經驗分享會。”

“分享者大家早有耳聞,我報出他的名字的話,台下的同學們,尤其是女生,肯定會尖叫。”

“他就是我校12級高考狀元,我們理科一班的直係學長,葉風學長。大家熱烈歡迎。”

掌聲雷動的禮堂裏,尖叫聲歡呼聲穿透她的耳膜,快要把她震聾了。

近十年的夢境和現實突然在這一刹那重合,她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的聲音,仿若躁動的鼓點般,咚咚,咚咚。少年從第一排起身上台的身影浸入炫目的七色光影中,模糊不清。

眼前這個人,是她的葉風。

那個她愛了很久很久的,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