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重複
曾寒在父母的不停催促中回了家。
他看到了潘佳佳和孩子的屍體。
被河水泡得蒼白浮腫,肚子很大,眼球突出。
一具大人的屍體和一具嬰兒的屍體,就並排擺放在殯儀館冷冰冰的台子上,已經收殮得很幹淨,然而無論怎樣也還原不出原本生機勃勃的樣子。
曾寒目光恍惚,他的眼前不同的畫麵在交替閃爍——潘佳佳坐在他對麵和他相親時的樣子,笑容甜美,麵容秀麗;潘佳佳在婚禮上身著白色禮服的樣子,容貌模糊,潔白的曳地長裙卻美得不可方物;小小的男嬰剛出生的樣子,眼睛和嘴都像潘佳佳,鼻子和臉型卻像自己……
“佳佳因為你自殺了!”潘母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她歇斯底裏地哭嚎著,幾乎發瘋地向曾寒撲過來,一雙死死攥緊的拳頭砸在曾寒的胸口。
劇烈的疼痛暫時喚醒了曾寒的意識,他沉默著將視線移向安靜平躺著的屍體。
在他的注視下,潘佳佳那張被泡得腫脹不堪的臉龐逐漸變得陌生且怪異,長出青黑的甲殼,長長的蝦須,以及凸起的眼睛。
然而似乎隻有曾寒在見證著這種變化的發生,其他人,無論是曾寒的父母,還是潘佳佳的父母,以及在場的所有殯儀館人員,他們都保持著一張悲痛的臉。
悲痛得近乎機械。
曾寒將目光轉向另一張台子上的男嬰——被所有人稱作他的孩子的男嬰。
在那張台子上躺著的,是半截屍體,隻有從腰部以下的部位。
同樣泡得蒼白浮腫,腰椎以上的器官全部消失無蹤,隻有一個發白的空腔,以及青黑色的骨節。
“你們看到了嗎?那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孩子……”曾寒張著嘴,想發出聲音,想提出問題,想向任何一個可能的人尋求答案。
無人回應他。
他甚至也不曾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下一秒鍾,他的視線驟然一片漆黑,劇烈的眩暈襲擊頭腦,在幾乎天旋地轉的知覺中,曾寒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是一個平常又不平常的早晨。
前一天晚上剛剛和未婚妻商量過婚禮舉辦的時間和地點,滿懷輕鬆與幸福的曾寒和潘佳佳互相道了早安,吃了一頓雖然簡單卻十分溫馨的早餐,在吻別後開了自己的車去上班。
曾寒在公司寫字樓前停好車,進入電梯後,他遇見了一個麵容邪魅的男人。
對方的目光中帶著鋒利的尖刺,也仿佛帶著數不盡的鉤子。
“如果這個世界是假的,如果你的人際關係、你的現實生活、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會怎麽樣?”
他的嗓音中帶著沉沉的**。
曾寒的目光有一瞬間恍惚,他似乎看到了兩具擺在殯儀館冰冷台子上的屍體,那兩具屍體又在某個瞬間緩緩變幻,變成麵容怪異的“蝦人”,變成半截下半身的屍塊……
這種幻視很快便消失不見,曾寒隻覺得對方在和他開玩笑,“你在說什麽呢?——我沒見過你,你不是這個公司的人吧?”
“重要嗎?既然整個世界都是假的,我是誰真的重要嗎?”
“你再這樣下去我就要找保安了。”曾寒冷聲開口。
“不相信我的話嗎?那就進去看看吧——祝你好運哦,可憐又可恨的普通人。”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世界都在不停旋轉。
曾寒的視線再次清晰起來時,他看見自己的未婚妻正在笑眯眯地注視著自己。
“怎麽了,看著神誌恍惚的?”潘佳佳笑著開口,“剛才不是還在說,蜜月旅行的地點究竟要定在哪裏嗎?”
“你喜歡哪裏?P市?還是S市?”潘佳佳以手托著下巴,微微側過頭,眼中是滿溢的笑意,“這兩個城市我倒是都挺喜歡的啦,你怎麽想?”
曾寒注視著自己的未婚妻,視線中卻依稀有揮之不去的幻象——泡得蒼白浮腫的屍體,眼球突出,皮膚青黑……
他和潘佳佳結婚,度蜜月,有了孩子……
生活平平淡淡,除了眼前時而有幻覺浮現,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在曾寒和潘佳佳的孩子十五歲時,曾寒生了一場病。
不是什麽大病,隻是需要住院休養幾天。
他在醫院衛生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與如今的“妻子”和“兒子”圍繞床前全然不同的場景——他坐在一節動**的火車上,接到了一個電話。
他明明聽不到電話中傳來的聲音,可某種強烈的直覺在腦海中徘徊,他聽見自己在說話,“潘佳佳帶著孩子自殺了……潘佳佳抱著孩子跳河自殺了……”
那一瞬間,仿佛驟然於夢中驚醒,曾寒沉默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四十三歲,眼角有細密的魚尾紋,額角有幾絲白發,仿佛轉瞬便經曆了一場時間旅行,從尚還年輕的青年,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曾寒?怎麽還不出來?”衛生間門外,潘佳佳的聲音傳了進來,語調柔和。
曾寒沉默著走出衛生間,對上了潘佳佳略微擔憂的目光和秀美的臉。
“是有哪裏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我按鈴叫醫生?”潘佳佳顯得有些擔心,扶住了曾寒的胳膊。
曾寒定定看著潘佳佳的臉,她也已經四十二歲了,卻依舊少女一般秀美,雙眼清澈明亮,皮膚光潔細膩,眼尾頸間毫無皺紋。
“……沒事。”曾寒搖搖頭,又看向正坐在一旁的小桌椅上做作業的兒子。
十五歲的少年正是抽條的時候,長相端正的小少年身材有些單薄,神情卻生氣勃勃,“爸,您身體沒有不舒服吧?”
在醫院呆了五天,曾寒出院了。
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律師起草一份離婚協議書。
“我們離婚吧。”曾寒對著已經相處十六年的“妻子”緩緩開口。
離婚後的第三天,潘佳佳跳河自殺了。
和她一同投河自盡的,還有已經十五歲的兒子。
曾寒在殯儀館看著潘佳佳和兒子的屍體,日益嚴重的幻視逐漸加重,他終於看清了那幅場景——兩張冰冷的金屬台子,其上擺放著一具青黑甲殼,長長蝦須,眼球凸起的屍體,以及半截屍塊,從腰部截開,隻有下半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