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省城監獄(上)
我一邊回想著難堪的往事,一邊駕駛著江鈴牌貨車,在三〇四省道上,生死時速般地往目的地駛去。
貨車一路飛馳了兩個小時,窗外的景色逐漸開闊起來:近處是大片油汪汪的綠色莊稼,以及零星隨風飄零的狗尾巴草;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峻嶺崇山,山頂上的流雲在快速的飄移,形成厚厚的雲層。
山腰上的茶林和柑橘林,錯落有致,長勢喜人。山腳下點綴的白牆黑黛,是徽派民房,悠閑的農夫們,扛著鐵耙,像歸巢的小鳥,在山間唱著小曲。
夏天的暴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駛過一邊太陽一邊雨的路段,厚厚的雲層被拋在身後,也許是剛過了最熱的正午,也可能是一場及時雨吹的炎熱的大地清涼起來。
芳姐將車窗都打開,晚風吹過我的臉,吹幹了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也將一幀幀的往事帶到我的眼前……
和齊妙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喜歡在傍晚開著我的電瓶車兜風,我們的足跡遍布了景市的每一個角落。我喜歡每天在她下課的時候等在校門口接她。
景市很多道路狹窄,汽車行駛並不方便。於是,我便總是騎著那輛和我身形反差巨大的小電驢,載著齊妙,帶著她在大街小巷裏穿梭,找一家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小鋪子吃晚飯;而後手牽手走到昌江邊,看著一個個形形色色的路人,望著不遠處彩虹般的瓷都大橋,憧憬著我們以後的生活。
當人重複著一個枯燥簡單的動作時,腦袋裏便會控製不住去想很多東西。
芳姐見我心不在焉,擔心我開車困乏,手機外放著一曲港風濃鬱的歌曲,她自己則點上一根七星牌香煙,抽著煙,跟著音樂哼著小曲:
今夜還吹著風,想起你好溫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輕鬆;
也不是無影蹤,隻是想你太濃,怎麽會無時無刻把你夢;
愛的路上有你,我並不寂寞……
早上起來沒顧得上吃東西,肚子不爭氣地發出“咕嚕嚕”的腸鳴聲。做我們這行的,隻要一上手,不把活幹完,很難準時吃飯。
我拿起早上準備的白饅頭,大口地啃起來,放了幾個小時的白饅頭又涼又幹,勉強地填填肚子。
“沒吃中飯?”
芳姐遞來一瓶礦泉水,還體貼地擰開了瓶蓋。
“沒吃。”
何止沒吃中飯,連早飯也沒有吃。
芳姐用小刀劃開粉紅色的火腿腸,她咬了一口,然後將火腿腸伸向我嘴邊,我明顯聞到火腿腸上留著芳姐的煙味,我抿著嘴。
芳姐一樂,撤過手裏的火腿腸,嘴卻靠向了我,挑逗地將她嘴邊的火腿腸湊向我臉,芳姐正想進一步親近,她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她看了眼手機屏幕,邊嚼著火腿腸,邊用手指劃過屏幕。
芳姐的屏保是一個拿著仙女棒煙花的小女孩,女孩笑的很燦爛。
“喂……”
對方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隱約聽到說什麽先回省城。
“好的,我馬上回。”
芳姐一改剛才嫵媚誘人的樣子,跟我說:
“上海老板打來電話,有緊急事情要處理。”
說著掐滅了手中的煙:
“我得回一趟省城,你一會兒自己先去泊陽湖。”
“不是要送去給上海老板嗎?”
“到了泊陽湖,會有對接人和你碰頭,你到時候聽他的安排。”
“行!”
芳姐沒有向我透露具體是何事,向我交待好對接人之後,在加油站停車處取好車,加滿油,火速趕往省城監獄……
一周前的早上,在省城監獄的籃球操場上,齊刷刷的隊伍在清晨的陽光下,整齊劃一地做著早操,電線杆上的喇叭在播放著音樂,聲音傳遍了監獄的每個角落。如果不是高高的圍牆、鐵絲網,還有藍白相間的囚犯服,眼前的景象,恐怕真的會讓人以為是某個學校的早操時間。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省城監獄位於省城北部的郊區,是一座五十幾年曆史的高度戒備監獄,關押著近四千名罪犯,是省裏規模最大的監獄,曾在十年前改擴,新監區已經投入使用。
省城監獄大概十五個監區,也就是十五個大隊,每個分監區二三百人,分監區下麵設有監區長、副監區長、教導員、普通的管教民警,以及協助管理犯人的服刑人員組長,每個組長負責二三十個人。
早操結束後隊列變換,根據各自所在的監區排成一列列小隊領取早餐,然後由各監區的組長帶回監牢用餐。每周做完早操後回去吃飯的順序都是輪流的,除了重罪或者危險罪犯,其餘普通罪犯都是以監房為單位一起活動,一起吃飯。
雖然是清晨,可是八月毒辣的陽光還是逼出了數不清的汗珠,犯人們在籃球場上有序地排著隊,希望早點輪到自己,早點回到監牢。
在第三監區六〇七監牢裏,左右兩邊分別放著三張床,上下鋪,能住十二人;藏青色的被子,被疊得像豆腐塊一樣規整,地麵上的地磚拖得一塵不染,十張藍色的塑料圓凳擺在過道的兩旁。在門框的上方,懸掛著一台液晶彩色電視機,門外陽台上,有洗涮的水池。
六〇七監牢的人終於回到了室內,鼓風機“呼呼呼”地吹著風,然而溫度還是不可控製的慢慢爬升,說是鼓風機,實則是比風扇更為安全的出風口。簡單排隊洗臉後,便都坐回自己的床鋪邊。犯人們在牢房床位的兩邊,坐成整齊的兩排用餐。
在監獄裏,每個人都有貼著自己名字的專屬餐盒,今天的早餐依舊是稀飯、鹹菜和饅頭,稀飯能照見人影,鹹菜是醃製的芥菜。
六〇七監牢住著十個人,有個男人瘦瘦高高,牙齒上長滿黃色的煙斑,人恨話不多,在整個第三監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就是人稱外號的“軍哥”。
跟軍哥關係最好的,是一個姓錢的獄友,身材瘦小,眼睛經常眯成一條縫,缺了一顆下門牙,獄友都叫他“豁牙子”。豁牙子幹起活來,總是體力不支,經常咳嗽,聽說豁牙子剛進來時的體重還正常,吃了幾年牢飯,現在已經瘦了很多,要不怎麽說監獄的夥食刮油水呢!
豁牙子的父親患了肺癌,長年生病。豁牙子想發大財,結果在電線杆上看到了“重金求子”的廣告,被人騙去兩萬塊。發現被騙的豁牙子,為了把被騙的錢弄回來,加入了一個網上詐騙團夥,利用社交軟件上幹起了網絡詐騙。以教員工使用社交軟件,利用包裝好的多金少婦形象,以葫蘆畫瓢,炮製“重金求子”的騙局,在聊天中一步步誘騙、引導對方轉賬,豁牙子根據受騙者的金額抽成,結果豁牙子幹了不到一個月就被抓了。
在六〇七監牢裏,還住著全監區最高的一個人,身高超過二米,人們都叫他大雄。大雄身材高大、憨憨傻傻,因為向丈母娘追討彩禮,雙方發生爭執,以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了四年。
還有一個戴著黑邊眼鏡,白白淨淨,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他叫樂天。有些獄友叫他四眼,他是整個監區唯一的大學生,樂天不愛說話,一副冷冷不可靠近的樣子,大家對他的身世不甚了解。樂天安靜地坐在圓凳上,隻顧啃著饅頭,喝著稀飯。
大雄望著足以照見人影的稀飯,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傻傻地嚷道:
“頓頓都吃不飽,這不是逼人上梁山嗎?我們一起去抗議,如果不改善夥食,我們就絕食,大家看怎麽樣?”
“絕食是個好主意,大雄,你先絕幾天試試看效果,我們再跟你一起。” 豁牙子笑道。
樂天喝著稀飯,抬起頭,冷冷地望了一眼豁牙子,勸大雄:
“別聽他胡說,他下個星期就出獄了,絕食會害你的。”
“豁牙子,四眼說的是真的嗎?”大雄一臉疑惑,豁牙子笑道:
“要解放了,老子是三無人員,在裏麵在外都一樣。”
這時,六〇七監牢的組長瘦高男人軍哥推來了餐車,派給監牢其他人每人一份肉絲炒粉,外加一隻大雞腿,早上能吃上肉絲炒粉就已經是很難得,再加一隻雞腿,那是相當的奢侈。
軍哥瞥了一眼樂天,轉向大家:
“夠嗎?不夠的話,我的那份,你們拿去。”
豁牙子端起盤來,嗦著粉,豎起大拇指:
“軍哥,你真夠義氣,出去之後,我跟定你了,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豁牙子,這麽快就表忠心了。”
大雄哈哈大笑,軍哥拍了拍豁牙子的肩膀,轉向樂天:
“不吃沒關係的,下個星期,我和錢老弟出獄;據我了解,監獄的小炒很快就會取消,想單獨炒個小菜,那是不可能了,以後有錢也不能享受今天這種特殊待遇囉。”
豁牙子津津有味地啃著雞腿,大雄肚子繼續咕咕叫,吞咽著口水,雞腿和肉絲炒份,這些在監獄可是難得的美食。大雄最終還是忍不住,端起他自己的那份炒粉,如餓死鬼一般吃來起來,豁牙子笑道:
“這麽快就改變主意了?不絕食了?”
“軍哥說的對,現在不吃,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樂天看著豁牙子、大雄等人在嗦粉絲,啃雞腿,麵無表情,軍哥將炒粉和雞腿甩在樂天的跟前:
“現在不吃,你以後就沒機會了。”
樂天望了一眼牆上的電視,心中波瀾不驚,淡然一笑:
“那也未必,擴產後的監獄陶瓷加工廠,很快就會投入生產。如果在廠裏幹的好,廠老板會給我們加餐,有紅燒肉,也有雞腿、豬腳。”
“哈哈哈……你小子在做夢吧!”豁牙子大笑。
“不信你問問他。”樂天轉向軍哥。
“你怎麽知道的?”軍哥狐疑地看著樂天,樂天已經喝完稀飯,他站起身來:
“昨天晚上電視裏有報道,省委榮書記視察我們監獄時,提出兩個大膽的創新,我猜省城監獄一定會拿出標杆示範的勁頭,進行改革,下周就該實施了。”
豁牙子看不慣一臉清高的樂天,走到樂天跟前,將肉絲炒粉端了起來,塞給樂天:
“別指望了,那些人的話,你能信嗎?加餐?你想的太天真了!”
“不是我太天真,是你太複雜,經常咳嗽是怎麽回事?裝的跟真的一樣。”
“你胡說什麽?軍哥一片好心,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以後有你好受的!”
豁牙子伸手撬住樂天的衣領,目光中充滿著殺氣。
樂天也不示弱,用力掙脫,兩人在糾纏之時,從樂天的口袋,掉出一張照片。
軍哥撿起地上的照片,向豁牙子擺手:“不吃就不吃,不要強人所難。”
在黑白照片中,一個風韻女子抱著一個稚嫩的男孩。男孩清秀瘦高,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豁牙子湊到軍哥身邊,盯著照片上的女人,咧著嘴眯笑:
“看不出來嘛,你長得這麽矬,你媽還是個大美人。”
大雄捂著嘴樂,是個人都看得出來,樂天的長相很標致。
軍哥盯了一眼照片,問樂天:
“你爸呢?”
樂天沉默不語,豁牙子譏笑道:
“問你話呢?你是聾子,你爸怎麽了?是不是被你媽掃地出門了?”
軍哥訓斥著豁牙子:“閉嘴!”
軍哥把照片還給了樂天,冷冷地說:
“我最尊敬的就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不識抬舉的文化人,除外!”
很難想象斯斯文文的樂天為何進了監獄?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