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緒搖曳
夜色，給白日夢的尾巴籠上一層薄薄的黑紗。遠方高樓的光華和近處的街燈把薄紗捅出一個個窟窿，透出躁動、迷茫、歡笑和執著。
這是東莞市厚街鎮某工業區步行街。李濤和媳婦賀雪梅都在鞋店內守著，他在看施蟄存的《唐詩百話》，賀雪梅在手機上看肥皂劇。
他倆一半心在消遣，一半心在留意店內的生意，難得完全放鬆。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後，生意像瀑布跌到岩石上，摔得嘩嘩啦響。
李濤清楚記得，2006年國慶節那天，他的兩個鞋店賣了469雙鞋。員工們說，到二樓找貨，快把樓梯踩塌了。如今，銷量銳減，每天的盈利屈指可數。
李濤間斷地留意到，店內的一位黃毛男子試了十幾雙鞋之後，二話沒說，大搖大擺揚長而去。服務員噘著嘴小聲嘟囔了一句“癡線（粵語，神經病。）”，竟被黃毛聽到了，他折回來用手指著服務員罵道：“你知道你是幹嘛的嗎？你就是專為人家服務的！怕麻煩，別開店呀別當服務員呀，給人家當二奶呀！”說完，歪著嘴齜牙一笑。
賀雪梅趕緊從收銀台內出去，給顧客賠禮道歉，說服務員這兩天身體不舒服，情緒不太好，敬請諒解。顧客見老板娘給麵子，罵罵咧咧走了。走出門後甩出一句話來：“網上鞋子比你這多了去了，拽啥拽？”
服務員紅著臉向賀雪梅道歉：“老板娘，真不好意思……”
賀雪梅從心裏同情服務員，也理解她們。她們最在意的並不是提成拿多拿少，而是顧客對她們的尊不尊重。試多少雙沒所謂，一句暖心的話就夠了。
但她不能偏著服務員說話。她用手勢止住服務員道：“行啦，以後耐心點，咱現在跟網上比，就是做個服務啦。人家說得對，做不好服務，幹脆別開店。”服務員點著頭，應諾連連。
真是怪，黃毛這麽一鬧，半個鍾沒進一個顧客，難怪說做生意和氣生財。賀雪梅湊近李濤小聲地發牢騷，說生意一天天難做，顧客越來越難伺候。
李濤放下書，皺眉道：“叫你在淘寶開店，你又怕麻煩，以後少發牢騷。”賀雪梅爭辯道：“哎哎，我發牢騷？好像搞淘寶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似的！”
“我不搞淘寶，但我也不發牢騷嘛。”李濤緩了緩語氣，“生意差些就差些，少賺點就是，不挨餓就好，用不著生氣嘛。”
“你呀！”賀雪梅用手點了李濤一下，“天天看書把你看壞了，思想中庸不圖上進，人家劉中義在杭州幾個大服裝店，那才叫成功。”
激怒男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損他不如別人成功，好比激怒女人就說她不如別人漂亮。李濤心裏起了火，臉上卻帶著謙謙君子的笑，那笑容像從書裏走出來的：“你這話有語病，中庸就是不上不下不好不壞，我的上進心還是有的。我比不上劉中義，但比工廠仔強啊！”
“呸！”賀雪梅唾了一聲，“你從來沒想過拿第一名第二名，參加詩歌大賽得個優秀獎能把你樂得睡不著覺，你就這點兒出息！”
“你又錯了吧，搞藝術不是印鈔票。十年才磨一劍，你不知道嗎？”李濤說完，微微搖頭輕頌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
賀雪梅瞅了老公兩眼，沒好氣地怨道：“你就不像個做生意的！人家生意人看書都看創業營銷之類，你倒好，天天泡在國學裏，看你將來把‘之乎者也’當飯吃！”
李濤看著老婆一臉的慍怒，歎了口氣，沒吭聲。
李濤和賀雪梅是高中同學，倆人家裏都窮，高考落榜後沒複讀，到東莞打工時相遇，異鄉的漂泊使他倆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在親戚的指引下，李濤和賀雪梅離開工廠開了鞋店，再擴大，再開分店，轉眼十三年過去了，他倆都已過了而立之年。
賀雪梅是個實幹家，親自守櫃台收銀親自賣貨，和員工一起奮鬥在第一線。兩個鞋店分屬兩個工業區，她忙得陀螺似的，來回跑，把鞋店的生意做得像夏天的火，騰著熱氣。
李濤和賀雪梅比，舒服一些。起初坐公交進貨，買了車後，把貨進回就交給店員，自己泡杯茶，開始看書。逢周六周日人特別多時，他才幫幫手。總體上，他比妻子輕鬆。
一開始，妻子怨他做生意不上心，做無用的書呆子。李濤自治理虧，不辯解。好在他不煙不酒，能老老實實守在店裏，不出去玩，妻子嘮叨兩句也就放下了。近幾年，他參加一些詩歌大賽，陸陸續續得些小獎，妻子才嘮叨得少了。
平心而論，開鞋店這些年攢下一些錢，妻子的功勞大過自己。李濤每每這樣想著，對妻子的一次次嘮叨都一笑而過了。
入睡前，李濤照例是先看一會兒書，不管多累。
賀雪梅坐在床沿，拿掉他手裏的書，道：“先別看了，我有話問你。”
“啥事，這麽正經八百的？”
“你老爸說家裏桃園的事，你咋想？”
“你不是不想回老家嗎？現在又想了？”
“今晚上那個黃毛的話太傷人了，服務員氣哭了，你不知道吧？”賀雪梅歎口氣道，“這幾年每年盈利不到二十萬，並且一年比一年少，兩個店耶，還搭上咱倆的工資，和打工也就差不多了，你還天天搖頭晃腦地念詩呢，你真是知足常樂。”
“都差啊，又不是隻俺一家差。”李濤的自我安慰中滿是理所當然。
“你就從來不想改變！”賀雪梅來了氣，“每次說到這上麵，你都是跟差的比，給自我滿足找理由。人往高處走，跟好的比才是對的。”
“那你說說，你想怎麽走？”
“我想脫離工業區，去鎮上或市中心開店。工業區的人素質太差，在鎮上把店子裝修得高大上，客人肯定尊重些。再說了，工業區的人隻會越來越少，不信你等著瞧。工廠都在轉型，搞產業升級，將來都是機器人操作，沒工人了，咋做生意？”
李濤迷惑地的眨了眨眼睛，問：“你到底是想轉移鞋店還是讓我回家搞桃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