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承諾
腳步聲急,一個人闖進視線內。
人,沒錯是人。
幽冥百年林默第一次見到人,最少是有肉身依附的鬼。
這人神色慌亂,頭發亂得像雞窩,無頭蒼蠅也似,繞樹穿林,就來到了林默隱身躲藏那棵參天大樹下。
也不怪別人碰巧,實在是幽冥鬼霧籠罩了附近整個範圍,濃霧中不知潛藏著多少可怕的厲鬼,也僅僅林默躲藏這棵樹下有那麽三四丈距離沒有被濃霧覆蓋,別人不往這裏跑才怪。
沒過多一會,濃霧湧動,又有一人衝出霧團,大口咳著血,衝到先前那人麵前。
兩人一對眼,各自愣了愣。
瞧那模樣大家是熟人,卻又不是能夠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那種關係。
“周兄是吧!在下童山原,正平人。”
後來者和先來者抱拳招呼。
姓周的抱拳還禮:“周漢,其張人,大家相逢即有緣。”
童山原環視四周,臉上驚色未退,身上衣袍破爛,多處撕破,線頭隨風飄動,看樣子在霧中吃了不少苦頭。
相對他而言,周漢的情況好得多,除了臉色蒼白一點,別無其餘打鬥痕跡,鬼修臉色本來就與常人不同,大白天還好,晚上見了,很容易給人誤會成僵屍。
“周兄一個人?”
“童兄有幫手?”
兩人明顯互不信任,各自拿話試探。
童山原道:“來了四個,剛才迷霧裏走散了,不知是否安全。”
周漢也在觀察四周迷霧,發現霧氣越發濃厚,但停在四丈外,圍成了一個圈,不再往前蔓延。
這種厲鬼齊出的場麵本就不多見,更難得它們竟然摒棄本能,聚在一起沒有自相殘殺,更怪的是,他們為何如此整齊,不遠不近將此處圍了起來,難道……
兩名鬼修都在想同樣的問題,齊齊仰起頭,往樹梢望去。
枝繁葉茂,看不見天空,也見不著其他。
鬼修修行第一步便是開眼,所謂開眼就是開啟陰陽視覺,對天地間氣運流轉也比其他修行者敏銳。
他們並未在四丈方圓的天上地下找出任何異狀。
周漢忽道:“童兄那幾位同伴這會還沒現身,隻怕情況不容樂觀。”
童山原退後兩步,背靠大樹,眼珠上翻,看似在仰望天空,眼角餘光一直留意周漢:“周兄好本事,竟敢一個人來此。”
周漢道:“哪有啥本事,混口飯吃,比不得童兄有人搭夥。”
林默心裏不得佩服二人說話的本事,說了半天,一句落到實處的都沒有。
試探歸試探,話總究得回歸正題。
童山原道:“周兄不覺著這場霧來得蹊蹺?”
周漢道:“何止蹊蹺,簡直是奇怪之極,童兄不是第一次來吧!”
童山原道:“在下從未見過此等景象,周兄可有想法?”
周漢沉吟片刻,道:“依在下經驗,不是鬼林出現了強大的鬼王,就是這些厲鬼被人以陣法控製,不管哪一種,對咱們都不算好消息。”
童山原道:“可有離開法子?”
周漢麵露尷尬:“有法子還能和童兄一樣困在此處。”
童山原背靠大樹,表麵上看上去很鎮定,實際上全身都在顫抖,要不是倚著樹,隻怕現在已經腿軟坐在了地上。
他看著周漢,忽然詭異地一笑:“周兄不會是有所藏私?”
周漢瞪著他,眼睛裏閃現出殺意,冷冷道:“我看是童兄藏私才對。”
說話間,兩人幾乎同時揮出了手。
一個揮出的是一柄雷擊棗木劍,挾帶著雷光電閃,哢嚓霹靂聲中劈向對方所站之處;一個祭出一張招魂幡子,一隻銅鈴,旗幡晃動,平生一團黑煙,銅鈴搖響,黑煙化成一隻大手,張開簸箕大手掌朝周漢頭頂拍下。
奪的一聲,電光在童山原背靠的大樹上開了個焦糊的洞,黑煙大手也轟然落地,在鬆軟的泥地上印出一個掌印。
兩人都在千鈞一發之際,就地一滾,躲開對方攻擊。
林默看得真切。
這二位修為伯仲之間,約莫煉氣八層,單論術法周漢略強,童山原也差不到哪兒去,他的法寶品質略勝。
兩人並未就此停手,你來我往,隔著兩丈距離,鬥起法來。
他們鬥法不打緊,法寶碰撞,氣機流散,四周濃霧受到影響,開始不安地湧動,好幾個眼睛通紅的魂體拉長了脖頸似乎想要掙脫濃霧,衝進未被霧霾籠罩區域。
隨著嗤的裂帛輕響,童山原一側身,電光擦身而過,血光甫現,與此同時,一股黑煙化作長矛也刺穿了周漢大腿。
兩人身上都見了血,殺意驟然升溫。
血腥氣刺激,周圍濃霧湧動更加激烈,不斷有魂體衝出來,又不斷被霧霾卷回,霧氣中響起奇怪的嚓嚓聲,相當密集,像是有無數人在啃食什麽,那種牙齒相碰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林默也坐不住了,好容易遇上兩個鬼修,他們真要殺個同歸於盡,豈不是讓歸鄉之路遙遙無期。
正當兩人各自使出一記殺招,大家無可避免將身受重創之際,一道光出現在童、周二人之間。
劍光。
一劍便斬斷了攻擊氣機,剩餘氣韻盡數反彈,落回了施術人身上。
兩名鬼修哇呀亂叫著,不停掐指訣,消除身上的術咒反噬。
林默就在他們之間,腰後橫一柄白鞘劍,一襲青衫衣袂飄然,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周漢瞪大眼,喝問道:“你是何人?”
童山原本想開口,晚了一步,又不想跟在姓周的後麵問同樣問題,幹脆閉嘴。
林默左右看了一眼,兩人身上都掛了彩,傷勢不輕,“我姓林,有事相托,還請二位罷手。”
“罷手!”
“你誰啊!”
兩人不約而同給出了回答。
這種地方,這種環境誰也不相信誰,大家若能開誠布公,周、童二人也犯不著拚命了。
更何況兩人都看出來林默隻不過煉氣境界,雖然比他們修為略強,但這方天地,鬼修占據天時地利,打起來他們更加有利。
就一句話工夫,剛剛還拚死拚活的兩名鬼修眉來眼去,很快達成共識。
林默心有靈犀,一眼識破,反手握住劍柄。
劍光驟閃,數十道劍氣從兩人身側擦身而過,分別斬向數丈外的好幾個掙紮衝出濃霧的魂體。
劍氣所至,砰然聲中,數名伸出半個身子的魂體炸開,化作縷縷青煙被濃霧吸收,濃霧一陣**,旋即恢複平靜。
然後兩柄劍氣凝成,幾近實質一模一樣劍懸停空中,劍尖直向兩名鬼修眉心。
林默冷冷道:“二位不妨掂量一下,覺著你們捏術訣的手指快,還是林某劍氣更快。”
周、童二人整個人僵住,停下所有動作,正掐指訣的手指也不敢再動半分。
童山原後仰著脖子,兩眼緊盯麵前那柄若虛似實的利劍:“這位兄弟有話好說,既有如此實力,我們二人自當言聽計從,甘效犬馬之勞。”
林默皺了皺眉,很不滿意對方用的形容詞。
周漢緩慢移動著腦袋,劍氣利刃隨著他眉心移動,“這位……林爺是吧!小的周漢,有事林爺吩咐就是,在下絕無二話,這劍……這劍,能不能先收起來。”
林默左右瞪了一眼,劍光一閃,劍入鞘。
兩柄劍氣凝成的利劍變回一縷白氣鑽入劍鞘之中。
他轉身來到樹下,盤膝坐下來,給兩人丟了個眼神,兩人唯唯諾諾來到附近,想坐又不敢,也不敢居高臨下,俯下身子,低下頭,雙手自然下垂,不敢有半點多餘動作。
林默眼睛都閉上,仿佛入定。
嘴巴沒有閉,問道:“這種情形你們以前見過?”
童山原搖頭,周漢道:“在下也第一次見,這麽多冤魂厲鬼聚在一起,還沒有自相殘殺,個中緣由肯定不簡單。”
林默道:“遊魂天地盤上有此能力的不多。”
童山原怔了怔,周漢搶著道:“鬼帥和諸司判官都不可能有此本事,若真有那能力,縹緲鬼林哪還會有冤魂厲鬼聚集,不早給趕進忘川河洗盡一身前塵,進入輪回大道了。”
林默道:“遊魂天呢?”
童山原臉上露出詭異的表情。
周漢麵色煞白,說道:“林爺可別在這兒隨便提這位的名號,這可是他老人家的地界,會引起他老人家注意的。”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很明顯是在害怕。
林默睜眼,打量著童山原,臉上露出了笑容,道:“童兄這會兒啞巴了,不是在生氣吧!”
童山原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很吊詭。
這一刻,周漢仿佛成了一尊泥塑木雕,保持著上一息表情和姿勢。
林默體內的危機預感驟然生出反應,汗毛炸開,身上每塊肌肉每根筋骨都在催促他離開,可他偏偏一動不動。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這與他第一次麵對廣聞天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童山原嘿嘿笑道:“究竟哪點做得不對,讓林守藏看出了不對?”
林默聽到這個稱呼,心一下就安定下來,勉強擠出笑臉,道:“該稱呼閣下神主呢!還是童兄。”
童山原拍了拍身體上沾上的泥土,先前打鬥留下的傷瞬間消失,連衣衫也變得一塵不染。
他正色道:“稱呼隻是個代號,不用計較。”
林默道:“那就還是稱童兄最好,這樣也用不著說一句話就做一個揖,太麻煩,也不像交流。”
童山原嗯了一聲,撩起衣衫下擺,盤腿坐下,一伸手不知從哪兒抓出兩壺酒,一壺遞給林默,打開另一壺,往嘴裏倒了一口。
酒還是‘黃泉路’,不過比起鬼市上買來的味道香醇得多。
“你什麽時候看出我是遊魂天的?”
問題還是老問題,換了個提問方式。
“一開始我就懷疑有人用這種方法把附近的鬼修逼到我麵前,不然怎麽會這麽巧,剛好在我藏身地方形成這麽個區域。”
林默喝了口酒潤喉,接著道:“這方天地下,不見任何術法漣漪就能讓毫無靈智的萬鬼肅手,除了六天之主,我就想不出第七個,這裏是閣下地盤,能掌控一方天地的除了閣下,還能是誰?”
童山原也往嘴裏倒酒,微微頷首,道:“這周漢不也可能?”
林默道:“我也懷疑過啊!不過我相信兩個鬼修中肯定有一個不是,從這兩位見麵反應看,他們相互之間認識,雖不熟悉,但其中一個肯定知道另一位有問題,否則不會唐突動手。”
他喝了口酒:“總之我確定,閣下來此目的不是來殺人。”
童山原笑道:“這麽自信?”笑聲中帶著威脅的意思。
林默道:“不是自信,閣下要殺人,一根指頭就能碾死我們這些螞蟻,玩這出花樣豈不是多餘,也就一時興起想試試在下的能力罷了。”
童山原哈哈大笑,酒水都噴到了衣襟上。
林默往嘴裏倒酒,心裏還不敢有半點雜念。
這些近似神靈的家夥是能聽到別人心聲的,他可不想臨了臨了,再給一位六天之主留下百年。
童山原道:“廣聞老兄說你福緣齊天,竟得了羅天五源之匙,我想親眼看看,所以就來了,又怕見麵沒見麵禮不好說話,於是就從幽獄找了具鬼修肉體借用,順便讓他幫你指路,誰知好巧不巧,這些冤魂厲鬼感應到我的存在,全都聚在了一起,反將這姓周的逼到你麵前,於是臨時起意,在你麵前演了這麽出戲。”
林默猜得也差不多。
他知道廣聞天留他百年,任其參悟其藏書必有深意,既然廣聞天能做到這一步,想必其他六天也有類似想法。
“閣下若不怕諱忌,能否講講羅天五源之匙來曆?”
大羅天的說法他從《廣聞記》上讀到過,卻沒有任何注解,五源之匙,就是‘寂’這個已經在廣聞天那裏證實過,無需多問;然而羅天一說,顯然與讀過的道書並非同義,另有所指,可廣聞天一說到這兒就顧左右而言他,他有心想弄個明白。
童山源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最後灌了口酒潤喉,搖頭道:“天機不可言,無可示,隻能告訴你,手上這把劍不錯,你這家夥也不錯。”
他大笑道:“好生留住你的命,總有一天,當你站在高處,就能看見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接著伸手拍了拍林默肩膀,說道:“有些事,還是能告訴你一鱗半爪。”
周漢還是泥塑木雕般立在那兒,周圍的濃霧也停止了湧動。
林默抱拳道:“請教一二。”
童山源以手抓起袖子抹了抹嘴角,道:“姓林的比較講信用,我既然給你帶來了指路人,你是不是應該回報點什麽才算對等。”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引起林默無限興趣。
“姓林的?”他聽出遊魂天話中有話,而且還是很想知道的內容,“前輩……呃,閣下需要什麽,隻要林某能辦到,一定照辦。”
童山源長歎了一口氣,仰頭望向天空,道:“現在你辦不到,記著欠我一個承諾就是了。”
林默看著他,很好奇他眼中的天空是什麽樣?
他們眼中遮天蔽日的枝葉?幽冥漆黑的天穹?還是大多數天地中日夜輪轉,四季分明的天空?
“你想知道我說那姓林的是誰?”
“是。”
“嗬嗬,用屁股也能想到嘛!姓林的肯定是你老子,不然我提他幹嘛!”
林默心緒一下紛亂而複雜。
父親的過往,他知道的不多,一多半來自惜字如金的季伯口中,還有一小半來自罵過他那些南門弟子不幹不淨地咒罵,他想從另一個天地一位近乎神靈的存在嘴裏聽到不同的答案。
“他叫林錚,其實我第一次見他也是在這片林子裏,那個時候他還不叫這個名字,那是他的前世,他身上帶有固魂留意的仙家法寶,品級很高,他想保留全部記憶轉生,因此找到我做了一個交易。”
童山源口氣很平淡,就像打開一封塵封已久的舊書信,裏麵的內容已經讓他提不起任何興趣。
林默緊攥雙手,緊張萬分。
他沒想到父親竟然是保留前世記憶的修行者,轉念一想,也就釋然,若非擁有前世記憶,如何知道三種不同結丹的登天之道,又如何可能短短甲子光陰,結丹成功,成為五源大陸數千年結丹第一人。
一切隻能用高屋建瓴,前世帶憶重修來解釋。
“他前世是……”
童山源道:“幽冥規矩,今世不提往生,難道你在廣聞天百年,他沒教過你?”
“哦。”林默隻能接受事實,就像陸判提到他與荊爺的前世因果,同樣語焉不詳。
“我們的交易是他轉生後,送回一件屬於我的法寶,對別人可能價值連城,對我其實用處不大,隻是一件值得記起來的物件罷了。”
童山源的腔調,與老人講老故事一樣,總是帶著一些唏噓和看似平淡的口吻。
林默隻能靜靜地聽著。
“後來,他來了,如約而來,那個時候他和你一樣,也就煉氣境界,不過眼睛裏麵那種自信光芒比你可強多了,給他帶路的,是被他抓來當引路人的鬼修,哈哈……我記得,那小子見了我可嚇得夠嗆,直尿褲子。”
“他下來完成了他的承諾,然後去了趟忘川最接近源頭的地方,得到了虛源認可。”
“虛源?”
虛無之河!
林默覺得不太可能,按照廣聞天的說法,虛無之河隻有他一人活著出來過。
童山源道:“他得到的也僅僅是最接近虛無之河的忘川神通,也就是我說的‘虛源’,以示與真源區別,廣聞連這個也沒給你提?”
林默心裏把廣聞天十八代都問候過一遍,反正這些老家夥說話總是故弄玄虛,他都習慣了。
“後來呢?”
“後來我怎麽知道,後來他肯定離開了這裏,去幹了什麽我怎麽知道。”
林默真想也問候下遊魂天上麵十八代,尤其是異性,最後還是忍住不想、不說:“他十……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難道你不知道?”
童山源搖搖頭,喝著酒,“幽冥六天各行其道,相互間又不通報各自案卷,我怎知他去了哪兒,何況一個築基境死了,想要完整帶著記憶轉生,可能性極低,你找到他用處也不大。”
林默也灌了口酒,訥訥道:“他死的時候是結丹境界。”
童山源笑了笑:“其實所謂完整記憶轉生都是一廂情願之說,落入幽冥的魂魄本就不全,何來完整!”
“每個帶著前生轉世之人,性格或多或少會有所變化,比如令尊,第一次見他和第二次見,形貌不必說完全是兩個人,性格也相去甚遠,前者沉穩老練,遇事成竹在胸,不卑不亢,後者則是神采飛揚,自信滿滿,始終充滿**,你說說,這能還算同一個人。”
確實不算。
林默喝著悶酒,不知不覺,酒壺已經空了。
童山源長身而起,將酒壺高高拋起,酒壺在空中一閃而逝,不知飛去了何方。
他看著林默,說道:“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別給本宮輕易死了。”
然後指了指周漢:“引路人我已經給你帶來,這家夥,我就帶走了。”
說音未落,平地卷起一股狂風,四周寒霧瞬間消散,周漢也失去了蹤影,隻剩下童山源如夢初醒,傻傻地看著林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