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忘川撈魂人

林默全身汗毛炸起,四肢努力劃水,發現這裏和剛剛墜下來的太虛境一樣,無從借力,不管怎麽努力,身子還在原位,一動不動。

黑影怎麽能動?莫非是魚?

黑壓壓的影子越來越近,近得已經能透過渾濁看清整個樣子。

林默頭皮發麻。

哪是什麽魚!密密麻麻湧來的全是人。

——麵色灰白,頭發全部向上漂起,如同一蓬亂糟糟的水草,眼睛灰白無華,每個人的嘴唇都是紫黑色,和他一樣,全部**,有男有女,身體呈現出與臉相同顏色,甚至幹巴巴的毫無生機。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胡塗經常跟他講的,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鬼故事。

身為修行者,他當然不會害怕。但無論是誰,突然見到一大群故事中講過的那些鬼魂,還如此接近,膽子再大也會覺得胃部泛酸,雞皮疙瘩直冒,

‘寂’急促震動著。

劇烈顫動中,無聲滑出劍鞘。

劍鋒一側鋒芒畢露。

開刃了。

隻開了一麵,上麵透出的陣陣寒殺之意直逼眉梢。

林默倒吸一口涼氣,涼氣沒吸入,冰冷的水猛然灌進嘴巴,難以言喻的窒息,讓人想大口吸氣的衝動,喉嚨劇烈發癢。

他立馬意識到這是在水底,立即運轉真元周天,靜神養氣,不再用口鼻呼吸。

劍鋒震動,遠勝水底冰涼的寒意**起漣漪,一圈圈往外擴散,鬼魂開始顫抖起來,灰白的眼睛看不出神情,從似虛似真的肢體卻能看出他們想逃,卻被不斷蜂擁而至的後來者擠著不斷前行。

近身一丈。

鬼魂在劍意漣漪中開始融化、分解,漸漸融入渾濁的河水中。

無數黑影還是源源不斷向林默集中,前赴後繼。

林默握住了劍,一手持劍,一手握鞘。

劍在他掌心裏並未感覺到難以忍受的冰寒,反而與體內劍元形成了流轉交換,劍元化作劍氣在劍鋒上流動,漣漪中劍意越發淩厲,鬼魂圈子擴大到了兩丈開外。

渾濁的河底,林默已看不清周圍鬼魂的模樣。

就在這時,耳畔轟然鳴響,腦袋衝出了水麵,水聲、風聲、樹葉沙沙聲……無數中聲音一下灌進耳朵,涼爽的新鮮空氣同時進入肺部。

他貪婪地吸著氣,一口都不想放棄,這輩子從來沒有發現空氣如此甜美。

周圍景色也映入眼簾。

黑色的河岸,黑色的樹,黑色的天空,遠方模糊的群山依舊黑色。

無數個頂著亂糟糟水草頭的幽魂,正用灰白無神的眼睛打量著他,看不出他們在想什麽,也不再如水底一樣莽撞擁上。

河岸近在五六丈,可惜這片水體無可借力,沒法脫離這條河流。

弱水。

林默想起讀過道經中一篇山河輯略介紹:水之積也不厚,鴻毛是沉,則其負舟也無力。

身處弱水之中,隻能指運氣爆棚給水流衝到岸邊了。

他全身放鬆仰躺在水麵,‘寂’就緊貼著背脊,如一葉隨波逐流的舟,它能浮上水麵,卻無法從水中脫身。

若不是它,林默真不知道會在水底泡多久,也不知道那些鬼魂會做什麽事。

難道是自己的血肉之軀吸引了這些看似毫無靈智的魂魄?

隨水漂流相當無聊,好在修行者最大的長處就是耐得住寂寞,閉上眼,摒除一切雜念,很快進入了無念無想的神定之中。

正好剛破煉氣八層,一不小心衝上了九層巔峰,需要時間來穩固境界。

不過這方幽冥天地相當奇怪,明明靈氣充盈,卻對他充滿排斥,無法吸收入體轉化真元,似乎冥冥中認定了他不屬於此地,大道厭勝。

然而也並非一無是處,他發現無論是剛剛的太虛內,還是這條河流,都有水之真源存在,隻不過後者已經相當稀薄,遠不如前者濃鬱純粹。

真源之息對體魄的熬煉卻非常有效,他甚至有種身處煉劍峰灰霧的熟悉。

靈氣不能吸收,‘情結’中有的是靈晶,無需取出,手鐲貼身,無礙靈識深入,幫助他從靈晶中汲取純粹靈氣來淬煉真元。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隻記得手鐲中的靈晶少了二十塊,自己吸收僅僅十塊,而其他消失的靈晶多半是被放入情結中的饕餮鼎爐給吞了個幹淨。

很無奈,下界以來,沒時間煉丹溫養,仙階鼎爐需吞噬靈晶保持其靈性。

好在身邊靈晶足夠多,哪怕兩張嘴吃飯,堅持十年應該不存在問題。

他忽然聽中風中影影綽綽的對話。

有人!

林默睜開眼,努力抬起頭,環視四周。

河上水霧彌漫,好在靈識不再受壓製,結合慧眼,遠遠看見水霧中一條柳葉小舟正緩慢移動。

船上站著兩個人,一身黑衣,微風吹過,本來不甚寬大的黑袍,空****的,隨風飄揚。

一人手裏拿著根長竹篙,輕點水麵;一人手持一張捕魚漏網勺,正彎腰從水裏打撈什麽。

呃,不是人,還是鬼,保持靈智的鬼。

拿網勺那人嘴裏不停抱怨:“怎麽回事,昨天今天流下來的魂魄數好像少了很多,莫非上遊又出現了偷取魂魄的鬼修?”

劃船那人道:“鬼修哪會偷這些被忘川淨化過的魂,他們煉魂丹,需要的是厲鬼,越凶越好,拿這些淨化過去投胎的鬼魂有個屁用。”

“那就是新出了強大的鬼王,正吞噬鬼魂強大自身。”

“真是異想天開,鬼王巴不得離忘川、無定兩河越遠越好,就算他們比普通鬼魂能熬,忘川之水也會折損修為,他們比鬼還精,能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兒。”

兩人聊得正起勁。

聽到河中有人在喊:“喂,船上兩位兄台,能不能勞駕幫個忙,把我從水裏撈出來。”

兩人駭得麵色煞白,全身篩糠。

忘了身處小舟之上,一人手一抖扔了網兜,一人拎起長竹篙拔腿轉身,便想逃跑。

天天見鬼,居然還會怕有人說話。

林默無奈,說道:“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掉了網兜那位一把將網兜從水中撈起,好在手腳麻利,不然網兜已然沉入河水。

他瞪大了眼,瞧向聲音源頭:“你真是人?”

林默費了好大的勁舉起一條手臂,不停招手:“你見過還有肉身的鬼?”

那鬼十分篤定地道:“見過,一些強大的鬼王就能重塑肉身。”

真沒法聊下去。

這家夥平時聊天一定和王屏峰那家夥差不多,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是話題終結者。

形勢逼人,好容易遇上兩個喘氣的,林默可不想錯過機會。

老泡在水裏也不是辦法,總得上岸找路回家。

“我不是什麽鬼王,更不是厲鬼,隻是個被人用術法打到這裏的人,我姓林,名默,來自……來自人界。”

那鬼道:“鬼最會騙人,沒聽說過鬼魅伎倆、鬼迷心竅,信了你才叫有鬼哩!”

林默真懷疑這家夥以前就死在這張嘴上。

拿竹篙那位抱拳道:“在下栗褚,廣聞天鬼差,敢問這位兄弟,如何帶著肉身下來此界?”

林默生起一種衝動,一把奪過這家夥的竹篙,打他們個滿頭包。

哪有這種當鬼的,死都死過一回了,謹慎到這程度是能重新活一回不成。

“我要是知道,還能在河裏漂。”

拿網兜那鬼哈哈大笑:“這話在理,我就喜歡說話直接的。”

栗禇竹篙在弱水裏劃動,不知竹篙上施了何種術法,竟能輕鬆劃動流水,推動小舟前行。

漸漸靠近,拿網兜的手臂伸長,網兜摟頭罩住林默,一翻腕,便將他打撈出水,好似一條水中撈起的魚,叭嘰扔進船艙,網兜卻一直罩在他身上,並未鬆開。

那鬼大笑:“好一條大魚,這條大活魚逮回去,看那陰使還敢克扣我們的功德。”

林默隔著網眼瞧向對方,說道:“兄台這麽做,是不是不太講道義?”

那鬼笑道:“道義,道義值幾個錢,你這副肉身輪回司那婆娘最是喜歡,到時少不了你的好處,說不定能混個一官半職。”

“輪回司,婆娘。”林默心頭有氣,好容易給人從水中撈出來,原本心懷感激,聽了這話,感激之心頓時化為烏有。

劍光一閃。

他就從網兜下走了出來,身上已多出了衣袍,劍鋒開刃那麵擱在了那隻鬼脖子上。

劍鋒寒意令那隻鬼全身篩糠,袍子不停擺動。

“你叫什麽?”

“小的,小的,李,李……”

“李李!”

林默皺了皺眉。

栗禇道:“他叫李固,我們都是拘魂使屬下,來忘川河主要就是打撈靈智尚存的遊魂,以免有人帶著前世記憶進入轉生道,在幽冥地府,六天之下,殺鬼差是重罪,林兄弟若不想被整個六天鬼差追殺,還是放下劍說話。”

林默道:“將船靠岸,我放了你這同僚。”

栗禇二話不說,撐篙入水,便朝岸邊駛去。

小舟速度很慢,並非撐舟者不努力,而是忘川河本身特質決定。

“此地可有路徑通往上界?”

“有肯定有,不然每年哪會有些鬼修偷偷潛入獵殺厲鬼煉製魂丹,但我們確實不知道,要是知道,誰不想偷偷溜回上界。”

栗褚說話倒也不亢不卑。

李固就不一樣了,兩腿發軟,早就坐在了船艙隔板上,手上的破網兜也扔在一邊。

劍鋒開刃後就是好用,哪怕隻開單刃,割開堅韌的網繩也輕而易舉。

兩名鬼差更知其中利害。

網兜上的繩網是用幽冥鬼林中一種特殊樹藤破剝下來後,經過七七四十九道繁雜冗長的工序經數年方才煉成,與拘魂使手上的捆鬼索有同等質地,能束縛最凶惡的鬼修,根本不懼尋常刀劈斧斫。

林默手上的劍輕易割開網子,隻能說明這柄劍鋒利程度遠超他們想象。

哪怕是鬼,也一樣怕死,更怕魂飛魄散,再無來生。

栗禇道:“若你想回到人界,需得去幽冥中十大鬼林碰運氣。”

林默盯著他:“此話怎講?”

栗禇道:“上界鬼修偷偷下界收集厲鬼魂,多半都在十大鬼林中,屬於遊魂天的縹緲鬼林厲鬼又多又強大,鬼修最喜歡去那兒,能碰上也說不一定。”

林默微笑:“既然你知道,為何不去那兒與他們一同返回上界?”

栗禇撇了撇嘴:“我們在他們眼中與厲鬼沒啥兩樣!難道要我們撞上去送死。”

解釋還算合理,也聽不出他有撒謊的必要。

隻不過去縹緲鬼林肯定風險極高,鬼修也不是些易與之輩,這方古怪天地中,能不能與他們交涉另說,光憑武力的話,也很難有十足把握。

船靠岸。

林默終於得到腳踏實地的心安,再次運轉真元,除了不能吸收天地靈氣,無法以術法獲得天地共鳴,其餘並無兩樣。

他本來就不喜歡用術法,一來消耗真元極大;二來術訣極其耽誤時間,需要施術空間,在無人配合下,容易貽誤戰機。

“告訴我去十大鬼林的路,最好畫張圖。”

栗禇道:“我們廣聞天隻有接引鬼林一處,是十大鬼林中最沒凶險的一地,又地處幽冥腹地,因此鬼修不愛過來,除了接引鬼林,也就是剛才說的縹緲鬼林最近,地處廣聞天與遊魂天之間,地盤歸遊魂天轄製,沿忘川往下遊走,兩百裏外有條峽穀支流,你順著支流沿岸山脊走十裏,從山上就能看見山下一眼望不到邊的幽林,那裏便是縹緲鬼林。”

林默馭出筆墨紙硯:“畫出來。”

栗禇明顯不會寫字,磨墨也不會,那位李固也一樣,蹲在河岸邊幹瞪眼。

林默隻能自己動手,劍歸鞘,橫插腰後,也不怕兩人跑了,以這二位的修為,很難跑出他一丈開外。

以水法凝出兩滴水珠,將墨磨好,之所以不用忘川水,怕河水另有神異,不能與墨融合。

栗禇執筆如握刀,笨拙地畫出一張圖畫。

也就幾根線條,打了幾個墨團,看他用力的那模樣,好像比撐船費了十倍力氣。

林默快步沿岸而行,他不想禦劍消耗真元,畢竟身在幽冥,真元全部以靈晶消耗為代價,此進形勢不明,隨時有可能發生激戰,保持圓滿的真元儲備方能應對突**況。

也不知走了多久,幽冥界天空始終漆黑,無法判知時間,地麵卻始終有光線,更接近於明月當空時,常人能見到的光亮。

從他這角度看起來自然是不正常,但能理解,幽冥天地,總有不尋常之處,天地造物之奇,連那些築基境圓滿的大長老都說不清道不明,何況他這個剛剛晉升煉氣巔峰的後生晚輩。

正如栗禇所說,兩百裏後,見到了一條從峽穀中奔湧匯合的支流。

問題是峽穀在河對岸,想要過去,必須禦劍升空,跨過忘川。

禦劍之前,他觀察著周邊,不想驚動附近鬼差或遊魂。

不看還好,一看驚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