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霧中青山蒼翠

次日,林默直到日上正午方才醒,身體又酸又痛,重新給手上換了藥膏,找些幹淨布撕成布條纏了,服了些自煉丹藥,按照平常習慣,再去供職的藥房晃了一圈,沒見著藥房總執事的胖兒子,他在少陽南門唯一的好友胡塗,本想拉著他一起去長嶺打幾隻雉雞、麂子啥的拿回家補補氣血。

多半小胖子正家裏睡大覺,去找他,還是……

昨晚畢竟是他第一次殺人,後來又拎著屍體走了好久,最後還小心處理了屍體上的痕跡,回家的時候,趴在家門外那條溪澗清洗血跡時,不知嘔吐了多少次。

心頭難免惴惴不安,左思右想再三,又往煉劍峰走了一趟。

結果隻到山腳牌坊就見一紙告示貼於柱頭,不少前來煉體弟子正在圍觀,擠攏一看,原來是千仞峰刑堂布告,上麵大意就是重申宗門規矩,但凡登山受劍弟子受劍期間,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擾雲雲。

一紙布告更令他不安,莫非東窗事發?

於是在牌坊附近打聽再三,終於從幾名今早在山腳借劍霧煉體的弟子口中得知,今兒一大早,千仞峰一位長老與橫劍峰兩名嫡傳便來了此地,山腳下找到了一名橫劍峰入峰弟子,當時千仞峰長老就地審訊過,遠遠聽得被審師兄名叫郭礫,據說陪著某位身份較高的師弟而來。

當時沒人敢靠太近,畢竟千仞峰掌宗門刑律,內山外山名聲都不太正麵,沒人敢去觸黴頭,後來那位郭師兄給千仞峰長老帶走,此後千仞峰又派人來此貼了告示。

林默恍然。

肯定是張秋山死亡消息已為內山諸峰所知,不然千仞峰豈會與橫劍峰聯合行事,至於如何知道的,雖然沒親眼見證,憑經驗也能猜出一二。

告示又表示,徐家人也沒閑著,重申宗門舊律成法,很明顯有保護徐渝的意思。

有鑒於此,一顆懸著的心放下半截,一切正如徐渝所言,張家人在行動,徐家同樣如此。

回去的路上,經過南門界山長嶺,刻意去山中獵殺了兩隻雉雞一隻麂子,弄了一身血,一身擦傷,肩扛手提,一路回了山中蝸居。

外山弟子待遇相當一般,隻是在山外凡人眼裏看起來風光;事實上,也就算宗門不記名弟子罷了,入門所授隻有些基礎功法,但凡等級稍高的術訣法術,皆需用任務功勞或靈晶換取。

靈晶富含修行所需靈元之氣,為修行者快速精粹真元,恢複體內真元最佳而常見之物,也被山上人用來作為山下銅錢銀兩般使用。

外山弟子修行所也得自行建造,山門有規定,煉氣五層以下,修行所占地不得超過方圓五丈,還得去內務房核準報備,避免與他人衝突。

規格嘛!那得看兜裏靈晶多寡,像徐渝的修行所,氣派大方,還有自家使喚丫鬟;林默這間蝸居,也就在竹林中開辟了一小塊空地,以山中原木勉強搭成,攏共兩間,一間灶屋,一間臥房兼修行場地。

說好聽點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納天地之靈氣,聽自然之氣息;說不好聽的,就是八麵漏風,完全不隔音。

就這,還是胡塗一起幫忙搭成,遠離本門弟子集中、靈氣充裕的山頭。

剛放下獵物,林默身體微震,危機感應敏銳察覺到身後出現的淩厲氣機,肌肉瞬間繃緊,擰腰,轉身,一伸手一柄木劍自屋內飛出,緊握在手。

一名青衫老人自竹林中走出。

林默一下鬆弛下來,滿臉堆笑,喊了聲:“季伯,你怎麽來了?”

要說這西崇山中,除了胡塗算親人,就剩眼前這位,以後指不定多出一位。

沒有血緣關係,但十幾年來,一直在背後默默的付出,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同時也是他先父母生前好友。

季伯叫季長卿,集仙峰大長老,該峰為少陽祖峰,峰主即宗主,因此集仙峰大長老事實上就是宗門大長老,與諸峰之主平級。

除了地位高,他還是宗門藏經閣主,掌諸峰各種修行經卷,術法秘傳。

季長卿神情肅然,上來就厲聲質問道:“昨晚去了哪裏?”

淩厲的眼神中,林默看到了一絲不安。

長輩麵前,他變成了一個習慣性對家長撒謊的孩子,兩眼睜大,裝出一臉無辜,張大嘴巴:“沒去哪啊!不就在修行嗎?”

季伯盯著他,目光如刀,“昨晚封脈釘異動,你將它們盡數逼出了體外。”

一句話就攻破了林默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線。

他煉氣八層巔峰氣息全靠體內九顆封脈釘強行壓製,若非事先知曉,哪怕宗門高境有心檢查,也很難檢查出半點異樣,以至於昨晚盡數逼出封脈釘那一瞬間,氣機傾瀉,讓張秋山誤認他達到了煉氣九層。

這是一種極其高明的陣法與法寶結合手段,正出自季長卿之手。

正因如此,他才能遠距離感應到封脈釘異動。

林默咬住嘴唇,沒有說話。

知子莫若父,季長卿雖不是他爹,但十幾年暗地裏相處下來,雙方都把對方當成了至親。

“昨晚張秋山死了,天不見亮,東林張家的傳信符書就到了集仙、橫劍兩峰,巧的是,符書上言,張秋山死在昨夜亥時,有人證實張秋山昨夜上了煉劍峰,刑律大長老平塵查證得知,他登煉劍峰是針對南陽徐家嫡女,名叫徐渝,我記得你曾說過,徐家女子曾經偶然幫助過你。”

就差沒明說:我知道殺人者是你!這句話了。

林默抬起頭,直視季長卿,一字字道:“是我殺……。”

季長卿抬手打斷了接下來的話,手指虛空點點,虛構畫出一座陣圖,十丈範圍,立時籠罩,似真似幻,數十道金色符紋不停循環流轉。

一座隔天絕地的陣法,就這麽輕輕鬆鬆不借用任何法寶就虛構了出來。

這便是築基境大圓滿的神通!

林默懸著的心落下。

季伯起陣遮掩天機,自然是為防止走漏風聲。既此,自然不是來追責的。

親人就是親人,天大地大,還是自家靠山最大。

“現在你可以說了。”

“說來話長,我就從……”

季長卿再次打斷:“長話短說,殺人理由不用說,肯定因為姓徐的姑娘,地點就在煉劍峰,隻需告訴我,是否用了留在山頂一直未取回那柄劍,還有屍體處置是否留下庛漏。”

林默其實很想細細解釋一番理由,偏偏季伯不這麽認為。

修行者到了他們這種程度,修心有成,難生微瀾,心性會逐漸變得冷漠、堅硬,無奈道:“用的正是那柄劍;屍體被我扔進了煉劍峰後的寒淵泥沼,為了隱藏靈劍氣息,扔之前用石頭將他腦袋和脖子砸了個稀巴爛,確認不再有劍意殘留。”

季長卿嗯了一聲,聽不出是何意味。

忽然問了句讓林默費解的話:“徐渝讓你做的?還是她的建議?”

“什麽?”

林默沒聽懂,所以沒有回答。

他不太理解季伯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

季長卿摸著光滑的下巴,似笑非笑,輕聲罵了句:“臭小子。”聽不出是埋怨還是氣憤。

他也未就這個問題糾纏,歎著氣道:“這件事以後就別再提了,至於那個徐家姑娘……不如這樣,反正今年入峰試煉擇徒尚有三個月才到,你趕緊去試煉閣測試修為,拿一個受劍名額,取劍後參加今年入峰試煉。”

“不是等我有築基把握再去嗎?”

“計劃總不如變化快,你既放不下徐家姑娘,不如跟她一起進入內山,到時我也能照應一二。”

林默低著頭‘嗯’了一聲,略有幾分高興,卻故意裝得委屈。

季長卿伸出手,本來伸向他的頭頂,剛伸出去,又改了主意,落到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語重心長地道:“還是決定去藥王峰?”

林默點頭。

“既然你堅持走你爹一直沒走成的那條證道之路,我也不多勸,丹道一途,我也半懂不懂,隻提前告訴你,藥王峰餘墨老祖脾氣古怪,當年就拒絕過你爹論道互證的提議,但此人人品還是信得過的,對事不對人,至今未收嫡傳,想得他青睞,殊為不易。”

“季伯可否給侄兒說說,何以宗門藏經閣中,獨缺藥王峰餘祖丹道?”

季長卿沉吟著,道:“也許你也猜測過,畢竟你讀過藏經閣絕大多數秘術神通。”

他上前幾步,轉身坐在了簷下台階上。

林默趕緊跑進灶房端了杯水出來,“不好意思啊!家裏沒茶,季伯將就。”

季長卿接過水杯,略感唏噓:“是我沒照顧好,不會怪我吧!”

林默露齒一笑,道:“小時候還是怪的,大了就明白季伯的苦心,自然怪不起來。”

他笑嘻嘻地接著道:“這些年每月季伯送來那些玉簡中拓印的術訣,擱南門交易坊的話,用天價來形容也不過分,何況小侄煉氣五層後,哪月不是季伯送來的幾百靈晶支撐,不然能到八層巔峰。”

季長卿瞧著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子侄,“等進了內山,靈氣充裕,就不再需要靈晶來彌補外山靈氣不足的問題,諸峰都有各自的陣法,我也不好經常來藥王峰,靈晶就得你自己去掙了。”

林默笑道:“無所謂,季伯知道我修行的是純粹劍修一道,用不著花冤枉錢買那些法寶法器,一般丹藥我自己會煉,花錢的地方不多。”

“不多!”季長卿似笑非笑,“天下間沒有比修行更花錢的,等你修為越高,就越明白這個道理,不然那些高高在上的築基神遊期長老,為何還屁顛顛地為張家徐家等做事,如何掙,如何花,這才是你未來需要認真學習的東西,不要一門心思隻放在修行破境之上。”

“曉得嘞。”

林默口服心不服。

“還是說說餘老祖吧!至少讓侄兒有所準備。”

季長卿看著遠處,天邊湛藍,白雲蒼狗。

“餘老祖不是本宗土生土長修士。”

“啊!”

第一句話就讓林默驚愕。

“他來自東方的青山洲,青木宗,五宗之一,曾是青木宗最有希望的天驕弟子之一,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兩百年前叛宗出逃,投入本宗門下,因此他也是本宗唯一沒有本命靈劍的高位。”

季長卿未將話題繼續下去,“其它的你不該知道,也不用知道,隻需要記住,餘祖乃藥王峰之主,脾氣怪,但絕非敵對,你有本事,他自然高看你一眼,你若無能,甭管宗門誰為你說話,他也不會收你做嫡傳。”

林默隻能再次以‘嗯’來應對。

季長卿馭出一隻晶瑩剔透的手鐲,扔給林默。

手鐲似玉非玉,乍看光麵素潔,透過光線,可見其中無數細絲纏結,綿延不斷,循環往複,看久了令人頭暈目眩。

“手鐲名‘情結’,是你娘專門留給你的,當年托老夫等你入峰後再轉交,以你的本事,哪怕封脈釘在身,過十關也不在話下,因此先交給你,也算了卻一樁你娘的交代。”

林默剛戴上手腕,一股靈元波動傳遍全身,一個呼吸,恍然融入靈台慧根,這跟當年煉劍峰上靈劍認主瞬間,反應何其相似。

“它——”

季長卿道:“它認主,你年幼使過,本就屬於你,空間法寶,空間很大。”

林默心神一下就沉入手鐲空間,虛無一片,兩百餘塊靈晶整整齊齊碼放著懸浮在虛無中,旁邊還飄著一隻香爐,一塊玉簡。

“香爐是給你遮掩天機的,點燃香就能用,龍涎香最佳,沉香次之,玉簡中是一門心法,別去練,老夫用數百煉氣訣結合部分你爹的心得弄的,其中有陷阱,你遇上危險,即以靈通訣溝聯玉簡中‘道’‘遊’‘神’‘清’四字,我即可借玉簡留下的空間暗門瞬息即至,僅限西乾洲以內;若別人取了此物,一旦閱讀,我亦可如此,取他性命為你報仇。”

“呃。”

林默沒想到季長卿竟會說得如此直白,看來早就做好了各種準備。也一早預料入峰之後會被一些人盯上,目標就是父親留下的東西。

“還提醒你一下,很多常識不在書本上,多寶袋和普通空間法器是不能放置本宗靈劍的,劍氣會撐破法器,情結鐲不會,這是你爹送你娘的定情物,不知來自何處,除了空間法器,我也不知還有何用,你那把山頂得來的怪劍,不管是否開山老祖所說的真源之劍,平時不用,最好放進鐲子,防個萬一。”

交代了很多,也交代得極為細致,好像家裏老人叮囑即將離家的晚輩。

囉是囉嗦了點,林默心裏很暖。

季長卿道:“還有件事,麻煩你去做。”

林默一怔:“季伯吩咐就是。”

季長卿道:“胡家小子和你關係如何?”

不明知故問嗎?

林默道:“很好啊!這不,剛打了些野味,正想著請他明兒過來吃烤雞燉肉呢!”

季長卿嗯了一聲:“想法子勸他和你一起受劍、試煉入峰,旁敲側擊讓他入集仙峰。”

林默道:“集仙峰,十關內的天書碑符他可過不了。”

季長卿道:“保證他過三關,進入第十關劍鬥贏了就成,集仙峰自會選他,到時他隻需點個頭答應即可。”

林默問道:“季伯幫我還人情?”

季長卿瞪了他一眼,緩緩道:“有些事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有事問了也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