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桑桑是個愛鬧的,玩過了射擊,又想去泡溫泉。

酒店的露天溫泉建在山中,要坐接駁車過去。私密性很好的數個獨立院落,推開門能看見不規則形狀的磚砌池子,熱氣輕盈繚繞,被燈光映成各種顏色,旁邊還有供休憩的小木屋、疊石景觀和一叢長勢繁茂的金絲竹。

江意和桑桑在一起,盛言臻帶沈祁東去了隔壁。

換衣服時江意看見木屋裏的屏風後麵擺著架古箏,大概是造景用的,琴麵上用銀絲工藝刻出寶釵撲蝶的圖案。江意伸手撥了兩下琴弦,在錚錚琴音中想起,有個留小胡子的男人恭維盛言臻時說過,盛老師彈得一手好琴。

盛老師真像個寶藏啊!江意有些好笑地想,肚子裏不曉得藏了多少好東西。

換好泳衣,江意披著大毛巾走到池邊,先把小腿放進水中感受溫度,瑩白的皮膚細膩如瓷。桑桑已經浸到水裏,隻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麵。她撥開浮在水麵裝著清酒壺的小托盤,湊到江意身邊,仰頭問她:“那個盛言臻,是你喜歡的人吧?”

江意對桑桑沒必要隱瞞,笑著點頭。

桑桑眨了下眼睛:“你們在一起了?”

“還沒,”江意將頭發往後撥了撥,說,“等我再長大一點,到二十歲吧。”

桑桑“嗯”了一聲:“老男人還挺有分寸!”

江意哭笑不得,撩起水花潑了桑桑一臉:“他才不是老男人,不許你這麽說!”

“我本來打算撮合你和我哥的,”桑桑趴在池邊的磚石上,搖頭感慨,“談小也遲來一步,時運不濟。”

江意被桑桑天馬行空的腦洞嚇了一跳,岔開話題問她和沈祁東又是怎麽一回事。

“你別腦補啊,”桑桑說,“我們是純潔的發小情,才不像你跟盛言臻那樣,動不動就眉來眼去!沈祁東比我大一歲,但是他上學晚,自幼兒園起就跟我同班。他小時候生活在鄉下,口音重,土裏土氣的,有熊孩子嘲笑他,罵得可難聽。我是誰啊,當代女超人,正義的化身,哪能坐視不理呢,就幫他打過幾架,以一敵三,英姿颯爽,從那以後我就是沈祁東的偶像,他的人生向導!”

桑桑講故事的水平不錯,吹牛的水平更不錯,當時的真實情況是,她伸張正義未成功,被幾個熊孩子按在地上一頓揍,小辮子被扯得七零八落,臉上留下好幾道指甲印,有一處甚至劃在眼皮上。

她爸媽都氣瘋了,請了律師,把監管不力的幼兒園和熊孩子的家長全部告上了法庭。那時候談也上小學,年紀小主意正,私下裏買了幾桶油漆,把熊孩子家的代步車潑得姹紫嫣紅。

桑桑忘性大,這點小磕碰根本沒往心裏去,換了家幼兒園繼續讀書,又是一個正義女超人。這件事倒是在沈祁東心裏埋了很久,後來,他念體校,學泰拳,練散打,身後跟著一票小弟,學校內外,沒人敢惹他。

青春期的小男孩都躁動,愛惹事,沈祁東從不主動惹麻煩,每天準時守在重點中學的門口,接桑桑放學,送她回家。沈祁東的校服永遠穿不好,拉鏈鬆散著,露出喉結和鎖骨,還有脖子上的金屬掛飾,有時候嘴上還要叼根煙,被桑桑罵過一次後,改成了叼棒棒糖。那副又痞又帥的德行,極招女孩子喜歡,天天有人打聽,那個高高帥帥的男生是來找誰的?看校服是體校的學生,能跟他交個朋友嗎?

沈祁東眼睛裏就沒別人,多漂亮的女孩子打他麵前走過去,他都懶得看。他隻對桑桑好,桑桑讓他玩跳樓機不係安全鎖,他都會老實照做,絕不多問一句為什麽。

那是他從小就打定了主意要娶回家的女孩子。

江意和桑桑正在聊天,繚繞水霧中忽然飄出一縷古箏的聲音,綿延悠長,襯著山中的風景、月色,格外詩情畫意。

“好像有人在彈琴,”桑桑說,“好好聽啊。”

“《漁舟唱晚》?”江意留心聽了一會兒,喃喃,“是盛老師……”

之前在那家做潮州菜的飯店巧遇,他們一起聽過這首曲子。當時,盛言臻說他多年未彈,技藝都荒廢了,如今各種指法卻行雲流水。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絕句與名曲,相映成趣。

江意學著桑桑的樣子,轉身趴在水池邊沿的磚石上,烏黑的發絲散在水中,和花瓣一並隨波搖曳。一枚竹葉垂在頭頂,江意伸手撥了撥,拿起手機給盛言臻發了條消息:

“想聽《春江花月夜》。”

片刻停頓後,錚錚琴音再度響起,這次描繪的不是夕陽下的漁船和碧波,而是江南風情的水鄉景色。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意攏了攏半濕的長發,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看見月亮掛在高處,忽然想起蘇軾的一首詞——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一行四人在山裏多住了兩天,沈祁東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一堆仙女棒,燃燒時光芒四濺,像捧著一顆星星在手上,漂亮極了。

桑桑玩得很開心,拿著拍立得到處拍照,相紙用光了,就去找沈祁東。沈祁東的背包裏裝了好幾盒相紙,都是專門給她帶的。桑桑拍著沈祁東的肩膀說:“有心了,東哥!”

沈祁東的目光像黏在了桑桑身上,撕都撕不下來,她笑,他也笑;她稍稍沉默,他的眼睛也會暗淡。

江意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頭對盛言臻說:“你知道量子糾纏嗎?物理學中的一個概念。舉例來說,就是兩顆速率相同的電子朝相反方向移動,無論它們離得多遠都會保持關聯性,如果其中一顆被操控,狀態發生變化,那麽另一顆也會發生相同的狀態變化。你看,他們兩個像不像量子糾纏?”

盛言臻摘了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插在江意編成辮子的頭發裏。

夜色很好,星月都在,微風輕輕吹過,仿佛能聞見草木和林間霧氣的味道。江意一手拿著一根仙女棒,在閃爍的光芒中笑得很甜。

盛言臻對物理了解不多,但他記得昆曲中的唱詞——但使有情終不變,定能償夙願。

他將這一句念給江意聽,江意仰頭看著他,仙女棒燃出奪目的流光,將她的眉眼映襯得分外清秀。她故意問:“是什麽意思啊?”

不等盛言臻作答,帶出來的仙女棒燃盡了,周圍沒有路燈,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沈祁東拿出強光手電筒,按下開關時亮度沒有調整好,驟然爆起一束耀眼的白光,亮得刺目。

盛言臻反應很快,在這個時候伸出手,捂住了江意的眼睛。

他吹了半天山風,體溫略低,掌心有些涼。黑暗覆蓋了視線,江意有一瞬的屏息,接著,她聞到盛言臻衣袖間的香氣,淺淺的,很淡,像某種古法香方的味道。

“晃到眼睛了嗎?”他問她。

“沒。”

江意搖頭,眨了下眼睛,睫毛劃過盛言臻的掌心,她想,那觸感一定很癢。

“你還沒告訴我,那句唱詞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情至深處,海可盡,山可平,”盛言臻的手依舊擋在江意眼前,他語調略輕,用那把拿過兩座“金梨園”的好嗓子說,“終成眷屬,長長久久。”

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歲歲年年,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