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傳統戲曲都是以“角兒”為中心,盛言臻如今的身份,放在過去應該叫“班主”,梨園行裏的盛老板。既然是班主,自然有獨立的化妝間,裏頭清一色的中式家具,白釉香薰爐裏焚燒的依舊是靈虛香。
江意留心記了一下,盛言臻喜歡古法香方的味道。
化妝間裏掛滿了成排的戲服,開關門時帶起微風,吹揚起一片錦衣蟒袍。
幾十套行頭全是盛言臻的私有品,其他演員都穿不得。其中最貴重的是一件團龍蟒,製法上用了裹金繡,一分金線緄一分彩線,請了刺繡行裏有名望的老師傅手工繡成,成品曆經數十年歲月,依舊光潔如新,葳蕤有光,據說估價高達七位數。
“十四歲那年,我被特招進青溪市瑞恒劇團,時任團長是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邵夢甫先生。邵老是我的領導,也是我的恩師,對我有知遇之恩和教導之情。這件蟒袍原是昆曲四大家之一的梅慶宗先生的遺物,梅老去世後,家人遵從遺囑將它交給了邵老,然後又傳到了我手上。所謂‘薪盡火承,代代相傳’,大概便是如此了。”
戲曲行當裏,裝文服的箱子叫大衣箱,分上下首,這件蟒袍就放在上首箱裏,裹金繡的團龍圖案熠熠生輝。
盛言臻站在掀開的箱蓋旁,和江意一並垂眸看著裏麵折疊整齊的蟒袍。他神情慨歎而溫柔,像是看著流淌而逝的昔日歲月。
江意對瑞恒這個劇團有些印象,它曾是青溪市唯一一家昆曲劇團,有著近五十年的發展曆程,幾經起落。江銘宵作為一個半吊子票友,還以公司的名義贈送過戲服和音響設備。如今劇團仍在運營,但是並不景氣,無論聲望還是影響力,都不及盛言臻名下的藝術工作室。
不對不對,重點不在這裏。
江意揉了下鼻子,她好像還在別處聽過這個名字,當時是怎麽說的來著……
“聽我說這些,是不是很無聊?”盛言臻見江意有些走神,笑著問她。
江意回過神,忽然想到鄭決之前說過,我哥一場戲救活一個昆曲團,如今來看,這個被救活的劇團應該就是瑞恒。
江意忍不住追問:“盛老師入團的時候,瑞恒的經營狀況是不是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
“那時候大環境不景氣,劇團人才流失嚴重,”盛言臻說,“改行的改行,出國的出國,結婚的結婚,還有人租賃店麵做起了小買賣。昆曲式微,大家都覺得這是一門應該被送進博物館的藝術,束之高閣。我雖然拿了幾個獎項,但是年紀太小,空有口碑,人微言輕,麵對這種局麵,也很茫然,是邵老鼓勵我堅持下去。”
“誰說昆曲後繼乏人?”盛言臻肅起臉色,模仿邵夢甫的語氣,啞聲說,“小言臻還在呢!天賜的好苗子就在眼前,瑞恒的頂梁柱塌不了!”
話音落下,江意再次想到那期綜藝節目,盛言臻回答選手提問時說過的話——
“盛老師,年少成名是什麽感覺?”
“累,很累。那種被給予厚望的感覺並不輕鬆。”
高處不勝寒,台上有多驚豔,台下就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
心緒翻湧,江意脫口而出:“十四歲的頂梁柱,都還沒成年呢,邵老這是真疼你還是病急亂投醫?這麽重的擔子全擱在一個孩子身上,也不怕把你壓垮了!”
這話說得很有意思,粗聽是抱怨,細細咀嚼,護短的味道不要太濃!
兩個人在小圓桌旁的木椅上坐下,盛言臻拿出一個小茶台,慢條斯理地溫水煮茶。
他動作很輕緩,透著股優雅的味道,聽到這樣一句,不禁失笑,有些揶揄地瞅著江意:“小江意十八歲的時候就勵誌要研究核物理,給泱泱大國鑄一根鋼筋鐵骨,我十四歲時成為一個劇團的頂梁柱,好像也不算太過分吧?”
江意也覺得自己有點反應過度,臉色微紅,小聲解釋:“我沒有對邵老不敬的意思……”
盛言臻將茶杯推到江意麵前,順勢打斷她的話,微笑著說:“我明白。”
他怎麽會不明白呢——
他是她的優先考量,是她的堅定維護,所以,她才能率先發現對他不利的地方。
盛言臻生了副好嗓子,一句“我明白”叫他說得音調沉沉,分外好聽。
江意被這道聲音撩了一下,隻覺耳根發癢,索性坦然地看向他:“再說點你的經曆吧,盛老師,練功、演出、日常生活,說什麽都行,你的聲音太好聽了,我想多聽一會兒!”
成年人在表達感情時都習慣委婉,有顧慮,怕拒絕,一句話要再三斟酌才敢說出口,恨不得每個字都拐上幾道彎,給對方餘地的同時,也給了自己退路。
太過圓融,就會顯得不夠真誠,好像麵前這個人和這段感情,都是可有可無的。
江意許是年紀太小,也可能本性便是如此,她從不掩飾自己的偏愛和仰慕,就像生長在陽光下的花朵,不摻暗色,處處明亮,坦**而誠摯。
幹幹淨淨的眼神,幹幹淨淨的心意與向往。
這樣的女孩子,聰明又通透,永遠不缺乏勇氣和真誠,像落在眼睛裏的那顆星。
沒有人忍心拒絕。
盛言臻很輕地歎了口氣。
他再一次發現,麵對江意時,他的冷靜與克製似乎遠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