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盛言臻名下除了藝術工作室,還有幾個公益性質的昆曲興趣班,教小朋友學習昆曲,了解昆曲。各班都配了專業的授課老師,盛言臻不忙時也會去給小朋友上課,教他們咬字和發音,還有腿功、扇子功。

跟小朋友相處,難免有些小動作,拍一下腦袋,彈一下額頭。所以,本質上講,盛言臻還是把江意當小孩,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縱容。

盛言臻的指尖碰到江意的額頭,很輕的一下,觸感微涼,像風,又像落了片雪花。

江意隻覺心跳怦地一亂,亂得臉都紅了。盛言臻沒注意到她的異樣,問她和陳華恩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還是那人單方麵地糾纏她。

這事兒細究起來真是羞恥感爆炸,江意和盛言臻說了說,說到最後自己都聽不下去,幼稚至極,也無聊至極。

盛言臻沒說話,倒是開車的司機開了口:“小妹妹,你做得對,那種人就不能慣著!表白不成反手潑一盆髒水,什麽玩意兒!我跟你說我哥這幾年修身養性,脾氣好了,這要是放到前兩年……”

“鄭決,”盛言臻的視線在後視鏡裏和那個叫鄭決的司機對上,不悅地皺了下眉,“好好開車,少說話。”

江意坐在後排,看不到鄭決的臉,隻能看到一顆刺短的寸頭,耳朵上方的位置剃著心電曲線的圖案,露出青色的頭皮。

這人說話的聲音很有活力,年紀應該不大,最關鍵的是他對盛言臻的稱呼。

不叫老師不叫先生,直接喊哥……

鄭決似乎知道江意在想什麽,扳過後視鏡朝她挑了下眉,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鄭決,決勝千裏的‘決’,你們盛老師的師弟,一個老師帶出來的親哥倆。盛老師毛病多,不樂意聽我叫師兄,說顯老。你看看,表麵上陽春白雪的一個人,背地裏瞎臭美!”

陽春白雪是這麽用的嗎……

江意默默吐槽了一句,不過,她真沒想到鄭決也是唱昆曲的。這人不僅頭發剔得露出青皮,還有圖案,一點都看不出來跟傳統文化有聯係。

江意很是震撼,遲疑地問:“你是工哪一行的呀?”

工哪一行是行話,意思是“生旦淨末醜”裏你唱哪一個行當。

“小生啊。”鄭決答得痛快,“我哥唱什麽,我就唱什麽,我跟著我哥走。我跟你說,雖然我水平一般,但是我哥的巾生業內一絕。《牡丹亭》知道吧,昆曲裏的鎮山之寶,我哥十八歲就能挑大梁,撐起一台大戲,演《牡丹亭》裏的柳夢梅,一場戲救活了一個昆劇團。那個身段那個功底,唱腔一開,行裏的老先生們驚得下巴都掉了,滿地找後槽牙!”

鄭決這人說話不僅貧,語速還快,像個成精的拖拉機,好一頓突突。江意邊聽邊笑,多和他聊了幾句。

這個時間有點堵,奔馳卡在車流裏,半小時挪了不到三百米。等路麵稍稍暢通了些,江意才發現盛言臻居然睡著了。

車廂裏的溫度和光線都很舒服,他仰靠著椅背,脖頸延出漂亮的線條,眉目隱沒在暗處,顯得鼻梁很挺,五官俊朗分明。

車子在路口處轉彎,街燈透過車窗照進來,剛好映著盛言臻擱在膝蓋上方的手。

那是雙男性的手,五指修長,骨節清晰分明,帶著很強的美感和力量感。

鄭決還要說話,江意在他身後的椅背上拍了拍,提醒:“盛老師睡著了。”

她聲音壓得很輕,像是怕吵醒了盛言臻。

鄭決歎了口氣,說:“下個月市裏要辦昆曲藝術展,是個國際性的大展,我哥名下的言臻昆曲藝術工作室接了主辦方的活,大到場地布置、展演流程,小到人員安排、場券設計,全得操心。各方協調,還得應酬喝酒,那幫人嘴上有多客氣,倒酒的時候下手就有多黑。我哥都要忙碎了,這一陣他就沒睡過幾個安生覺。”

提到藝術展,江意立即想起她在微博上看到的海報,她還在備忘錄裏存了開幕的時間和地址,計劃著到時候去看展。

仗著當事人睡著了沒反應,江意索性大大方方地盯著人家看,從手表的品牌,看到襯衫領口處細微的皺痕。她輕聲說:“傳統戲曲的基本功都是從小練起來的,一定很辛苦吧?”

鄭決抬手抓了把刺短的寸頭,說:“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同行相忌。老先生們隱的隱,退的退,都不愛操心了,年輕一輩裏我哥名頭最響,樹大招風,人紅遭恨,多少人等著盼著,就想看他崴進泥裏。我哥倒了,他們就能站起來似的,一個個歪瓜裂棗,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斤兩!”

江意發現鄭決的性格很有意思,又直又“楞”,還護短,最大的愛好就是替他師哥吹牛,還有吐槽同行。

手機連連振動,江意打開手包拿手機時,一支眼線筆從裏麵掉出來,滾到了座位底下。

她攏著裙擺彎腰去撿,意外地摸到一張明信片。啞粉紙的材質,上麵印著以昆曲為藍本的手繪圖案,還有言臻昆曲藝術工作室的名字和標誌,應該是工作室為了搞宣傳推出的紀念周邊。

江意撿到的這張畫的是《牡丹亭•驚夢》一折,柳夢梅手持折柳,倚樹而立,氣宇風流,儒雅倜儻。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剛剛,鄭決是怎麽說的——

“我哥十八歲就能挑大梁,撐起一台大戲,演《牡丹亭》裏的柳夢梅。”

真巧啊,她遇見他時,也是十八歲。

十八歲大概是一生中最奇妙的年紀,再大上幾歲,就學會了世故圓滑,小幾歲,又顯得太過懵懂稚拙,不辨風月。

這樣好的年紀,這樣驚豔的人。

江意恍惚片刻,心念一動,用眼線筆在明信片的背麵寫下了一串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