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唇上有血
翁汝舟幾乎是失魂落魄地下了城樓。
她從未想過和衛予卿相遇的場景竟然是這樣的。
大雪落在她的肩頭,寒意從衣領滲透,翁汝舟後知後覺,發覺自己忘記帶上自己的鬥篷。
她輕輕抬手,拂開肩上的雪絮,指尖透著一股無力感。
衛予卿想必很恨她吧。
畢竟他待自己千般好,可是自己卻那樣對他。
斂下思緒,翁汝舟疲倦地趕回雲府,褪下官袍,靠在美人榻上小憩。
她今日來回奔波,精力匱乏,如今一沾枕上,神思便混沌起來。
翁汝舟迷迷糊糊地蜷起身子,夢境來襲,她恍然之間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的金鑾殿。
威壓深重,她手指顫抖,感覺到兩道冰冷的視線朝她逼來。
“雲錦斕。”
座上男人冷冷開口,嗓音低沉。
他身處萬人之上,往往金口一開,就能決定一個家族的命數。
“朕給你一次機會。”
“雲家全族的命,和衛予卿的命,你選一個。
*****
衛予卿前往蜀中時,劉蔚特意點了翁汝舟前去護送。
馬車轆轆碾過崎嶇的山道,青山田野,老牛阡陌,都自簾外一閃而過。
翁汝舟閉著眼,也不說話。
車廂內一片寂靜,就連往日性子懶散的衛予卿都沉默著垂頭,盯著掌心的玉佩發呆。
自從衛父戰死,衛予卿便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衛府終日閉門不見客,翁汝舟曾經嚐試找他,衛予卿卻將她拒之門外。
如今他們二人在劉蔚的命令下見了麵,卻各自沉默,各有心事。
車內燃著香薰,淡雅的香氣在狹隘的空間裏彌漫,衛予卿握緊玉佩,微微閉眼,竟是察覺到腦海內一絲不自然的昏沉。
他眉心蹙緊,抬起手揉著太陽穴,翁汝舟注意到他的動作,突然睜開眼睛看向他,試圖開口轉移他的注意力:
“聽聞你昨日遭了風寒。”
衛予卿揉額的手一頓。
他指尖微鬆,也沒讓翁汝舟冷場,輕“嗯”了聲。
接著垂著長睫,不再說話。
翁汝舟靜靜地望著他。
車輪碾過路邊的石頭,馬車一晃,連帶著簾子也揚起一角,淅淅瀝瀝的小雨從簾外潑進,弄濕了衛予卿的衣袖。
他恍似不知,雨水順著車窗滴落,浸濕了他的衣袍,暈開濕痕,淒風苦雨之下,連帶著他那清正的眉目都染上了幾分低落與晦暗。
耳邊的風聲忽然停了,衛予卿微微抬眉,餘光瞥見一隻手關上了車窗,袖中暗香頓時襲來,帶著主人身上特有的幽幽體香。
“世子。”
那一雙瀲灩春眸掠來,翁汝舟和他靜靜對望,低低開口,“你可是頭疼不適?我給你揉額可好?”
看著她良久,衛予卿才慢慢應了聲。
平南王一死,衛予卿的話也變少了。
翁汝舟心中猝然生起一絲絲的心疼,不知名的情緒快速蔓延著,她極力遏製住,緩緩低頭,盡量平複情緒,柔聲道:“世子躺在下官的膝頭上吧。”
衛予卿身形微僵。
他瞥她一眼,“木頭開竅了?”
翁汝舟被說得一愣,他卻沒有解釋,閉目將頭枕在她的膝上。
車內香薰緩緩燃著,翁汝舟的神智也慢慢昏沉起來,她微咬舌尖,血腥苦澀味彌漫的同時,強烈的刺痛讓她猛地回神,神智複又清明起來。
她垂下眼簾,抬手摁上衛予卿的太陽穴,輕輕揉著。
衛予卿骨相極好,深眉俊目,五官如良玉雕琢一般,眉眼清雋卻不失俊朗,是京城榜前的貴公子,無數女兒家的夢中君。
隻是——
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翁汝舟慢慢闔上眼,掩去眸間複雜神色。
衛予卿的呼吸漸漸平複,似乎已經沉沉睡了過去,車壁忽然傳來兩聲“叩叩”輕響,混雜在雷鳴風雨聲中,幾乎聽不見。
翁汝舟掀起眼簾,抬手磕上車壁,兩聲回應。
她的手指托上衛予卿的頭,將他小心翼翼地挪到軟榻上,慢慢起身。
是時候該結束了。
酸澀在心尖逐漸彌漫開,翁汝舟微微蹙眉,察覺自己的呼吸都是發著顫的。
同行的小吏急不可耐,眼看著山崖就在前方,車裏的人還沒出來,他急得頭上都要冒火了,忙道:“大人,快下車!”
翁汝舟掀開簾子,探出身的那一刻手腕忽然被扣住。
她嚇了一跳,猛地回身,竟是對上了衛予卿睜開的眼睛。
細雨撲上臉頰,翁汝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冰冷,此刻就像是墜入了深不可測的深淵之中,她呆呆的連手都忘記甩掉。
“你要去哪裏?”
衛予卿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夢囈一般。
翁汝舟這個時候才發現他的手是無力的,連眼皮子都險些睜不開,瞳孔聚不了焦,想來神智並不清明。
也是,那香薰藥性那麽烈,生病的衛予卿又怎麽抵擋得住。
翁汝舟擠出一絲笑,盡量平穩著聲線安撫他,“我東西掉了,回去找找,很快就回來。”
她旋著手腕想掙脫,衛予卿卻拽得很緊,他道:“你唇上有血,你怎麽了?”
翁汝舟聞言心中一酸。
是剛才她為了抵擋藥性,咬舌流出的血,沾到了唇上。
“剛剛吃了楊梅。”
翁汝舟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乖,我很快回來。”
衛予卿的意識很昏沉,他盡力睜開眼去看翁汝舟,去看她的模樣,但眼皮子卻沉重得緊。
“你要回來。”
隻來得及說這四個字,衛予卿的手便無力垂下,馬車還在行駛,駕車的車夫已經慌得不行,忙道:“大人,山崖就在前方了!”
雨滴從臉頰滑落,翁汝舟的視野一片模糊。
她咬牙跳下車轅,泥水濺了一身。
踉蹌兩步,翁汝舟被一旁的小吏扶住。
車夫揚臂一甩馬鞭,馬車滾滾向前,激起煙塵,眼看著快到山崖邊緣,他立即轉身撲向道路,棄車不顧。
不過幾瞬,車輪已經碾過了崖邊那條線。
翁汝舟沉默轉頭,背對著馬車緩緩沿著來路走。
雨水打濕她的發,洇濕了她的衣袍,石青色的袍衫漸漸轉為暗青,近似深沉的黑。
轟然一聲。
是木板散裂的聲音。
翁汝舟依舊往前走著,腳步半分未停。
舌尖的血很苦。
她眨眨眼,溫熱的**忽然從眼眶裏滾落出來,砸進泥地裏。
*
“少爺!少爺!大事不好了!”
槅扇被下人拍的砰砰直響,翁汝舟從夢中驚醒,忽地睜眼,從美人榻上站起身走去開門。
門外小廝麵如菜色,一張臉白的像紙,望向翁汝舟的眼睛滿是驚恐,“少爺,叛軍攻城了,皇城陷落了!”
什麽!
翁汝舟雙腿一軟,險些站不住身子,踉蹌兩步撞在圓木桌邊。
“怎麽辦啊少爺!現在外麵全是人,有兵有民,都亂成一鍋粥了!連王軍都潰逃了,叛軍進城後會不會殺了咱們?”
翁汝舟猛地抬頭,立即冷靜下來,吩咐道:“趁人多眼雜,咱們現在趕緊走!”
她陷害衛予卿,想必他是不會念及舊情的,如今攻進城來,必定要尋她算賬。
如今隻有出逃才有活路!
翁汝舟伸手推了推呆愣住的小廝,斥道:“還不趕緊去,吩咐各房各院收拾細軟金銀,現在就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