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算計

暖閣帷幄低垂,光線昏暗。除了趙驤父子別無他人,趙驤攏了攏身上的貂裘沒有發話,趙熙便一直垂手站著,不敢坐下。

屋內一時間隻有木炭在火盆裏燒得滾紅,發出嗶啵的輕微聲響。

趙驤眯著眼睛,近日視線似乎越發模糊了,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長子模糊的一道輪廓。

當真是老了啊。

從前可以孤身射虎的勇士,如今也被歲月侵蝕得不像話了。

哪怕趙驤為了穩定人心,年年秋獮冬狩,在外人麵前還是那個能夠提槍上馬的英雄豪傑,但終究到了遲暮之年。

趙驤不想服老,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正在老去,如今也該給長子鋪好路了。

他難得緩了語氣,神色溫和道:“你上前來,跟為父說說你心儀的那個女郎吧。”

一向對他不假辭色的父親如今露出了難得的溫情,這讓趙熙受寵若驚,他依言上前了幾步在趙驤身側跪坐下來。

他紅著臉磕磕絆絆地講了他和衛蘅的幾麵之緣,而他一向敬若神明的父親就那樣坐在他身邊,微闔著眼聽著。

火盆裏新炭正足,室內溫暖如春,這對父子之間仿佛也流淌著融融溫情,這讓趙熙不由鼓起勇氣再次請求道:

“阿父,新寧郡君是個極聰慧果敢的女郎,若能得她為妻,孩兒不勝歡喜。”

趙驤整個人都裹在狐裘裏,沉吟不語。

他的長子不是善言辭的人,和衛蘅的相處更是短短幾句就能帶過,可就算如此也能看出來那位新寧郡君的確是個很特別的姑娘。

趙驤也曾聽手下閑聊時提到這個女郎,在洛京城時就能憑一己之力扳倒季平這個尚書,為父報仇,離京路上更是兩次力挽狂瀾,救了整支車隊的人。

是個有主意的人。

熙兒性情庸弱,如果能有個聰明點的妻子在身邊提醒,倒也不賴。

而且衛家女郎雖然父母雙亡,但她爹娘餘蔭還在,江州衛家這一龐大宗族還在,不失為一樁好姻緣。

趙驤動了動身體,咳嗽了幾聲,見長子一臉擔憂的模樣反倒笑了:“既然那位新寧郡君是個好姑娘,那為父自然會幫你促成此事。”

趙熙又驚又喜,連忙起身謝道:“孩兒多謝父親!隻是母親那邊……”

趙驤揮了揮手,輕飄飄道:“我既然為你做了這個決定,你母親自然也會為你歡喜的。”

趙熙這才放下心來。

孫夫人果然沒有反對這樁親事。

哪怕她聽到消息時不小心扯斷了一縷青絲,疼得她臉色一瞬間扭曲,她說出來的話卻是溫柔體貼的:“長公子的親事自然該由夫君做主,夫君既然覺得新寧郡君好,那自然是極好的姑娘。”

她正背對著趙驤卸去釵環,因此趙驤倒看不出孫夫人的真正神情,一臉欣慰道:“夫人果然知我心意,就是五娘那孩子少不得受些委屈,到時候我們再給她找個好夫婿補償一二也就是了。”

話都讓趙驤說完了,孫夫人還能怎麽辦?至於孫蘭頤,早就被行動力極強的孫家人連夜送去莊子了,對外隻說是養病。

孫夫人心中的不滿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趙驤今日忽然讓那不順眼的長子開始沾手軍務,又一腳踢開孫家,相中了衛蘅做刺史府的少夫人。

樁樁件件簡直都是往孫夫人的怒氣點上猛戳,讓她想不動怒都難!

可孫夫人能籠絡住丈夫的心多年,次次枕頭風都極管用,無非在於她懂得如何示弱來倒逼得趙驤低頭罷了。

她看了眼手上那根被捏得變形的簪子,不動聲色地將它收進梳妝盒中,轉過身時就已換上一副愁眉不展的姿態。

“新寧郡君才貌雙全,妾身瞧著也是極歡喜的,隻是苦了五娘那孩子了。”

趙驤撥弄著炭火,隨口問道:“五娘怎麽了?”

“那孩子是個實心眼,自打知道了親上加親的事後,早就一顆心都掛在了長公子身上。”

孫夫人掏出手絹按了按眼角,歎氣道:“長公子有意新寧郡君的事,好事者已經傳遍了。這孩子也是個糊塗的,隻道自己如今裏外不是人,連名聲也毀了,方才就尋了短見!”

趙驤不由地坐直了身子,神色微沉:“可救回來了?”

孫夫人含淚點點頭道:“丫鬟及時發現了不對,把五娘救回來了。這丫頭真是把家裏嚇得不輕,唯恐她觸景傷情,隻好連夜將五娘送到莊子休養去了。”

趙驤不由吃驚,他從前見過孫蘭頤,印象裏隻記得是個柔順嫻靜的女兒家,不料竟然如此剛烈。

這樣一來,事情可就難辦了。

孫夫人見趙驤皺眉思索,主動退了一步:“五娘是被妾身兄嫂寵壞了,向來把她如珠如寶一般捧著護著,如今遇到不如意的事難免一時接受不了。”

“不如讓妾身和兄嫂想法子好好勸勸五娘,隻是在那孩子還沒想通前,如果又聽到了長公子定親的消息,隻怕……”

趙驤爽快道:“這有何難?那新寧郡君還有三年孝期要守,定親之事也不急在一時。”

孫夫人神色動容,不由歪進趙驤懷裏:“都是五娘那孩子傻氣,倒叫夫君跟著費神了。”

趙驤哈哈一笑:“五娘也是喊我一聲姑父的,我怎能不管她呢?”

孫夫人跟著笑了起來,隻是眼底卻是一片寒涼之色。

北狄人包圍杏陵郡整整三日。

第一日大軍猛攻亂炸,戰況一開始就到了極慘烈的地步。

北狄人幾次成功登上城樓,又被雍州軍一次又一次地趕了下去,這次攻城持續了一天一夜,北狄軍在丟下幾千具屍體後終於如潮水般退去了。

城樓上的雍州士兵人人緊繃著一根弦,做好了明日再廝殺一場的準備。

可出乎意料的是,第二日、第三日,北狄大軍始終駐紮在城外,如磐石一般紋絲不動,倒讓雍州文武摸不著頭腦。

趙府書房裏徹夜燃燈不眠,謀臣武將爭辯不休,討論了數次都沒有思緒,於是戰局就這樣僵持下來了。

前院正是一派嚴肅緊繃的氣氛,而後宅中卻是和樂融融,一片歡聲笑語。

錦裳華服的女郎們聚在一處玩樂,前頭就是天大的事也都有父兄頂著,犯不著為此耽誤了賞雪的好時機。

寒風將雪卷起,在半空中揚揚灑灑,落在屋頂、樹梢、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間,銀裝素裹,煞是好看。

堂屋裏早已燒了上好的紅螺炭,滿室溫暖如春,角落裏擺著一座巨大的博山爐,甜香自鏤空雕花的空隙緩緩飄出,絲絲縷縷,熏得人口舌生津。

“哈哈,我又勝了!”

少女的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讓人不由得心曠神怡,跟著露出笑容來。

周圍的幾個女郎拍手稱讚:“真是好準頭!月娘的投壺技藝又增進了!”

那個喚作月娘的少女穿著一身紫裳,目光炯然,唇畔揚著一抹大大方方的笑容,被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

她又投了幾輪,每每投中都能博得眾人喝彩,這讓少女越發得意,直到她手腕發酸後才道:“不玩了,我去旁邊歇一會兒,你們自便吧。”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便將剩下的銀簽都一股腦地塞給周圍的女郎,自己倒樂得輕鬆走了。

此舉是頗為失禮的,但對於這個紫裳少女來說,卻根本不算什麽。

她見遠處一個青衣女郎獨倚窗邊看雪,身姿窈窕曼妙,宛如與窗外的白雪紅梅融為一體,格外動人。

少女不由好奇地走過去:“蘅姐姐,你一個人在那裏做什麽?不如一起來投壺作樂呀?”

衛蘅回過頭,笑了一笑:“我不擅投壺,倒叫趙姑娘見笑了。”

她麵前的這個少女正是趙刺史和孫夫人的掌上明珠,趙韞月。

趙韞月笑眯眯地去挽衛蘅的手,頗為自來熟道:“這稱呼多見外哪?不如就叫我月娘好了。”

“蘅姐姐不喜歡投壺嗎?那是更喜歡讀書作畫這些文文靜靜的雅事啦,倒和我大哥興趣一樣呢。”她拍了拍手,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衛家是書香門第,那麽書冊一定很多了吧?”

衛蘅沒想到這位刺史千金的思路這麽跳躍,隻是微笑地點頭:“家中略有些藏書。”

衛蘅這話自然是謙辭,她阿父好歹也是出身名門,又官至太傅,雖然俸祿豐厚卻大半都花在了重金購書上,因此衛家藏書之豐厚足以讓人咂舌。

這次衛蘅北上總共帶了三十幾輛馬車,除了五輛用來裝金銀糧帛和衣裳用具外,其餘的全都裝了滿滿當當的竹簡書冊。

衛家藏書的數目可見一斑。

“那蘅姐姐可曾聽過百見樓?”

百見樓的大名簡直如雷貫耳,衛蘅作為讀書識字的士族女郎,如何不知?

雍州柳氏也是詩禮傳家的望族,藏書極豐,甚至為此築了一座藏書樓,名喚百見樓,距今已有三百多年。

據說百見樓中藏書八萬餘冊,不少孤本甚至連皇家都沒有,堪稱天下讀書人最向往一遊的地方。

可世家的藏書大多不肯外傳,柳家的百見樓也是如此,唯有柳氏子弟可以登樓讀書,外姓人是斷無可能進去的。

不得不說是一件憾事。

趙韞月眼睛滴溜溜地一轉,露出狡黠之色:“蘅姐姐既然來了雍州做客,怎能不去看看百見樓呢?我家和柳家是世交,憑這麵子雖然看不到他們柳家的書,但卻可以在百見樓外轉一轉,看看碑文刻石。”

有一個能接觸百見樓的機會擺在麵前,試問哪個讀書人能拒絕這種**呢?

衛蘅不由心動,但想了下仍然拒絕了:“如今北狄大軍壓境,杏陵郡人心惶惶,恐怕不是登門拜訪的時機。”

趙韞月頓時笑得樂不可支:“這有什麽為難的?柳家的女郎都在這裏呢,我們就讓她也做一回東道主!”

柳家女郎一聽趙韞月的話,當即笑吟吟地答應下來:“這有何難?明日我就在府中掃榻相迎,隻等姐姐們過來了。”

趙韞月撫掌道:“正是呢,如今蘅姐姐又不能啟程北上,一直待在府中豈不是要悶壞了!”

於是,眾人又定了第二日的行程。

閨中女兒的日子總是無憂無慮的,雍州的世家女子更是懂得給自己找樂子,時常都有新鮮的花樣。

去百見樓其實是件無趣的事,不過既然趙柳兩家的女兒都定下了此事,眾人自然點頭跟隨。

第二日,又聽阿鵲來報:“今日北狄人也沒有攻城的動靜哩,真是不知道他們在賣什麽藥。”

既然無事,衛蘅便應了趙韞月的邀約,兩人攜手同上了去柳家的馬車。

馬車依舊沿襲了趙家一如既往的奢靡之風,寬敞舒適,車壁上鑲嵌著美輪美奐的玉石明珠,隨便一顆就足夠五口之家衣食無憂。

可在趙府,不過是女郎馬車上一樣極不起眼的裝飾罷了。

馬車轆轆遠去,穿過一條條熱鬧的街巷。大概是因為北狄大軍壓境,大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連帶著各家商鋪也跟著生意慘淡。

趙韞月一路上和衛蘅嘰嘰喳喳地介紹著這些商鋪,哪家的糖果子做得最好,哪家的衣裳繡娘手藝最好,哪家的胭脂水粉最受女郎們歡迎……趙韞月說起這些事簡直如數家珍,看來也是個常逛街市的人。

“你瞧前頭那家果子鋪!”趙韞月指著槐樹下的一家小店,馬車還駛進就能聞到空氣中的香甜味道。

趙韞月整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這家的果子是杏陵一絕,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家更合口的糕餅果子了,我去去就來!”

說完不等衛蘅反應,她就提著裙擺跳下了馬車,隨行的丫鬟仆婦們連忙一路撐開步障,將自家女郎遮掩得嚴嚴實實。

趙韞月的貼身丫鬟下車前還對衛蘅滿是歉意道:“郡君見諒,我們家女郎一向就是這樣的脾氣。”

衛蘅微笑點頭道:“無妨,我在這裏等著便是。”

於是馬車裏就隻剩下了衛蘅和阿鵲兩人。

周圍街道靜得有些可怕,阿鵲頓時不安地看著衛蘅:“郡君,我們……”

她話還沒說完,馬車忽然急甩了出去,緊接著就是一陣極可怖的天旋地轉。

阿鵲在驚駭間隱約聽到後麵有人高喊著:“侍衛!侍衛快來,馬車被賊人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