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病逝

皇順六年,秋十月,雨瀟瀟,細密的秋雨洇濕了整座臨安城。

京中季氏的內宅裏,侍女們正忙得不可開交,按著主人家的吩咐將屋內的珍玩古畫、金珠玉飾都一一收進箱籠,再以浸過桐油的柔韌麻繩捆好,早已在門外侯著的小廝很快便魚貫而入,將這些珍貴箱籠小心抬走。

幾個管事模樣口中呼喝催促著,猶如無形的鞭子將這些仆婢驅使得團團轉。縱是如此倉促,宅院中也沒有半點混亂喧嘩之聲,隔著雨幕唯見紫裳紅裙的侍女們流動不息,一舉一動皆有著獨特的韻味。

京兆季氏的名門底蘊,可見一斑。

季家本就是洛京城中的老世族,季大人更是兩朝重臣,先帝親口稱讚過的忠貞之士。季大人的長子季青臨也是頗為才名的青年俊彥,年紀輕輕就已入了尚書台當值,來日仕途不可限量。季青臨已有妻室,娶的是已故太傅衛弘的女兒衛蘅。季衛兩家皆是鼎盛名門,又有通家之好,兩家聯姻倒是一樁佳話。

“少夫人,行裝已備,隨時都能啟程了。”一個紫裳紅裙的俏麗丫鬟遞來一碗溫熱的藥湯,舉止沉穩利落。

斜倚在胡**的女子麵帶病容,幾乎整個人都蜷縮進蓬鬆軟和的狐裘裏,懨懨地望著門外飛濺的雨珠出神,聞言輕聲一歎:“不急。”

雨勢漸大,這哪裏是趕路的時候呢?

丫鬟望著麵前的年輕女子,壓在舌尖上的話吞吐了幾個來回,終究沒有說出口。

衛蘅費力攏了攏肩上的狐裘,強撐著精神問道:“郎君一行人北上數月,可有音訊傳來?”

丫鬟殷勤地服侍著衛蘅用藥,一邊溫聲勸慰道:“還沒有……不過算算日子,應該很快就會有報平安的書信了。少夫人早日將養好身子,才好動身北上和郎君團聚啊。”

衛蘅臉上浮現出一抹深深的疲倦之色,皺眉不語。

她其實並不願北上。

這些年北狄人的鐵騎縱橫南北,竟逼得齊朝君臣倉惶渡江,一路逃到了臨安城才算緩了口氣。盡管齊朝史官將之粉飾為“天子南狩”,但山河破碎、生靈塗炭已是不爭的事實。不久前胡騎攻破臨安城,城中抵死不降的官民被屠戮殆盡,而早早投降的官吏逃過一劫,迅速轉換門庭為胡人效力。

季家就是相當識時務的那一批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胡人朝廷中的高官,舉族北遷赴任去了。

衛蘅對夫家的作為頗為不齒,季青臨又笑吟吟地告訴她胡人願意封她為誥命夫人——隻要她肯出麵以衛太傅之女的身份向胡人叩首謝恩。衛蘅驚怒交加,她父親在世時是齊朝文壇領袖,又為國事盡忠而死,胡人怎麽敢如此糟踐他的名聲?

她從病榻上奮起拔劍,毫不猶豫向自己夫婿刺去。

那一日闔府上下都驚駭地看到自家氣度雍容的郎君被追得抱頭鼠竄,從此再沒敢踏進正房大門一步,夫妻情分就此了斷。

不久,季家舉族北上,唯獨衛蘅被季家人以養病為由留在了臨安城。

秋雨瓢潑似的濺起無數亂跳的白雨點,屋內寒氣漸生,衛蘅咳喘了幾聲,端起藥湯一飲而盡,心中還有餘力琢磨自己這個夫婿。

她嫁進季家已有三年,平日裏卻很少能見到自己夫君。季青臨總是格外忙碌,忙著為朝廷公事和宗族事務奔波操勞,忙著安撫後宅中柔情似水的佳人,唯獨對自己的結發妻子卻始終是敬而遠之,夫妻之情淡薄如水。

身邊的仆婢奉承說這才是夫妻相敬如賓之道,可衛蘅總覺得季青臨雖然待她溫和周到,可中間卻還隱隱隔著一層什麽。

她莫名覺得有些煩躁,胸口似壓了塊大石般一陣鈍痛,正想張口呼喚仆婢,卻不防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青枝……”

衛蘅肺腑仿佛都被灼燒起來,喉間不斷湧上腥甜的味道,劇痛間她瞥見那個名喚青枝的丫鬟退後了幾步,瞧著倒是鬆了口氣。

“少夫人,奴婢也是奉家主之命行事,實在是不得已啊。”青枝低聲喃喃著,目光流露出些許不忍。

家主?是季平要置我於死地?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衛蘅竟一把扯住了青枝的衣袖:“季衛兩家是世交,公公為何要指使你這麽做!”

青枝掙紮不開,隻能無奈開口道:“聽說北狄皇帝很賞識郎君,有意嫁女……”

這件事在北方已不是什麽秘密,隻是衛蘅身處臨安城內宅又纏綿病榻,季家想瞞過她並非難事。

公主下嫁,這對一個剛歸降胡人的家族來說幾乎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斷斷沒有往外推的道理。可季青臨顯然不願擔上休棄發妻、攀龍附鳳的醜聲,他要愛惜羽毛,那作為發妻的衛蘅自然就非死不可了。

衛蘅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她沒料到季家竟然如此狠絕,連半點臉麵都不顧了!

“不,不對……”衛蘅搖了搖頭,目光中還有幾分清明,“我叔父就在臨安,季家毒殺我就不怕被衛家發現嗎?”

青枝猶豫了一下,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輕笑出聲:“少夫人,家主敢這麽做自然是有萬全的把握。就是天下名醫匯聚季府,也絕不會查出一點下毒的痕跡——因為您中的本就不是劇毒,而是數年如一日暗藏在飯菜中的慢毒,無形無色,醫士根本無從探查。”

衛蘅揚眉怒叱道:“荒謬!我與季家無冤無仇,季家為何要如此對付自家主母?”

青枝神色憐憫:“看來少夫人還不知道衛太傅是因何而死吧?”

衛蘅瞳孔驟然緊縮,難道父親死因另有隱情?

青枝頷首歎息道:“家主其實早就與胡人有來往,當年被衛太傅瞧出了端倪,家主為了保全季家不得不對他痛下殺手,事後又都推到亂兵頭上,這實在是逼不得已。”

“家主與衛太傅是多年摯友,他這麽做心中豈會不痛?事後他為郎君求娶少夫人,是真心想照顧摯友遺孤的啊,隻是您嫁進來後處處留心,長久下去隻怕會發現什麽,家主這才決心斬草除根……”

衛蘅心中好似掀起了千萬重驚濤駭浪,刻骨的恨意恰似一重又一重卷起的浪頭,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她嫁進季家不過半年就大病不起,此後數年間纏綿病榻,根源竟在這裏。

衛蘅幾乎慘笑出聲,可她嘴角的鮮血已經爭先恐後地流了下來,隻能發出一兩聲咳嗽似的低響。

父親含冤而死,她卻不能為他報仇,竟還與仇人之子結為夫婦?天下怎麽會有這種荒謬絕倫的事!

衛蘅啊衛蘅,你何其蠢也?九泉之下,有何臉麵去見爹娘!

倒在榻上的年輕女子掙紮不已,雙手如鉗子般死死地抓住麵前侍女的手,雙目赤紅幾乎要流下血淚來。

青枝甩開了女子的手,從容地朝她福了福身:“少夫人放心,家主和郎君還記著這些年的情分,特意叮囑了我們要將後事辦得風風光光。至於季家的主母之位,身份尊貴的北朝公主會比您更適合,您就放心去吧。”

衛蘅目光憤恨,張口欲斥卻隻能發出嗬嗬的幾聲低響,鮮血爭先恐後地從她口鼻汩汩流下,原本明亮的雙眸漸漸地失去了光彩,雙手重重垂落了下來。

在她意識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耳畔忽然響起青枝響亮的嚎聲,那道哭聲如同信號一般,緊接著季府上下都跟著響起此起彼伏的哭嚎,一眾人嚷著喊著。

“少夫人病逝了!少夫人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