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救你是品德高尚,不救你是理所當然

雁回看了天曜一整個晚上,沒有睡得了覺,最後還知道打從來的第一天她就是被人算計著走的,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頭蠢牛,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半天!她一肚子的氣。

清晨與天曜從湖邊回小院之後,她就爬上了床,拿被子一悶頭,什麽也不管了。

蕭老太太是徹底病倒了,躺在**起不來,天曜守在老太太身邊伺候,也沒來管雁回。

然而雁回縮在被子裏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海裏一直反反複複的都是天曜說的話。雁回被淩霄收為徒弟帶回辰星山修道也有十年的時間了,這期間她殺過的妖怪不多,但見過的不少,聽過的更是數不勝數了,什麽千奇百怪的品種都有。但若要說到妖龍……二十年前的妖龍……

雁回腦子裏倏爾精光一閃,先前在湖邊思緒太混亂她都沒想到,現在靜下來一思索,她忽然想起之前不知是在哪個角落裏聽見有人說過,二十年前,廣寒門主與她師祖清廣真人一同殺過一個大妖怪。而關於那妖怪的真身,有人說是蛇有人說是狐,眾說紛紜,沒個定性,到最後,是不是真有這件事發生過也沒人能說得確定。

當事的兩位仙人身份那般高,自是沒人敢去詢問他們,於是這件事便在小徒弟們之間以傳說的形式流傳。

有人說是廣寒門主素影本來被妖怪所騙,深深愛上了妖怪,最後發現一切都是妖怪的騙局,終於狠下手為天下大道除此妖魔,有人說是我派師祖清廣真人夜觀天象發現有妖魔臨世,於是聯手廣寒門主,攜手共誅妖邪。其中還發生了一些難以言說的愛恨情仇之事,其狗血程度幾乎快流傳成了市井裏的三俗故事……

是了,雁回腦海裏的記憶忽然清晰了一下,她記得有一天她的幾個師姐師弟湊在一起說這事,正巧碰見師祖清廣真人來他們弟子房親視,幾個師姐講得有聲有色,全然沒發現背後來了人。

當時雁回就在旁邊,眨巴著眼看著雖已修道百年,但依舊年輕的清廣真人,像小孩一樣擠了個腦袋進去,和大家一起聽故事。

當聽見師姐說:“……素影門主但見師祖受傷,心生大怒,一掌揮向那可恨妖怪,拚死救下了師祖。”

當事人師祖摸了摸下巴:“哎……為什麽師祖是被救的那個?”

師姐頭也沒回:“師祖之前為了救素影門主受了傷的呀!”

師祖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雁回在旁邊看得嘴角抽了抽,這番對話完了,一堆正聽得津津有味的人這才轉過了頭,愣愣地看著站在背後笑眯眯的清廣真人,全部一副瞠目結舌啞口無言的模樣。

那時的場麵豈是一個寂靜能形容,最後是淩霄在後麵冷著臉嗬斥了一句:“沒個規矩。”

大家才回了神,連忙站好,對師祖作揖行禮。

彼時雁回站在最後麵的位置,看著清廣真人連忙對淩霄道:“別別別,我收了那麽多徒弟,就你最嚴肅,他們這麽可愛,你這麽凶做甚。回頭嚇得他們都不敢編故事了,我可怎麽把故事聽完啊。”

常年清高淡漠的淩霄也隻有在這時會扶額歎息:“師父……”

那是雁回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他們辰星山的尊者,那是淩霄的師父,站在整個修道之界頂端的人。

當時的雁回隻覺如果以後要做人,一定要做成清廣真人這樣的人,隨性坦然,不卑不亢,不驚不懼。但可惜的是,她在成為這樣的人之前,就已經被趕出了師門……

思緒飄太遠,雁回連忙將神智拉了回來。

她師祖清廣真人是不是如流言裏傳的那樣喜歡廣寒門主,雁回是不知道,但雁回卻知道廣寒門主有喜歡的人。這件事雖也沒有得到當事人的印證,可在江湖之上卻流傳極廣,可做輔證的人數不勝數。

傳說之前廣寒門主是喜歡一個沒有修仙的普通人的,後來那普通人死掉了,廣寒門主便從此閉關修煉,直到前段時間辰星山召開修道大會,雁回才看見廣寒門主來露了個臉。當時她身邊跟著的有一個少年,寸步不離。有人說,那是廣寒門主找到的她愛人的轉世。

可天道輪回,一個人的轉世哪是那麽容易說找就找到的,雁回覺得或許隻不過是找了個神形皆似的人,做了個替代罷了。

等等等等……不是說拉回思緒嗎?她不應該想想妖龍的事嗎?腦子裏這些八卦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是怎麽回事?

雁回拍了拍腦袋,然後突然發現,關於怎麽應付這妖龍的事,她腦子裏還是沒有半分頭緒……

直到被咕咕叫的肚子驚醒的時候,雁回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悶著腦袋睡著了。她抹了抹口水,從被子裏鑽了出來,然後開門去廚房拿饅頭吃。

出了房間,雁回聽見蕭老太的屋裏傳來“瑪尼瑪尼哄”的念叨聲,她探頭從窗戶往裏一看,是蕭老太的病榻旁站著一個穿了一身叮叮當當衣裳的道士在念經:“病魔褪去病魔褪去。”

雁回看得撇了撇嘴,就是因為這群招搖撞騙的騙子在人世間晃**,才讓他們修道之人的名聲一日不如一日。

道士旁邊還站著那賣她來的周嬸,周嬸拍著阿福的肩說:“念過了你奶奶就好了,念過就好了。”天曜就在旁邊站著,看著蕭老太什麽話也沒說。

雁回看著他微垂的眼眸,忽然間奇怪地覺得,她能聽到他的聲音,她能聽見他心裏在說,他知道這家夥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但他還是希望真能如周嬸所說,念了就好了。十年相伴,這個妖怪,對老太太也是心存感激之情的吧。

“當!”道士一搖鈴,像撞醒了雁回的夢似的,雁回拍了拍臉,驚覺自己自打下山之後真是越來越莫名其妙了,為什麽要如此費心思地去體會一個害了她的妖怪的心思。

她甩了甩腦袋,進廚房掏了兩個饅頭,吃完了,一發狠,她又掏了兩個。反正都中了咒術了,不吃白不吃,就得吃,使勁吃,這口氣討不回來,她就給吃回來。

當雁回吃鼓了腮幫子從廚房裏出來的時候,道士也做完了法,已經病得顫巍巍的老太太由天曜扶著從屋子裏走出來送道士。

“謝……謝謝道長了。”

雁回默默地撇了下嘴。

那邊的道士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揖手告辭,一轉身,看見這邊還在嚼饅頭的雁回,然後一瞬間,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雁回的脖子上。在那裏,雁回還帶著碎簪子的殘玉。

道士目光亮了亮:“這位是?”他盯著雁回問周嬸。

周嬸瞥了雁回一眼,對雁回仍舊還帶著記恨:“哦,蕭老太給自家孫兒買的孫媳婦呢。”

道士點點頭:“我觀這位姑娘麵相極好,定是旺夫,老太這孫媳婦買得好啊。”聽得他誇,老太太笑眯了眼。

周嬸在一旁冷哼:“臉是好,就是性子不好。”

雁回嗬嗬一聲笑,捏了捏拳頭,想讓她再欣賞欣賞她這不好的性子。

“是火氣重,不過這姑娘脖子上這塊寒玉卻與其協調。”道士直勾勾地盯著雁回脖子上的玉,“若是能將這塊玉交給道士我做法,或許能替老太你延壽一二十年也未可知啊。”

此話一出,小院裏默了一瞬,然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雁回脖子上的碎玉之上。

見此狀,雁回目光倏爾一冷,盯著道士:“你膽敢再把你這雙狗眼放在這塊玉上試試?”語氣之中,已帶上了森森殺氣,“我定叫你今日橫著出去。”

道士對上雁回的目光,咽了口口水。

旁邊的周嬸大呼小叫了起來:“哎喲!聽聽說的這話喲!拿個東西給自家老人延壽也不肯了哎!這挨雷劈的沒孝心哦!”

蕭老太在周嬸的呼喊中咳了起來,然後看著雁回,顫巍巍地伸出了手:“丫頭,你救救老太婆我吧,我還想看眼重孫叻……”

一直扶著蕭老太垂眼裝傻的天曜微微側了頭,轉了眼眸看著雁回,但見雁回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麵,挺著背脊,神色毫無半分鬆動。仿似任何尖銳的質疑,難堪的指責都無法傷害她分毫。

“你們綁架了我,還想綁架我的行為嗎?”

“你們一個賣我,一個買我,一個將我當貨物交易,一個把我看作生育的工具,你們沒將我當人,我又為何將你們當人,今天且不論這道士有沒有延壽的本事,便說他有,那我決定救你,是我品德高尚,我不想救你,是我理所當然。”雁回下巴微微揚起,神態略帶幾分輕蔑,“你們粗鄙,我本不想說得你們難堪,但今日你們既然逼我,那我就直接把話撂這兒了。”

“要重孫,自己生,要寒玉……”雁回冷哼,“你來搶啊。”

院中周嬸與道士聽得雁回這話皆是愣住,寂靜維持了很久。最後周嬸是被蕭老太忍不住的咳嗽聲給喚醒了神誌,周嬸一聲大呼:“哎喲天老爺哎,這小蹄子敢說這樣的話簡直是要反了天了!”說著她扭著屁股走上前兩步,“老娘今天便替蕭老太太收拾收拾你這小蹄……”

話音未落,雁回冷笑一聲,還沒動手,隻見周嬸忽然腳一崴,自己莫名地就摔倒在地,她哎喲一聲,仿似崴了腳,坐在地上,爬不起來直叫喚。

雁回眉梢微動,眼角餘光裏看見有塊石頭骨碌碌地滾到了一邊。她本還打算著人販子若當真敢跑到她麵前來搶東西,她就好好給她個教訓的……不料卻是被這塊石頭給占了先機。

雁回目光一轉,看向天曜,天曜隻垂著眼眸扶著有些茫然無措的蕭老太,當真像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子。

假道士要去扶摔在地上呼天叫地喊痛的周嬸,這次雁回一踢腳下石塊,徑直打中道士膝蓋,道士一聲哎喲哎嘿地叫喚著和周嬸摔作一堆。

雁回輕視著他們:“嗬嗬,道長既然如此厲害,能使人延壽十年,那你現在倒是念個咒,將你和這潑婦的骨頭給治好呀。”

周嬸咒罵連天。

道士倒是不說話了,悶不作聲地爬起來,連拖帶拽地拉著周嬸往院外走,嘴裏還低聲嘀咕著:“走走走,這小姑娘不好惹。”

看著兩人踉蹌而出,雁回嫌棄冷哼,轉過頭來,隻見院裏的天曜扶著咳不停的蕭老太太往屋裏走去,看也沒看雁回一眼。

從頭到尾他一言未發,但雁回卻在他站立過的地方看見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石頭坑。雁回心裏其實是驚訝的,她沒想到這妖怪竟然會在這種時候幫她。

到了晚上,兩人同住一間房,天曜還是如往常一樣坐在角落裏睡覺,一句也沒有提白天的事。倒是雁回在**躺了一會兒,沒忍住問:“今天發現,你這妖怪倒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主……雖然你在饅頭裏麵給我下了咒。”

角落裏並沒有傳來天曜的回應,房間裏陷入了沉默。

摸到了這妖怪沉默的秉性,雁回也不在意,隻睜眼看著眼前的漆黑,問:“當初你到底是渡了個什麽劫,怎麽變成這副德行的?”

雁回依舊沒有聽到回答,就在她以為今天就要這樣沉默地進入睡眠的時候,那邊忽然傳來一聲自嘲:“我渡過了劫,卻沒渡過人心。”

而這時,困意湧上的雁回已經沒了聽他講故事的閑心,隻卷了被子翻了個身道:“問你話,簡單粗暴地回答就行了,裝什麽文藝,大晚上就是容易煽情……”

沒一會兒,**便傳來了雁回呼哧呼哧的均勻呼吸聲。

“倒是心大。”天曜的聲音隨著窗外刮進來的夜風消散在寂靜的夜裏。

一縷月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身前,他看著明亮的月色閉上眼睛,腦海之中又是日複一日揮散不去的殺伐之聲。

翌日,雁回跟著要下田去幹活的天曜,和他打商量:“昨天太累都沒來得及說,今天我和你商量一下,你自己去幹活,我去調查那蛇妖之事,反正我也不跑了,你也不用看著我,這樣或許比較快。”說完這話,還沒走到自家田裏,雁回便遙遙地看見了那田坎上坐了一個人。綢白的衣裳,精致的麵容,依舊有幾分呆滯的眼神,是棲雲真人,她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雁回小步跑了過去,在棲雲真人身邊蹲下:“你怎麽又一個人跑這兒來了?”知道棲雲真人與先前大不相同之後,雁回與她說話便也輕鬆自如了許多。

“你家那蛇……不對,那個瘸腿男子呢?他那麽著緊你,不能放你一個人出來吧?”

棲雲真人不答她話。雁回琢磨了一下:“也正好,我要去找他,便一道送你過去吧,你記得回去的路不?”雁回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扶她,但哪曾想手剛碰到棲雲真人的手臂,棲雲真人卻像被雷電觸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把將雁回的手抓住。

雁回一驚:“怎……”她對上棲雲真人的雙眼,但見棲雲真人瞪大著眼睛盯著她,一雙眼睛裏又是驚,又是恐,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東西一般。

雁回打小便被一些小鬼鍛煉出了比尋常人大許多的膽量,但此時見到棲雲真人如此懾人的目光也依舊在這一瞬間起了一背的寒意。

她張開了嘴。

雁回看見她略帶蒼白的雙唇在劇烈地顫抖,仿似有什麽話想要說出來,但牙關卻一直咬得死緊,緊得讓她整個人都開始有些顫抖。

“你怎麽了……”

雁回心內忐忑,隻覺棲雲真人這樣真跟中了什麽邪似的。

“回……”她終於鬆開了牙關,努力地擠出了一個詞,“回去。”說這話時,她將雁回的手抓得更緊,緊得讓雁回以為棲雲真人想將她的手指骨都盡數折斷。而除了疼痛,雁回還感覺有森森的寒意自棲雲真人的手上傳來,一點一點侵蝕她的手背……

另一隻手臂猛地一緊,有人將雁回往後一拉,在雁回踉蹌後退幾乎摔倒的情況下,終是掙脫了棲雲真人緊拽住她的手。棲雲真人也被這股力量帶得身子一歪,摔在田坎之間,然後像沒了生氣的布偶一樣,徹底不再動彈。

雁回根本沒去看身後拽開自己的是誰,隻愣愣地看著棲雲真人,半天也沒回過神來。她捂著自己的手背,在手背之上,有寒氣結起的冰霜在慢慢融化。雁回知道這是什麽法術……

天曜鬆了雁回的手臂,站到她身前,隔了一會兒,才蹲下身將棲雲真人從田地裏扶了起來。此時棲雲真人已緊緊閉上了雙眼,完全昏迷,人事不省。她呼出的氣息帶著寒氣,在空氣中繚繞成了白霧,慢慢飄散,可見棲雲真人體內實在冰寒。

雁回知道什麽樣的法術會讓人變成這樣——是霜華術,這全天下,能以此術傷棲雲真人至此的人,除了她前任師父淩霄,恐怕再無別人有這本事。

想到這裏,雁回臉色有些難看。細細一想,時間倒也是對得上號。三月前辰星山的修仙大會雖已接近尾聲,但卻並未全部結束,但凡貴為掌門修道者一般都會留到最後一天。而棲雲真人卻提前離開。緊接著,她便再無消息。再然後,所有人滿天下地尋覓其仙蹤,卻再不得見……

前日雁回見到她,也隻當她是被什麽妖魔所傷,才落到如此地步。但現在看她的模樣……

雁回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頸項上的碎玉。盡管她一萬次地提醒自己,她已不再是辰星山的人,不再是淩霄的徒弟,但關於他的事,關於辰星山的事,她還是沒辦法不去關注,因為這麽多年為其而活。那些不自覺的留意幾乎成了她生命裏的情不自禁。

“是霜華術。”天曜道,“但聞辰星山淩霄道長精通此術。”他轉了眼眸,淡淡看著雁回。

“不是我師父……”雁回咬到了舌頭,默了一瞬,“不會是淩霄做的。”她道,“自打前幾年仙尊清廣隱居之後,淩霄便成了辰星山的主事者,門派事宜大大小小皆是由他主張,辰星山沒有人不默認他是下一屆的仙尊。幾月前的修仙大會是他主持的,所有的仙人是他宴請的,他聲望正濃。在這樣的時刻,淩霄沒有理由,也不會對同為修仙之人的棲雲真人下手……”

“再有,淩霄雖為人冷漠,但他……不會如此傷人。總之,其中肯定有誤會。”說到最後,雁回隻能道。“不是他。”

天曜見雁回如此,也不再多言。

兩人正沉默之際,忽聽一陣詭異的摩挲聲響從地裏由遠及近,快速而來。

雁回一抬頭,與天曜對視一眼,兩人尚未說話,仿似通了心意似的,天曜猛地將暈倒的棲雲真人推向雁回,雁回雙手一抱將棲雲真人接住,她往後一倒,天曜往後一退,便在兩人都退開不過一尺距離之時,隻聽“唰”的一聲,一條分了岔的粗壯的蛇尾猛地從地中抽出。

若不是方才兩人躲得及時,此時怕是已經被抽到了空中。

蛇尾在空中一揮,塵土揚起。

雁回倒在地上抱著棲雲真人,還沒爬起來,便聽遠處傳來一聲婦人尖銳地罵罵咧咧:“大白天揚什麽土呢!誰家死人了要挖坑啊!”是周嬸在另一塊地裏站了起來。

在麵對妖怪之際,雁回幾乎是下意識地一聲大喊:“趴下!”然而這話卻已經喊得晚了,周嬸已站起了身。

正適時,她剛好看見水桶粗的蛇身從地裏抬起,蛇頭揚起又垂下,恰好停在周嬸的麵前,吐出來的信子穿過周嬸的耳邊,帶起的腥風幾乎能吹散她一頭花白的頭發。

“妖……”周嬸張大了嘴,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裏吸氣,“妖妖……”話沒說完,竟是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後一倒,蹬了兩下腿,沒了動靜。

來不及去觀周嬸到底是死是活,蛇頭一扭,轉過來盯住雁回。

雁回立馬將棲雲真人像擋箭牌一樣抱在胸前:“人還活著!冷靜!別氣!有話好好說!”

雁回話音尚未落,蛇妖仿似已經氣瘋了一樣,完全聽不進雁回的話,不管不顧地一抽蛇尾,徑直將雁回與棲雲真人一同卷到了空中。

那被雁回劈得分岔成兩條的尾巴現在倒成了蛇妖新的武器似的,他其中一條尾巴將雁回卷著,一條帶著棲雲真人。卷著雁回的那條尾巴甩到半空中的時候徑直就將雁回丟了出去。

雁回一驚,但沒有半分內息的她根本無法保護自己,她便如同一個小孩手中的玩偶一樣被重重摔在地上,然後暈著腦袋,半天沒有回神。

雁回暈暈乎乎地抬起頭來,這才看見天曜好手好腳地站在一邊,他靜靜地盯著蛇妖,活像剛才被扔下來的雁回就是一塊石頭一樣,毫無存在感。

雁回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你這臭小子……”雁回罵道,“也不接我一下。”

天曜這才瞥了她一眼,然後讓開一步,讓雁回連抓都抓不了他一下:“救你是品德高尚,不救你是理所當然。”

大爺的……聽到這句熟悉的話,雁回心裏剛開始咒罵,那方的蛇妖一張嘴就衝雁回而來,竟是打算直接將她吞吃入腹。

雁回絲毫沒有猶豫,手將天曜一推,兩人往兩邊倒去,同時躲過了蛇妖的攻擊。

“你聽我說!”雁回趴在地上衝蛇妖大喊,“我不要那秘寶啦!我隻想找你要蛇毒解藥!”

“你以為我如此好騙,你定是想趁機將棲雲帶走。我決不允許你們辰星山人再傷她一分一毫!”蛇妖怒氣衝衝,“今日,我定叫你命喪此地!”

言罷他再次衝雁回咬來,雁回沒有內息,隻好連滾帶爬地在田坎裏躲來躲去:“我沒打算帶她走!我也不再是辰星山人!”雁回喊,“棲雲真人也必定不是辰星山的人傷的!”

“棲雲修為何人不知,天下除了你辰星山淩霄道長,還有誰能以霜華術傷棲雲到如此地步!”

“不是我師父!”像是被踩到了痛腳一樣,雁回猛地停住腳步,不再逃跑,轉身向後,直麵蛇妖,“休要血口噴人!”直至此刻,聽到自己幾乎是下意識的聲音,雁回才恍然發現。

原來,就算被趕出山門,就算走得幹脆利落,就算對淩霄傷心失望,但隻要在某一天,某一刻,在世上的某一個角落聽到詆毀淩霄的言辭,她也依舊會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她也依舊願意為他的名譽,而賭上自己的性命。

看著蛇妖猩紅的信子直直向她心口穿刺而來,雁回不躲不避,在幾乎鼻尖都能嗅到蛇妖口中腥氣之時,雁回心道,自己真是蠢。自己這條命,為什麽就能這麽輕易地為了淩霄而交代出去。但一轉念,雁回又覺得,為了他交代出去,也好似沒什麽不值得的……

兩個念頭的交叉不過瞬息之間,眼瞅著蛇妖的信子便要穿透雁回的胸膛,電光石火之間,雁回隻覺眼前一暗,身體猛地被人抱住。一陣天旋地轉,雁回不知道自己被人抱著滾了多少圈,待停了下來,雁回隻愣愣地看著蔚藍的天空,有點失神。壓著她的身體讓她感覺十分的沉重。

雁回一伸手,摸到這人一背的粘膩。是血。

“臭……小子?”雁回忽然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為什麽……你不該,理所當然地不救我嗎?”

等了好一會兒,天曜好似才能從雁回身上爬起來似的,他撐起了身子。他漂亮的眼睛盯著她,四目相接,雁回在他平淡無波的黑瞳裏麵看見了驚詫無比的自己。

他像一個沒有痛覺的人一樣,輕聲道:“我品德高尚啊。”可是,盡管他的聲線努力地維持著平穩,但雁回卻還是察覺出了他嗓音裏輕微的顫抖。

他在忍耐疼痛。盡管知道天曜是個極為善於隱忍的妖怪,但此時此刻,雁回仍不由覺得心驚。這條妖龍,當年到底是遭遇過什麽樣的事,才練就了他這樣的脾性。前天又到底是有多痛,才能讓這樣的人都抵抗不住。盡管她現在知道了他的真身,但在他身上的謎團,雁回卻一點也沒覺得少。他隻告訴了她,他想讓她知道的事。

“想救她,你們就一起死。”蛇妖一聲大喊,撲上前來。

雁回一咬牙:“你這妖怪,簡直欺人太甚!”

雁回心頭發狠,一把將天曜掀開,躲過蛇妖吐出的信子,飛快往前跑了兩步躥到蛇妖身體之下,隨手撿了田邊的一把鐮刀,一翻身,身輕如燕地翻上了蛇妖的身體。

在蛇妖扭動不停的身體上,她大跨了兩步,眼看著便要被蛇妖甩了下去,她不管不顧似的縱身一躍,手中鐮刀在空中一揮,徑直砍穿蛇妖的鱗甲,刀刃紮了進去。

蛇妖仰天痛嘯。

雁回便在這時一把爬上蛇妖的尾巴,將他還卷著的棲雲真人一抱,拚盡全身力氣,在蛇妖尾巴上一蹬。

混亂之中,她抱著依舊還昏迷著的棲雲真人一同滾在了地上。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雁回一把掐住棲雲真人的脖子,將棲雲真人拉了起來,麵對蛇妖:“你再頑皮我就扭斷她的脖子!”

蛇妖像被製住了七寸一般,一瞬間周身的氣勢便弱下來許多。

“將棲雲還給我。”他聲色低沉。

雁回在心裏跟棲雲真人道了個歉,然後冷硬著麵孔道:“我說了我無意傷她,是你自己不好好聽人說話。”

蛇妖身體盤起,好似渾身都在積蓄著力量,恨不能立馬撲上來見雁回咬死。

雁回瞥了一眼那方躺在地上的天曜,他後背的血已經染紅了身下的土地。他臉色蒼白,雁回知道,若是沒人救他,這個清瘦的人類身體是撐不了多久的。

“別的咱們先放放。”雁回對著天曜努了努嘴,道,“你先把那家夥的傷,給我想辦法治好,然後咱們再談談……”雁回將棲雲真人的脖子掐得緊了緊,“關於放人的事吧。”

蛇妖蜷著身子吐了一會兒信子,終是周身白氣一騰,化為了人形。他盯著雁回,幾乎是咬著牙走到了天曜身邊,手上法力凝聚,覆蓋在了天曜的背上。

雖然天曜的臉色沒有好轉多少,但片刻之後,他卻是能坐起身來了。雁回點了點頭,心知妖法雖不能完全讓天曜傷好,但續命卻是無礙,雁回覺得很是滿意:“天曜。”她喚。

天曜神色微動,轉頭看她,隻見她像喚小孩一樣喚他:“能動就先到我這邊來。”她對他招了招手,“天曜?”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有人這樣叫他的名字了。天曜垂了眼眸,沉默地走到了雁回身邊。

蛇妖看著雁回:“將棲雲還給我。”

見天曜走到自己身後,雁回這才完全放下了心。然後捏著棲雲真人的脖子,好整以暇地看著蛇妖:“你等著,咱們現在先來談談誤會的事。”

蛇妖黑了臉:“事實擺在麵前,傷了棲雲的便是那淩霄道士,還有什麽誤會。”

“你沒有誠意。”雁回道,“先放棄偏見,你才能心平氣和地和我說話。現在,先衝著剛才那份無禮,給我道個歉。”

蛇妖臉色黑得像被煙熏過了一樣。

雁回挑了挑眉,一隻手拽了拽棲雲真人的頭發。

幾乎是立刻,蛇妖便道:“抱歉……”

雁回勾唇一笑:“好,那咱們現在便來開誠布公地好好談一談吧。”雁回一手勒著棲雲真人的脖子,一手比畫比畫指著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田地,“隨便坐坐吧。”

蛇妖咬牙坐下。

雁回得意得快要抖腿。以前淩霄總是說雁回做事太過拚命,隨意任性,有時候除妖采取的手段也有些不光彩。在辰星山時,雁回經常挨訓,偶爾挨罰。受罰關禁閉時,她也總會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裏不好。直到現在,雁回覺得,自己不是那些迂腐的真君子脾性真是太好了。什麽氣度,什麽光彩,都頂不上實用。

兩方坐罷,場麵安靜了會兒。

雁回開了口:“我們慢慢捋一捋吧。關於棲雲真人這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蛇妖冷哼:“有什麽好捋的。”言辭之間,仍舊是將淩霄當作此事的罪魁禍首。

雁回深吸一口氣按捺住脾氣道:“我不管你現在怎麽想的,反正我要搞清楚這件事的始末,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麽遇見棲雲真人的,你又是怎麽將棲雲真人拐到這山村裏來的?”

“我如何會拐她!”蛇妖氣急搶話,怒視雁回,但見棲雲真人還在雁回手裏,他便又忍了氣,道:“我是在妖族邊界遇見她的。”

此話一出,雁回愣了愣:“妖族邊界?青丘國界?”

五十年前,修道者與妖混戰不斷,是清廣真人率眾仙與妖族一戰,將妖族逼至西南偏遠之地,豎長天劍於青丘國界,震懾群妖,令妖族與修道者從此分隔兩邊。

打那之後,中原大地魑魅妖怪便少了許多。但因中原大地相比西南偏遠之地靈氣充裕許多,很多膽大的妖怪仍舊會冒著危險越過邊界,躥入中原。這些年來,與雁回打交道的,多半也是這樣的妖怪。

平日裏,雁回聽到的都是又有哪個哪個大妖怪跑到咱們地頭裏來了,這如今忽然聽見說有修道者要跑到妖族地界裏去,還是棲雲真人這樣的修道者,雁回不由覺得驚異:“棲雲真人為何會出現在那裏?她當時是個什麽情況?”

“什麽情況?”蛇妖盯著雁回冷哼,“便是比現在更不如的情況。”他望著棲雲,眸中仍有憐惜之色,“渾身冰冷麵色蒼白,便是連睫毛之上也凝有冰晶,一看便知曉是中了霜華術。內息全亂了。”

雁回聽得沉默。

“我遇見她,不敢帶她入青丘國,若是被其他妖怪發現,她唯有死路一條。而見她如此,我心知定是修道之人動的手,便也不敢將她送回門派,怕有人再加害於她。於是我便選了銅鑼山這靈氣貧瘠之地。此處沒有妖怪會來,修仙之人也找不到這窮鄉僻壤,是最好藏身的地方。”

“她身上寒氣漸重,我聽聞有一大世家中藏有秘寶,能消匿寒氣,便取了過來。”蛇妖冷冷睇了雁回一眼:“若是知道會招來你這掃把星……”

雁回隨手摳了塊田埂邊的泥巴,“啪”的一下砸在蛇妖的腦袋上,“給我好好說話。”

蛇妖抹了臉,暗暗咬牙:“有了秘寶相助,沒多久棲雲便醒了過來,但不承想,她清醒之後卻記憶全失,宛若孩童。我便一直在此地守著她,尋找破解之法。”蛇妖道,“我所知道的便是如此。”

雁回問:“你方才說的話,當真沒有半分欺瞞?”

“事已至此,我欺你瞞你又有何用!”蛇妖看著沉思的雁回,又補充道,“你休想將棲雲帶走,我定不會讓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者再傷她一分一毫!”

雁回被蛇妖這句話從沉思裏拽了出來,她挑眉看他:“哦,這樣說,你對棲雲真人倒是比我們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者要情真意切多了?”雁回抱起了手,“你一個妖怪,卻是為何要對棲雲真人如此的好?莫不是……”雁回眯了眼睛,“趁著人家真人不明世事的時候……嗯?”

蛇妖聞言,臉色倏爾漲紅:“汙!汙言穢語!胡說八道!簡直!簡直……”

“哎喲謔,你倒還是個純情的妖怪。”雁回聲音裏滿是不正經,“你這麽喜歡棲雲真人,這麽幫著她,就不怕你們妖族的人回頭知道了,排擠你啊?”

蛇妖默了默,垂下頭:“不幫她,難道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嗎?我隻是在思考這些事情之前,就自然而然地這樣做了。”

雁回本是開玩笑地問一句,但沒想到得到這麽一個正經嚴肅又深情款款的回答,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同情道:“現在局勢這麽複雜,仙妖戀很容易悲劇的。”

“沒時間想那麽多。”蛇妖道,“我隻想救她,僅此而已。”

雁回點了點頭,不由誇道:“你倒是個非比尋常的癡情妖怪。願你們之後能好好的吧。”

蛇妖一愣,看了雁回一眼:“還想著祝福我……你也是個非比尋常的修道之人。”

“感情這事兩相情願就好咯,管他仙啊妖啊,我一個旁人瞎操什麽心。”兩人話音未落,旁邊一直沉默的人忽然開了口:“不會有好結果的。”

這句話徑直讓好不容易緩和了氣氛的雁回與蛇妖沉默了下來。兩人一同轉頭看天曜。天曜隻盯著蛇妖:“她是修道者,是一派之主,肩負重任,除妖,是她的本能。如今她失去記憶忘卻身份你能安然守在她身邊,但若有一天,你替她尋回了記憶,她重拾責任,第一件事,便會殺了你。”

一席話,讓場麵冷了許久。

半晌後,蛇妖無奈一聲苦笑:“那她要殺……我也沒辦法,誰讓我打不過她。”

天曜嘴角微微一緊。在再次開口之前,聽見旁邊的雁回問:“說得這麽義憤填膺,你是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嗎?”天曜一默,轉頭看雁回,隻見雁回一雙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我懂,你這個表情是在說,你的話像一把箭紮穿了我的心尖尖。”

天曜:“……”

天曜冷了眉目,盯著雁回,雁回卻一無所覺,又開了口,還待說話,天曜冷冷嗬斥一聲:“閉嘴。”竟是一副惱怒了的模樣。

雁回但見天曜如此,開心一笑:“我發現看見你被我惹得生氣,我還蠻有成就感的唉!”

天曜牙關不自覺地一緊,在發作之前,雁回已經將目光轉到了蛇妖身上問他:“那你現在呢,可有找到幫棲雲真人好起來的辦法?”

她不再糾結方才的事,若是天曜再提,倒顯得他一個男人斤斤計較,不是東西。於是這口氣就堵在了天曜胸口,上不來,也沒下得去。天曜覺得雁回就像一個小孩,肆無忌憚地蹦躂著踩中了他的痛腳,然後得意揚揚地揚長而去,根本不給他反擊的準備和時間……

真是讓人糟心……

蛇妖也被雁回的話引回了心神,他肅了眉目,搖了搖頭:“霜華術極為厲害,即便是那秘寶也無法將此術消除。我欲尋世間至熱之物,然而能抑製霜華術寒氣的唯有仙物,那等物什不是有仙靈守著便是藏於世間隱秘秘境之中,我無跡可尋,一日日拖了下來……”蛇妖看向棲雲,滿臉愧疚,“這才讓她的身體又慢慢變得糟糕起來。”

棲雲真人如今還是在這窮鄉僻壤裏沒被發現,若是有一天被齊雲山的人找到了,那整個修仙界還不得鬧翻天。能洗刷淩霄“冤屈”的辦法,或許隻有讓棲雲真人清醒過來,然後自己澄清。所以蛇妖這個忙,雁回必須要幫。那八十八兩金與張大胖子……就讓下個任務來找回吧。

可現在最根本的問題是——

“至熱之物啊……”雁回嘀咕,“這東西確實不好找啊,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青丘妖族與中原分界的那座大火山了。可火山之內豎著威懾妖族的長天劍,各大門派的弟子輪流把守,守衛森嚴,你或許還沒靠近火山就被砍死了,而我大概在靠近火山的時候就被砍死了。去那裏不靠譜……”一人一妖坐在地裏又陷入了沉默。

“我能治好她。”

一道聲音自旁邊穿插進來。

雁回轉頭,天曜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蛇妖身上道:“但你們先得幫我一個忙。”

雁回知道這個妖龍看起來一副悶不吭聲的樣,可是背地裏算計人可有一套一套的謀劃了,她吃過一次虧,所以現在便琢磨了一下,道:“你先說什麽忙。”

“山村背後湖中崖壁上的石洞,其中有你們所要的至熱之物,必定能壓製住這霜華寒氣。”

蛇妖眼睛一亮。

雁回卻一直眯眼睛盯著天曜:“哦,是你上次帶我去的那個山洞吧,你不是說裏麵有你什麽東西嗎?你莫不是想趁此誆我們去幫你將東西取出來,助你恢複法力什麽的吧?”

天曜一聲冷笑:“我的法力若如此容易恢複,也不至於現在還待在此地。”他不再看雁回,隻盯著蛇妖,“山洞中所藏之物為我所有是事實,但可救你想救的人也是事實。你掂量掂量。”

雁回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這個妖龍,每次都說著讓別人去掂量掂量,但話語裏不是致命的威脅就是致命的**……還讓人掂量個蛋啊。和這種心裏彎彎繞繞好幾道拐的人打交道,真是讓人糟心!

“好。”果不其然,蛇妖堅定地點頭道:“我隨你去取。”

雁回一聲歎:“好吧好吧,我跟著去。”她瞥了眼妖龍,心道,雖然現在這妖龍看起來脆弱極了,但保不準他還有什麽別的謀劃呢,彼時若是在山洞裏發現這妖龍有什麽不對的苗頭,她就是拚了這條命也不能讓妖龍出來為禍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