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子辰之死
雁回眯著眼睛看清了那個人影,微微一愣:“子月?”
子月身影一僵,沒想到雁回竟然還醒著,她好似並不想讓雁回發現是自己,於是咳了兩聲:“那個,是大師兄讓我來送飯了,你快點吃,吃完我要走了。”
雁回微微撐起身子,往籃子裏一看,有飯菜,有雞腿,還是兩隻大雞腿。子月是知道她喜歡吃雞腿的,以前吵架時,子月還經常克扣雁回的雞腿以示懲戒。雁回現在是犯人,犯人的菜裏怎麽會有雞腿?不知道子月又是怎麽從張大胖子那裏偷來的!
雁回笑了笑,拿出一個雞腿吃了,又扒了兩口飯菜。其實她是沒什麽食欲的,但她卻還得強迫自己吃飯,因為不吃飯,怎麽能挺得過明天那八十一鞭呢,她還不想死,就算筋骨盡斷,就算再無法修仙,那她也不想死。她還有天曜……要去救呢。
待得竹籃裏麵的菜空了些許,雁回才看見在雞腿旁邊藏著的,是一瓶小藥,辰星山治跌打損傷外傷的藥。對她這被鞭子抽的傷並沒什麽用處,但雁回還是收下了。
“我吃好了。”她說著,子月便將籃子收了回去,看見裏麵的藥沒了,子月點了點頭,走的時候還嘀咕了兩句:“作死修什麽妖法,這次我們幫你求情,如果師父肯放了你,你出去再也不要和妖怪混了,如果你還那樣,就真是死有餘辜了。”
雁回聞言卻是笑了出來。一笑,以前和她鬧成那樣的師姐竟然在這時候也會幫她求情;二笑,要讓淩霄放了她,恐怕比飛升還難;三笑子月這番說辭。其實辰星山的弟子們都不壞,修仙修道者個個都想除魔斬妖,護蒼生太平,一如兮風,一如子辰,甚至子月,他們都有溫柔的一麵,他們都是很好的心性,隻是……教錯了!妖也並不全是惡呀。
雁回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夜的時候傷口又疼得鑽心,半夢半醒的迷蒙之間,她好似看見了天曜。天曜坐在她的身邊,沉默地看著她。
“二十年前,你也是這樣疼痛嗎?”她問他,卻並沒有得到回答。但雁回現在也不需要回答,她以前看見天曜在月圓之夜疼成那副樣子,她覺得似乎自己已經與他感同身受了。然而現在雁回才知道,其實並沒有的。天曜的疼痛隻有他自己知道,而她現在的痛,也隻有她自己知道。被所愛之人以最殘忍的方式傷害,有多痛,隻有自己體會。
她抓住他的手,輕輕握著:“好笑,這種時候,我卻有點……心疼你呢。”
被她握住手的人,隻是沉默。
第二日正午很快就來了,雁回尚在朦朧之中,便被吊了起來。
與昨日一樣,八十一鞭,鞭鞭打在同一個地方,而與昨日不同的是,今日別的師叔師伯皆沒有來。隻有淩霏在一旁看了一陣,沒有看完,便也走了。
淩霄今日沒有允許任何他門下的弟子跟來。直至八十一鞭打完,雁回也沒有看見子辰與子月。
鐵鏈慢慢落下,帶著她回地牢之中,降落下去之前,雁回看了淩霄一眼,但見負手而立的他嘴角有幾分緊繃,雁回不由輕聲開了口:“師父。”
淩霄微微一怔,眸光凝在了雁回身上。
雁回笑了:“你也會心疼我嗎?”
雁回被鐵鏈拉著入了地牢。淩霄唇角微微一動,最終卻隻是垂下了眼眸,他一拂袖,山風撩起他的衣袍,他自邁步好似無比淡然地離開這裏。
深夜,雁回又夢見天曜了,他坐在她身旁一言不發地陪著她,許是晚上,又在夢中,雁回到底是有點服了軟:“好痛啊。”她說。換來了天曜微微一蹙眉。
他默了很久,卻問道:“後悔入辰星山嗎?”
即便是在如此混沌的狀態當中,雁回也想也沒想地堅定搖頭:“不悔。”這一輩子,即便自身再遭受多幾百倍的疼痛,雁回也從來沒有後悔過,在她還小的年紀,遇到那個白衣翩翩的仙人,牽著他的手,跟著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蹣跚著來到了辰星山。那是她的恩人,親人,也是她從小到大,說不清言不明的夢。即便現在這個施予她一切的人已經將這一切都抽打破碎,但以前有過的感激和感動也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是淩霄成就了現在的雁回,她從不後悔遇見他,從不後悔入辰星山。
天曜唇角微微抿緊,沒再說話,直到雁回沉沉睡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鞭刑都在繼續,雁回的氣息一天比一天虛弱,第五天晚上子月來給雁回送飯,但雁回已經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飯菜放在麵前,她睜著眼睛能看見,卻半點也動不了手去拿。
“還有四天……你這樣會被打死的。”是呀,滅魂鞭斷人仙根,可從來沒人知道在斷仙根之前,這個人會不會被活活打死。
“大師兄已經在師父門前跪了三天了……臉都白了。可師父還是無動於衷,我們……也沒辦法了。”
雁回聞言,嘴角顫抖著彎了彎,淩霄是真的狠下心腸了,他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雁回閉上了眼,沒有說話,子月看她吃不了東西,便將籃子收了回去:“以前我總覺得大師兄偏袒你,所以加倍討厭你,可我從來都沒想過要你死。這次我會幫著大師兄的,我去和他一起求求師父。”
子月是喜歡子辰的,雁回一直知道,聽著子月的腳步聲行遠,雁回再也想不了其他,腦子混沌成一片,不久便陷入一片虛無當中。
已經受了五天鞭刑,雁回的身體極冷,也正因為這樣,她從沒像現在這樣發現過她心口那塊護心鱗的滾燙。像是她身體的最後一道防線,在給予她唯一的溫暖。雁回感覺自己沉浸在一片混雜又冰冷的黑暗當中,倏爾心頭擠壓出更多的溫暖,慢慢融進她的四肢。
“雁回。”
她聽見天曜在喚她。不同於前幾日奇怪的沉默陪伴,今天聽見的聲音,更像是雁回所認識的那個天曜。
“雁回,不要放棄。”他的聲音在腦海裏盤旋,“再堅持一下。”他的聲音像一隻手,托住了不停往下墜的雁回。心口的護心鱗越發炙熱,熱得讓雁回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天曜不曾受過那般傷,他的懷抱,應該也會這麽溫暖吧!
雁回忽然很慶幸自己現在能識得一個人名叫天曜,他能讓她在這種時候也並不隻是心懷悲戚,他能讓她,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去思考。
第六日正午,雁回依舊被鐵鏈拉了出來,她連眼睛也沒有睜一下,沉默地等待著疼痛降臨。然而今天尚未等到鞭子落下,雁回便聽到一聲由遠及近的急喚:“師叔!淩霄師叔!”
來人又急又慌,喊得雁回都不由微微睜開了眼往那邊看去。今天來看雁回挨鞭子的一個都沒了,隻有那禦劍而來的辰星山弟子慌慌張張地躍下劍來,都還沒站穩便對淩霄道:“淩霄師叔,青丘眾妖進攻三重山,昨日夜裏,已邁過三重山,今日繼續向前挺近,邊界仙門奮力抵抗,傷亡慘重!邊界仙門預料其走向,全是向廣寒門而去!”
淩霄聞言,眉頭狠狠一蹙。妖族先前與廣寒門宣戰,動手是遲早的事,隻是誰都沒料到,竟會這樣的快,更沒想到,妖族竟當真會傾全族之力,進攻廣寒門。
“素影門主傳來急訊,著今晚於廣寒門共商迎敵大計。”
廣寒門離辰星山不近,若今晚要到廣寒門,那現在出發禦劍而去時間或恰好合適,雁回這一頓鞭子抽下來,或許得一個多時辰,到時候再去,怕是時間就遲了。
淩霄略一沉吟,做出了決斷:“著張宿峰師叔淩雷今日、明日給雁回行刑,令心宿峰淩霏監督執行,若我後日未歸,則淩雷將剩餘四日刑罰行至結束。”
弟子領命而去。淩霄抬頭望了雁回一眼,最終依舊是什麽也沒說,攏袖踏風而去。
不過片刻,淩雷與淩霏便來了。淩雷是除淩霄外,辰星山內息最為渾厚的師叔之一,由他執行鞭刑,確實合適,然則淩雷心性寬厚,極少對弟子下得了狠手。所以淩霄還派了淩霏來監督執行。淩霏與雁回有仇,淩霄不會不知道,辰星山誰都可以放過雁回,但淩霏不會。
淩霄竟是在這片刻時間裏,將這些都算計了個清清楚楚。
淩雷握著鞭子看著奄奄一息的雁回,果然心有不忍,一時沒有念訣,然而依舊帶著幕離遮住臉的淩霏則一直在旁邊冷眼看著,見淩雷猶豫著不動手,她便冷聲道了一句:“淩雷師兄,再不行刑,時間便要過了。”
淩雷到底是隻有歎了口氣,念訣催動鞭子向上而起。
雁回已經不用咬牙忍痛,不讓自己發出痛哼了,因為現在,即便張著嘴,她也再無力氣能哼出一聲來。
第六日鞭刑行完,雁回重新落入地牢之中,隻覺自己周身筋骨盡斷,身體如一攤爛肉一樣,連手指都無法動彈一下。她閉著眼,又陷入了昏沉之中。所有的感官都已消失,隻有心口的護心鱗依舊堅持不懈地溫暖著她的身體。還有腦中天曜的聲音,一直在喚著她的名字:“雁回,雁回。”讓她感覺,此刻的自己,還是活著的。真好!
深夜,皓月當空,月光正巧照進了雁回的地牢之中,月光在黑夜之中實在太耀眼,雁回眼瞼動了動,睜開了來,晃眼之間,雁回倏爾看見一道黑影在自己身邊晃了一下。
她一眨眼,神誌清醒了一些:“天曜?”她喊出口的聲音極致沙啞,像是喉嚨已經被撕碎了一樣。
身邊的黑影微微一頓,做出了澄清:“是我。”
聽到這個聲音,雁回有些愣神:“大師兄……”
子辰在雁回身旁,手裏拿著一個物什在雁回腳上的鐵鏈上畫符咒。
雁回艱難地動了動腦袋,往他手裏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子辰拿著的竟然是日日抽打她的那根滅魂鞭。雁回訝然:“怎麽?”
“師父不在,淩雷師叔看這鞭子看得沒那麽緊,我將它偷了過來。”不用聽雁回問完,子辰便答道,“你身上的鐵鏈要此鞭畫咒方能解開,我讓子月去開山門了,等我將你身上的鐵鏈都解開了,便帶你出去。”他專心畫著咒,都沒有看雁回兩眼。
但雁回知道子辰是一個怎樣遵紀守德,聽從師父命令的好徒弟。他向來正直,從不行半點違逆師命之事。他是淩霄的大弟子,所以便一直以身作則,從來沒有哪一天有所懈怠。而這一次,他竟然偷了師叔的鞭子,打算私放雁回。
“大師兄……”雁回眼眶微潤。她向來不怕艱難險惡,不怕冷眼惡語,她隻怕別人對她的好,她虧欠著一直還不起。
淩霄鐵了心要斷雁回的仙根,即便身有要事,也不忘交代他人來繼續做完這件事,而子辰就這樣放了她,待得淩霄回來,他將麵臨什麽樣的責罰,雁回無法想象。
腳上的鏈條被子辰解了開,然而雁回依舊控製不了自己的雙腿,六次滅魂鞭,已足夠傷筋斷骨了。
子辰專心地給雁回解手上的鐵鏈,此時他腦袋離雁回要近一些了,便輕聲說著,“這次離開辰星山後,便去妖族的地方吧。中原不留你,你便去那方好好活下來。”聽得這句話,雁回默默側了頭,眼角淚水沒入地中。
子辰想讓她活下來,所以願意拋棄紮根於他觀念中的仙妖之別,不帶有半點歧視地讓她去妖族,隻為讓她活下來。
左手的咒畫到一半,忽然之間,地牢洞口外倏爾有人影一閃,子辰與雁回皆是一驚。
子辰抬頭,見淩霏站在洞口之外,一身白衣映著清冷月光,她一聲冷笑:“師兄不在,我怕有人動了私念,便來巡視一圈,沒承想,還真有這樣膽大包天的人。”
子辰一默。
“子辰,你身為淩霄師兄第一個入門弟子,而今便是這樣忤逆你師父的命令?”她道,“你現在將雁回腳上鐵鏈拷回去,出來,我便當今夜未曾看到過這一幕。”
子辰一垂頭,繼續給雁回手上鐵鏈畫符。
雁回心頭震顫:“大師兄。”
“她在三重山傷了元氣,如今不一定是我對手。”子辰悄聲道,“待解開枷鎖,我強行帶你出去。”
淩霏未曾聽到子辰的言語,但也看出了子辰不打算聽她的命令,淩霏神色大寒,她冷冷一笑:“好,那便別怪我心狠。”她說罷,身影一動,閃去了一邊。自從傷了臉之後,淩霏周身戾氣已是越發的重,不知她會做出什麽事來,雁回心頭直覺不妙,她推子辰:“你快出去。”
適時子辰已解開了雁回的左手,隻剩下脖子和右手的鐵鏈未解開,他哪肯出去。雁回推他不動,她要勸,忽覺四周地麵血光一閃,整個地牢之中殺氣四溢。
淩霏她啟動了這地牢裏的殺陣!雁回驚愕,她竟是要下殺手!她本來,在三重山也是想殺了雁回的!
“她要殺我,大師兄,趁陣尚未結完,你出去。”
子辰不為所動,將雁回右手鐵鏈上的符咒畫完,她手上鐵鏈應聲脫落,僅僅剩脖子上的鐵鏈未取。而不過這片刻耽擱的時間,地牢之中血光大作,法陣在地下旋轉,光芒強烈地直衝洞口之外。
雁回隻覺寸寸血肉仿似都要被這陣法吸幹了似的,極致難受。她從來沒想過這地牢的法陣竟有如此厲害,但一轉念,這是關押辰星山犯了大錯的人的地牢,其中的殺陣是由清廣真人布下的,自然不簡單。
淩霏在外洞亦是驚愕非常,她見血光衝天,徑直染紅了頂上天空,她本意隻是想殺了雁回,普通陣法在啟動到完整之時都是有一個過程的,她本想子辰會在那段時間裏出來。但誰料這法陣竟然……
地牢之中,雁回與子辰並不知道外麵情況。子辰亦是雙目充血。他將雁回抱了起來,手裏依舊握著滅魂鞭,在她脖子上艱難地刻畫著符文,他周身結出結界,將兩人護在其中。但他的結界在殺陣法力的衝擊之下已經左右晃**,眼看著便要維持不了多久了。
子辰的心口沒有龍的護心鱗,他隻是個普通凡人修的仙,他的法力修為隻是高於同輩之人,他並不足以與這樣的陣法之力相抗衡!
雁回心焦似火:“你出去。”她啞著嗓子喊,“你出去!”她話音一落,子辰的結界應聲而破,登時殺氣迎麵席卷而來,子辰霎時七竅出血。
雁回卻安然無恙,她心頭護心鱗大熱,她一時還以為是護心鱗在發揮作用,但卻發現自己周身有細小的風在圍繞著她旋轉,將撲向她的殺氣盡數化解了去。這樣溫柔的風,是子辰的力量!
雁回脖子上的符咒還有兩筆未畫完,但子辰已經撐不住身體,腦袋搭在了雁回肩頭之上。
雁回拚盡全力撐住身體,她感覺到子辰的血順著她的肩膀流過她的鎖骨,然後一點一點浸濕她的衣裳:“大師兄……”雁回驚駭非常,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顫抖,“不要啟動法陣了!”
雁回在驚惶之中用盡全力衝洞口外麵啞聲嘶喊,“不要啟動法陣了!放大師兄出去,放他出去!”
淩霏在洞外,看著殺陣陣眼在微微閃爍著紅光,她此時若是以法力強行打斷陣眼運轉,或可停止此法陣,隻是……恐怕要搭上她半輩子的修為……
她猶豫不決,而此刻地牢內的子辰的手再握不住滅魂鞭,無力地垂搭下去。
雁回脖子上的符咒,隻剩下半筆未畫完。
“雁回……”子辰聲音低弱,“師兄沒用……”
雁回搖頭,難言哽咽。因為有子辰的風一直在她周身旋轉,所以雁回尚未感覺到殺陣的巨大壓力,但是她的身體卻止不住地戰栗,像是靈魂都在發抖一樣。
“……我救不了你了。”
“不要救了,不要救了!是我錯了。”她喊著,已是滿臉的淚,“我錯了,我錯了,淩霏!我願以命償罪!你放過大師兄!求你放過大師兄!”
聽著雁回像困獸一樣的嘶喊,淩霏微微一咬牙,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法陣陣眼。而便在此刻,空中倏爾傳來淩雷一聲粗獷的喊:“此處為何會這樣!”
其他人會發現她的。會發現是她啟動了殺陣,殺了子辰!淩霏心底一慌,施了一個遁地術,霎時消失在此處。
淩雷落在地上時,周遭已一個人也沒有了,他往洞裏一望,眼睛霎時被裏麵漫出來的紅光刺痛,仿似要瞎了一樣難受。其他峰的仙人陸續趕來,人人隻聽得雁回宛如困獸一般的痛苦嘶喊。
子辰的身體已在雁回的懷抱裏慢慢冰冷,雁回聲音已經啞得就算她拚盡全力嘶喊,發出的聲音也依舊隻有她自己能聽得見。嗓子好像啞了,眼睛好像也快瞎了,除了周遭的紅,她什麽都看不見。
她那麽的絕望,沒人幫得了她,她更是幫不了自己,就隻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子辰在她懷裏一點一點沒了氣息,然後被殺陣一點一點吸幹血肉,化成粉末。
雁回的雙手空了。子辰……屍骨無存。而她還感受著子辰在她周身留下的最後的法術,到最後一刻,子辰也在保護她。然而這包裹著她的風也慢慢緩了下來,雁回知道,以現在的身體狀況,待風消失,她在下一瞬間就會像子辰一樣,灰飛煙滅。沒人救子辰,也沒人會來救她!
那就這樣算了,不去掙紮了,雁回眸色霎時灰暗成了一片。
“雁回。”心頭護心鱗慢慢地開始熱了起來,緊接著越來越燙,越來越燙,好似一塊燒紅了的鐵烙在她心口裏了一樣,讓她感覺自己還是個活人。
一聲龍嘯自洞外天邊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那麽小,那麽遠,但卻微微喚醒了雁回眼眸裏的一點光。
下一瞬間,龍嘯之聲響徹天地之間,在殺陣之中,於地牢之底,雁回也感受到了那動天徹地的力量,仿似能使山河震顫。
“妖龍!”
“是火龍!”
外麵有仙人的驚呼,但這些聲音都成了雁回耳邊的雜音,慢慢被擯棄開去。她隻聽見在第三聲龍嘯之後,一股巨大的力量驀地壓向地牢之中。洞外鮮紅的陣眼“哢”地裂出一條縫隙。地牢之中紅光應聲而暗。
龍身由天際驀地俯身而下,攜著風,帶著火,壓製了陣法之力,滌**了所有殺氣。
陣眼破碎,紅光消失。地牢黑暗如初,空中月色依舊。
在洞口滲透下來的蒼涼月光裏,天曜一身黑袍長身獨立,立在雁回麵前。
四目相接,雁回一身狼狽,而天曜卻是豐神俊朗,宛如天上的神,又似地獄的魔。和他們初次見麵時一樣的視角,然而不管什麽,都變了太多。
他不再瘦小,不再不安,他好似重新尋回了震天撼地的力量。他現在變成了這樣的人,而這樣的人,在看見萎靡在地的雁回之時,卻有幾許心疼的神色藏不住地流溢而出。
他俯身彎腰,雙手穿過雁回的手臂之下,抱孩子一樣將她抱了起來:“我帶你走。”
一直都是她救他。
而這次,換天曜來救她了。
天曜抱著雁回,卻覺她渾身冰冷,周身半點力道也無,全靠他支撐著方能站立。
雁回是多麽要強的一個人,天曜是知道的,可如今卻虛弱成了這般模樣。
天曜忍不住將雁回抱得緊了一些,將自己已經變得溫暖許多的身體貼著雁回,像之前雁回給他溫暖一樣,用這種微不足道的體溫,給她些許慰藉。
“我們走吧。”
雁回像是被這四個字點醒了一樣,她從失神中回過神來,嘶啞得不成樣的嗓子從縫隙中擠出極小的三個字:“大師兄……”
若不是嘴唇就在天曜耳邊,這點好似奶貓輕喚的聲音,天曜怕是也不能聽見。天曜心頭驀地一抽,像是被雁回這幾乎不能聽聞的聲音扯痛了一樣。
“不要把……大師兄留在這裏。”
天曜目光在地牢中一尋,卻半點未見雁回所說的大師兄的影子,想到剛才來時這地牢中的殺氣,還有雁回周身依舊圍繞著的若有似無的風,天曜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麽。
他默了一瞬,抱著雁回走了一步:“他不在了。”
雁回的手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臂:“他在。”
而此時地牢之外的一眾辰星山仙人卻是嚴陣以待。地牢殺陣是誰打開的此時對他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有妖龍隻身闖入辰星山救囚犯,這才是他們麵對的最緊急的事態。
有人對地牢之中的天曜喊話:“何方妖孽敢私闖我辰星山?”
天曜抬頭往上一望:“雁回,我們要走了。”
雁回閉上眼,子辰還在不在她比誰都清楚,這裏形勢如何她心底也有個譜,是該走了,不能再把天曜的性命搭在這裏了。她是時候,將大師兄一個人留在這裏了……好似有利斧在劈砍她的心髒,她死死咬住牙,牙關緊得額上青筋暴出,隱忍許久,她再一睜眼,眼底深藏肅殺之氣,對天曜啞聲道:“走。”
天曜半點沒有猶豫,周身烈焰升騰而起。
雁回脖子上還銬著最後一根鏈條,天曜並未去管落在地上的滅魂鞭,隻握住一截鐵鏈,手上烈焰灼熱一燒,鐵鏈徑直被熔斷了。沒有絲毫耽擱,他周身挾帶著逼人妖氣如來時一般,直衝天際。
出了地牢,看著下方辰星山的仙人們,雁回抓住天曜衣袍的手微微一緊,天曜眼眸一垂,抱著雁回在空中一旋身,身形立在半空之中,周身撐開一個圓形的妖氣結界,將兩人包裹其中。他一手攬住雁回的腰,將妖力送入雁回身體之中。
溫熱的力量湧上喉頭,治療著她幹澀的喉嚨,讓她可以正常地發出聲音:“淩霏。”她喊這兩個字近乎咬牙切齒,明明聲音不大,卻好似能傳遍辰星山的二十八峰。在心宿峰上,淩霏於山崖之間聽得雁回喚她名字,隻覺寒氣滲骨。
她往那方一望,隻隱隱能看見些許一點閃著火光的人影在空中飄浮。她知道那邊的雁回定是沒有看見她的,也知道雁回這時是沒有能力對她做出什麽事情的,但便是心底那點讓她不安的心虛,在聽得這個聲音之後,有幾分顫抖。
因為身體極致虛弱,所以雁回眸光有些渙散,但她眼中似有一把黑色火焰在熊熊燃燒:
“今日你欠的這筆血債,總有一日,我要你血償!凡有淩霏門下弟子,我見則殺之,凡有淩霏所有之物,我見則毀之。”她說得那般痛恨,幾乎一字一頓,“從今往後,我雁回,與辰星山,勢不兩立。”嘶啞聲音中暗藏的森冷殺氣令在場仙人盡數靜默。
雁回話音一落,天曜手心一轉,一柄長劍立在他的身邊。
有仙人定睛一看,登時驚呼:“是長天劍!”
“這妖龍盜取了三重山的長天劍!”
天曜眉梢一挑,神色倨傲:“我本對你們這所謂神劍不感興趣,然則你們既已誤會,那我便成全你們的誤會。”言罷,他手心烈焰一閃而過,挾帶著比三重山裏的岩漿更高的溫度,握住長天劍劍柄。
隻見神劍顫抖,低鳴似哭。待得劍身被燒得通體赤紅,天曜一把將長天劍擲下,劍身在空中便登時炸裂成了幾塊廢鐵,有辰星山的仙人躲避不及,還被長天劍的碎屑割破了衣裳皮膚。
仙人們驚駭不已,有人則對天曜此挑釁之舉憤怒難言,大喝一聲便要來戰。
天曜全然不理,身形一晃,化為火龍,行如長風,登時便像天際之間飛去,速度奇快,令辰星山的仙人想追也追趕不得。
雁回趴在天曜的龍背之上,他周身的火焰方才明明能將長天劍融化,但是此刻裹在雁回周身,卻連她的頭發也燒不著,隻溫暖得好似棉被一樣將她裹在其中,把她冰冷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慢慢焐熱,這樣的感覺,就好像是天曜從來不曾說出口的溫柔。她閉上眼,不管天曜要帶她去哪兒,隻疲憊地睡了過去,沒力氣再去多想任何東西了。
雁回再醒過來的時候已不知是第幾日的正午,窗外陽光正亮,投進屋子裏來,照得正坐在雁回床邊的這個人身影有些模糊。
雁回眯了眯眼。
“忍下痛。”那人說著,“馬上就取下來了。”
雁回尚未反應過來之際,倏覺脖子一燙,“哢噠”一聲,束縛了她脖子這麽多天的鐵鏈終於被取了下來。
雁回沒什麽反應,給她取下鐵鏈的天曜卻皺了眉頭:“有疤痕留在脖子上了。”他伸手摸了摸,靠天曜手指按壓的力度,雁回大致感覺出來了自己脖子上的傷疤約莫是兩條凹進去的細線,大抵是鐵鏈帶得太久,磨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肉了。天曜道,“鐵上有鏽,顏色也深,我問問青丘還有何人可除此傷疤。”
“留著吧。”雁回聲音喑啞,“這道疤讓它留著。”
像一條係在脖子上的恥辱帶,讓她記著,她還要找人討一筆血債呢。這樣重要的證據,就留著吧,這也是,她欠子辰的東西。
雁回心裏所思所想天曜怎會不知道,他隻沉默地聽了,未置可否。他懂雁回,所以他知道,對雁回來說,最難背負的不是她自己的傷,而是欠下別人的人情。更何況,這一次雁回欠下的,是她再也還不了的人情……
天曜素來不知如何安慰人,而且現在的雁回大概是無論怎麽安慰,都安慰不過來的吧。他沉默地陪了雁回許久,最終隻說出了一句:“好好休息。”
“天曜。”
在他轉身離開之際,雁回卻喚住了他。
天曜回頭,隻見雁回雙眸虛無地盯著空中的一個地方,隔了好久才轉過眼來看他:“謝謝你來救我。”
天曜嘴角動了動,還沒來得及接話,雁回便問道:“我現在筋骨盡斷了嗎?”
“尚未。”
“能接好嗎?”
“有點困難,但並不完全無可能。”
雁回盯著他,眸光像是擦亮的銀槍,閃爍著寒光:“接好筋骨,我要入妖道。”
這是天曜第一次看見雁回露出這樣的目光,在離開辰星山後,每件事雁回都是抱著一種可做可不做的態度來麵對的,所以外人看來,難免散漫,難免痞氣。但這一次,天曜在雁回的眼睛裏看到了勢在必得的決心,還有……
仇恨。
這樣的眼神他那麽熟悉。
那是他在銅鑼山時,每次午夜夢回之後,他在鏡子裏看見的自己的眼神;那是想殺了某個人以泄心頭之憤的仇恨,是沉澱在骨子裏的仇恨,不用歇斯底裏,不會宣之於口,隻是一直銘記於心。
天曜看了雁回許久,點了頭:“好。”沒有半句問話,也沒有一點推脫。
她要重接筋骨,他幫。她要修煉妖術,他教。
雁回轉回了頭,閉上眼睛,又一次道:“謝謝。”
天曜沒有應答,正要沉默地退出房間,燭離帶著幾個醫藥童子急匆匆地從院外趕來,邁步便進了雁回的房間:“雁回?”
醫藥童子圍到了雁回床邊,手腳麻利地開始給雁回治傷。
雁回沒回答燭離,燭離便心急地望著天曜:“今天前線換下來的士兵傷者更多,我好不容易才叫了幾個醫藥童子過來,這是來遲了還是怎麽了,雁回為何還沒醒?”
聽聞這話,雁回倏爾啞著嗓音開口:“妖族攻下廣寒門了嗎?”
她問出這句話,燭離嚇了一跳,他轉頭看雁回:“你醒了?有哪裏不適?”
“妖族攻下廣寒門了?”雁回隻專注於自己的問題。
燭離隻好答道:“哪有這般簡單,廣寒門離三重山雖近,但中間也隔著大大小小好幾十個修仙門派,這次邁過三重山不過是妖族的先驅部隊,探測如今仙門到底有多少實力。昨日夜裏,先遣部隊便已慢慢後撤了。”
雁回閉上眼睛。廣寒門危機已去,各仙門主管掌門都會陸陸續續離開廣寒門。
淩霄……也該回辰星山了。她這個冷麵的師父,會生氣嗎?會難過嗎?他的大弟子,她的大師兄,死了啊。
淩霄是回了辰星山,他在給雁回施以鞭刑的山頭之上站了許久。這裏地中還留有長天劍的碎片,碎片入地太深,有的因為太炙熱已經和石頭融為一體,沒有人能撿得起來。
淩霄便在這一片狼藉的山頭之上,聽人複述完了當夜的事。子月跪在地牢旁邊靜靜地抹著眼淚,淩霄負手而立,隻在最後問了一句,“妖龍殺了子辰,你們親眼見了?”
稟報的弟子一愣,隨即道:“淩霏師叔……確是這樣說的。”
淩霄默了一瞬:“那雁回,是如何說的。”
“這……她被妖龍救走。她的話……或許……”
淩霄沒將話聽完,衣袍一拂,身形霎時消失在山巔之上,光華流轉,不過片刻便落在了心宿峰山頭之上,周遭弟子根本都還沒來得及看見淩霄的身影,他便徑直落在心宿峰大殿門口,未以手叩門,他周身氣息暴漲,登時以極大之力撞開了兩扇大門。
淩霏正盤腿在殿中打坐,倏見淩霄前來,登時驚得渾身一抖,內息險些紊亂,“師兄……”
淩霄額上青筋浮動,仿似已怒到極致,但最終,他盯著淩霏許久,直到淩霏不得不微微垂了目光,他方才道:“私啟殺陣,毒害弟子性命,心腸險惡歹毒至斯……”語至最後,淩霄似有幾分切齒之意。
迎著淩霏不敢置信的目光,淩霄道:“辰星山請不起你這座大佛,改日,你便自行回你廣寒門,求素影真人庇護吧。”言下之意,竟是要將她趕出辰星山!
淩霏驚愕難言,上前欲問淩霄,但淩霄身形已消失在了心宿峰上,好似不想聽見她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