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龍角

走在路上,天曜現在幾乎已經養成習慣性地落後雁回半步,這樣可以避免她看見他,又口無遮攔地說一些讓他招架不住的流氓話。看著雁回的背影,她身板依舊挺得筆直,走路的步伐是一般女子沒有的英氣。就像昨天那些話根本就沒入得了她心,傷害不了她一樣。看來即便是雁回,在某些事情上,她也很善於掩飾。

弦歌給雁回開門的時候,鳳千朔正巧也在屋子裏,他搖著扇子坐在屋中椅子上,笑眯眯地望著雁回:“這一大清早的就過來找弦歌,雁回姑娘,你是看上我家弦歌啦?”

“對呀。”雁回大大方方地應了,“鳳堂主願意割愛嗎?”

鳳千朔收了扇子“嗒”的一聲:“那可不行。”

雁回撇嘴:“反正你都有一百房小妾咯,把弦歌給我又不會少塊肉。”雁回笑嘻嘻地望弦歌,“是吧,弦歌兒,你願意跟我走的吧?”

弦歌伸手戳了雁回的眉心一下,正要教訓她,卻聽鳳千朔道:“肉是不會少,可我的心魂可算是被你拿走了。”鳳千朔對弦歌招了招手,弦歌一愣,順從地走了過去,被鳳千朔一把攬進懷裏,他像圈著什麽珍寶一樣將弦歌抱住,“就算你是姑娘,也不能和我搶。”

雁回看著弦歌微微紅了的臉頰,心頭不由無力歎息,弦歌啊弦歌,你這般聰明,怎麽會不知道他是在逢場作戲說些好聽話給你聽的,你卻也……甘之如飴。

雁回轉了目光,旁邊的天曜一步上前,在桌子另一方坐下,他對幾人的言語並不感興趣,開門見山就道:“天香坊製作狐媚香必須得一秘寶方可製成,我欲將秘寶取出,鳳堂主可願相助?”他這一開口,話題的氣氛登時變得嚴肅了些許。

鳳千朔這才將目光挪到了天曜臉上:“昨日一直忘了問,這位是?”

天曜沒說話,轉頭看雁回,一副等著雁回來介紹他的模樣。

真是……騙人不想自己動腦子就讓她來頂上嗎? 雁回沒好氣道:“他叫天曜,是個窮鄉僻壤裏麵出來的少年,自帶許多麻煩,不過暫時還算個好人。”

鳳千朔看了弦歌一眼,但見弦歌輕輕點了點頭,鳳千朔才道:“既然雁姑娘說是好人,那我便信了也無妨,隻是這位天曜公子,你說想要我相助,卻不知是要我如何相助?”鳳千朔把弄這弦歌的發絲,好似全然不在意似地開玩笑道:

“我如今的境況江湖上大抵是沒人不知道的,昨日鳳銘是賣我與教中長老一個麵子才將那些狐妖放了給我,畢竟這不傷他根本,可若是如天曜公子所說……要將那製作狐媚香必要的秘寶拿走,這恐怕就是我所力不能及的事情了。”

天曜沉著道:“並不需要麻煩鳳堂主讓鳳銘直接交出那秘寶,鳳堂主隻需挑個時間,借個名號,將鳳銘引出天香坊,我等自有方法取得那秘寶。”

鳳千朔斟酌了一番:“你說的這事倒是不難,隻是我若將鳳銘引了出來,待他回去,秘寶不見,他豈不是要將這賬算到我的頭上?天曜公子,你這個請求,可真是讓我為難啊。”

天曜食指在桌上輕輕一敲了兩下,輕而慢的“篤篤”顯出了他沉思的心緒,而待得第三聲敲下,天曜一抬眼,盯住了鳳千朔,聲色沉而穩:“鳳堂主隻需拖住鳳銘引開片刻即可,待我等拿到秘寶,即便鳳銘回來發現我等也無所謂,我自是有辦法,讓他在此後都無法再與鳳堂主為難。”

鳳千朔眉梢微微一動:“天曜公子你這話,可說得大了。”

可不是說得大嗎!雁回在旁邊聽得也是一驚,若要鳳銘之後再無法與鳳千朔為難,那要麽是把鳳銘的權利給剝奪了,要麽是把鳳銘……殺了。

“此事對我來說,並不難。”

不難個鬼啊!雁回在一旁瞪著天曜,他一副殘破的身軀,隻找回了龍骨身體裏大概什麽法力都沒有恢複吧,雖然他好像懂挺多陣法,能借陣法之力做點事,但哪有那個時間讓他在鳳銘身邊畫陣法啊,人家又不傻!

雁回與鳳銘交過手,她知道鳳銘的厲害,要讓現在的天曜和鳳銘鬥,那是片刻就死成渣的結果啊!

“我那叔父鳳銘年輕之時可也曾被送去仙門修道過一段時間的,要對付他,可沒那麽容易。”顯然鳳千朔也有與雁回一樣的顧忌。

“我敢出此言,願去天香坊涉險,鳳堂主卻不敢信我?”

嗯,激將法。雁回瞟了天曜一眼。

鳳千朔聞言像是被逗樂了,哈哈笑了幾聲:“我這若是不答應你,倒顯得我這堂主,毫無氣魄了。”他默了一瞬,“你與雁姑娘先回去歇歇吧,待我斟酌片刻。”

天曜也不再糾纏,坦然地站起了身:“告辭。”

哎,這便下逐客令了?雁回有點愣神,她好像……在討論中沒有起到什麽作用呢。因為天曜,好像自己已經有了計劃。待得出了弦歌的閣樓,雁回有點止不住好奇地問天曜:“你能對付鳳銘?那上次為什麽在天香坊卻不見得你那麽輕鬆淡定?”

“我不能。”天曜淡淡道,“龍角不在我身,我無法吸納天地靈氣為我所用,身體之中沒有內息。”

雁回一愣:“那你剛才說得那麽振振有詞的……”

天曜腳步微微一頓,轉頭看著雁回:“雁回。”他如此正經地喚雁回的名字,聲音好聽得讓雁回心頭一**,她也定定望著天曜,然後默默地在他目光中紅了眼眶,她輕咳一聲,不自然地挪開目光:“有什麽你直說。”

“我對付不了鳳銘,但你可以。”

雁回反應了一會兒,然後倏爾反應過來了。哦!原來搞半天,他說的此事對他來說不難,不是因為他很厲害,而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去做!他想讓她來做!讓她去和鳳銘來打!那對付鳳銘,對他來說確實不難啊!因為他根本就不用出手啊!難的是她啊!是她呀!雁回一瞬間覺得狐媚香大概在她身上失去了效果,因為她突然間好想捏死這條妖龍!

雁回拚命咬牙,忍住了內心的衝動,然後盡量溫和地勾勒出一個笑容,打算耐心地和天曜好好談談:“你怎麽就知道我願意和鳳銘硬碰硬地去打呢?”

“你會願意的。”

“我!”雁回本想掙紮,但想了一會兒,娘的,她竟然真的是願意的!

於是雁回沉默地看著天曜,如果想別的方法太困難了,那就幹脆直接一點,硬碰硬地來吧。簡單粗暴,幹脆利落,靠實力說話,是雁回一貫作風。

雁回有些憋屈地咕噥了兩句,然而細細一想,她又皺了眉頭:“我若是使出全力,與鳳銘一戰也未必會輸。”雁回道,“隻是,我使的都是辰星山的心法,一動手便立即會被看了出來……”她頓了頓,“弦歌與鳳千朔就算了,反正想掌握的消息他們都能掌握,隻是,我暫時還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辰星山的人。”

與鳳銘作對,放走狐妖,盜走秘寶,還使的辰星山心法,外人若是知道這些消息,稍微熟悉辰星山內務的人都會知道,會做這些事的大概就隻有才被踢出門的雁回吧。到時候子月會知道,淩霏會知道,淩霄……也會知道。她並不想讓淩霄知道,離開辰星山之後的她,真的和妖怪在一起,在幫妖怪做事。即便……這好像對淩霄來說並不重要。

天曜微一沉凝,他倒是沒有去想辰星山的事,隻是雁回的身份確實不能在這個時候有所暴露,不說別的,若是讓素影知道了盜走龍角的人是雁回……那光是想一想,也足夠糟糕了。

所以不能讓別人知道雁回的真實身份。

“如果不用辰星山心法的話,我對上鳳銘是全然沒有勝算的。”雁回望著天曜,“你給鳳千朔誇下的海口,還是趁現在趕快去收回吧。”

天曜默了一瞬,卻並沒有接雁回的話,他隻道:“你先前與我說,你學東西很快對吧?”

雁回眨巴了兩下眼:“對啊。”

“那就不用辰星山的心法,我來教你,現在便學新的法術。”

“現在?”雁回一怔,“行是行……但是……學什麽,靠著這塊護心鱗學你妖龍的法術?”

“不。”天曜眼睛微微眯起來,顯出了幾分算計的精明,“你來冒充青丘的人,我來教你九尾狐的法術。”

雁回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什麽話:“你說,要教我什麽?”

“九尾狐一族的心法。”

雁回不由奇怪:“你不是妖龍嗎?怎麽還會九尾狐一族的法術?”

天曜淡淡道:“五十年前,中原靈氣充裕之地被修仙修道者所占據,妖族偏居西南,兩方以青丘為界,天下兩分局勢大定,然則妖族與修仙者的約定卻與我並無關係。”

雁回眨巴著眼看他:“你沒有去西南嗎?”

“不想去。”天曜道,“我已在一穀中修行千年,不愛換地方。”

也對,那麽大一個千年妖龍,當時修仙者與妖族大戰,雖然贏來了中原大地,但自身也損失慘重,誰也沒有心情再去招惹這條大龍吧。這天下,到底是靠實力說話的。

“我千年來獨行於世,但那段時間,卻有不少不甘離開中原的妖怪找到了我,我沒將他們趕走,他們便將我當作庇護,依舊在這中原大地中修行。”

“所以……”

天曜瞥了雁回一眼:“被我庇護的妖怪當中,恰好有九尾狐一族的人罷了。彼時修行之餘,那人常找我切磋,一來二去我便也習得了他們的心法。”

天曜竟然還有這樣的過去。

雁回聞言點了點頭算是了解。想想他當年那也算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大妖怪吧,竟然憑著一己之力在中原護住了一穀的妖怪。而現在……雁回甩開腦中的思緒,盯著天曜道:“所以你現在的計劃是,先讓鳳千朔引開鳳銘,然後你我強闖天香坊將龍角搶了,待得鳳銘聞訊趕回來再與他戰一場?”

天曜點頭。

雁回思索了一陣:“有幾個問題我和你捋一捋啊。首先,你確定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我能學會九尾狐的多少法術?其次,用它來對付鳳銘當真沒有問題?”

“我來教你,沒有問題。而且,到時我若是重獲龍角,助你一臂之力也並非不可。”

這麽自信……雁回默了一瞬,打算在打架修行這件事上暫時相信好歹也比她多活了一千年的妖龍:“那最後,鳳千朔要是不答應你的提議怎麽辦?”

“他會答應的。”天曜搖搖望了眼弦歌所住的那個閣樓,說得篤定,“因為人性總是貪婪。”

鳳千朔與鳳銘的關係早就隻是在維持表麵功夫,撕破臉不過是遲早的事,而現在,鳳千朔有機會能除掉心頭大患,即便要冒風險,他也是會願意的。

果不其然,如天曜所料,在第二天一早,鳳千朔便著人給天曜傳了個消息過來。

鳳千朔邀鳳銘十日之後來忘語樓赴品酒宴,鳳銘欣然答應。想來鳳銘是覺得,他這個侄兒,也沒能力害到他吧。

要鳳千朔做的事他已經做到了,這方天曜教習雁回九尾狐一族的法術倒是也快,九尾狐一族的法術確實高深難學,若是叫雁回直接拿了書來看,指不定一個小法術也夠她學上十幾天,但天曜好似總能找到最恰當的方法讓雁回學會這個法術,有時候一天內,雁回便能熟練掌握了兩個基本法術。

隻是讓雁回很煩惱的是,每天看著天曜給她做示範,看著那張臉,他的身型,他修長的手指,這對雁回來說都是一種變相的折磨。

在天曜一本正經地給她講術法要點的時候她想去抱著他蹭一蹭,在天曜手把手地糾正她結印的手法時,雁回就想將他的手一把抓住,十指緊扣,再不鬆手。她不止一萬次想去問弦歌,不是說好的現在的狐媚香是個半成品嗎!不是說好的隔一段時間藥效就會自己消失嗎!那為什麽到現在,雁回依舊覺得這藥的效果強勁得嚇人?!

而且最可怕的是!在偶爾天曜在教習她術法的空隙時間,雁回會看見天曜在沒人注意的地方,看著他自己的手發呆,手掌緊握成拳,然後又無力鬆開……看見這一幕時,雁回發現自己竟然會不要命地去聯想他的過去,去想象他的無力,然後詭異地為天曜感到心疼。

最詭異的是,她似乎已經有點分不清,她是在藥物作用下心疼天曜,還是在發自內心地同情天曜。不過不管雁回內心的情緒怎樣糾結,修習法術的時間過得卻是極快。

眨眼間便到了第九天,雁回已將九尾狐一族的基本法術都修了個會,雖然還是用不精通,但現今中原,與九尾狐交過手的能有幾個,雁回糊弄糊弄騙騙人應該是問題不大。她現在唯一忐忑的是:“我真的能打得過鳳銘?”

天曜琢磨了一瞬:“照上次的情況來看,你現在用九尾狐的法術與鳳銘動上手,或許五分勝率。”

雁回一默:“那我要是打輸了呢?”

“那便看天意怎麽安排了。”

雁回拿起了手裏的劍,“那今晚咱倆再好好練練,萬一明天就有六分勝率了呢!”

天曜聞言,抬頭看了看天色,但見天已擦黑,天曜皺了眉頭:“你練吧,我先回了。”說完,他轉身就走了,都沒給雁回一個反應的時間。

雁回在原地愣了許久,然後抬頭望天,算算日子,她倏爾想起,對了,今天又是滿月之夜了。在上一個滿月之夜裏,天曜還在銅鑼山中,那天晚上,他可是撲倒了她,在她嘴上咬了好大一口。今天晚上,是天曜的劫啊。

雁回忍住了心頭的情緒,沒有跟著天曜一同回去,一直練到月上中天,她才回了房間,經過天曜房門的時候,雁回不由自主地停頓腳步,她傾耳聽,卻沒有聽到天曜房間裏發出一點動靜。知道天曜是個善於隱忍的人,雁回在心頭默默歎了聲氣,抬腳回了自己房間,但一進房間,雁回便是一愣。隻見天曜蜷縮在雁回的床榻之上,裹著她的被子,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呼吸急促,每一次呼吸,他都呼出了繚繚繞繞的白霧。他宛若一個生病的孩子,無依無靠,隻能借助被窩汲取一絲溫暖。竟是跑到她這裏來了!

“天曜?”雁回喚他,可並沒有得到天曜的回答,她見天曜的睫毛上似凝起了寒霜,心頭一抽,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觸碰他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是比寒冰還要刺骨的涼意。

他身體裏,得有多冷啊!

雁回心裏不停地警告自己,不能這樣,不能再對他有更多的可憐了,但是她的手掌卻已經不由自主地貼在了天曜的臉上,想給他一點自己所擁有的那麽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暖。

看著自己貼在天曜臉上的手,雁回心裏還在掙紮她要貼多久這個問題時,天曜幾乎是本能的,伸出手,抓住了雁回的手。他的手也凍得好似冰塊,雁回告訴自己要把手抽回來,要不然待會兒他就得把她拉到**去了,可她這個念頭還沒完全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天曜果然手上一用力,徑直將雁回拉了下去。雙臂像是找娘親的孩子一樣,自然而然地將雁回抱在了懷裏,緊緊地勒住,用力得幾乎讓雁回聽到了自己骨頭的聲音。

上次天曜犯病的時候,雁回沒有恢複法力,她掙不過也逃不脫,而以她現在的修為法力,要推開如今的天曜,那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但如今……她卻不想那樣做。這個懷抱宛如冰窖,勒得她渾身難受,雁回根本就沒法好好睡覺,可轉念一想,抱著她的這個人,可是比她還要難受十倍呢。想想他的過去,那些獨自走過的二十年,雁回隻能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伸出手,環住了他,將他抱住,手掌在他背上輕輕地拍:“睡吧睡吧,不痛不痛。”就像哄小孩一樣。大概是狐媚香的作用吧,雁回想,一定是狐媚香的作用吧。畢竟她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怎麽會忽然就開始……心疼起一個人來了呢。

翌日清晨。

天曜睜開眼睛,看見的便是雁回半睜著翻著白眼的模樣,她嘴裏還在念念有詞地嘀咕:“睡吧睡吧,不痛不痛。”天曜真的有一瞬間是想把醜成這副鬼樣子的雁回踹下床的。但他很快就忍住了。因為他感覺到了雁回的手還在無意識地拍著他的後背,一拍一順,像是在撫摸著什麽小動物一樣,又輕又柔。她就這樣強撐著睡意,安撫了他一宿。

天曜嘴角微微一動,他往後退了退,這時才發現,他的手盡然還緊緊地攥著雁回的另一隻手腕,待得他一鬆手,雁回手腕上的皮膚都白了一圈。

他這個動作讓半夢半醒間的雁回渾身一震,然後立即睜大了眼睛:“怎麽了?嗯,又怎麽了?”

天曜輕咳一聲:“你壓到我衣袍了。”

雁回青著眼睛看了天曜好一會兒,然後才道:“你這不廢話嗎?這床那麽窄,我和你睡一堆,肯定會壓到你衣裳啊。”她不滿地爬下床,嘴裏憤憤地念叨道,“真是陪睡還被嫌棄,不講道理也不講道義,下次月圓之夜就算你哭著爬過來求我,我也不給你抱著睡了……”

天曜背過身,又咳了好幾聲,昨天冰得不行的耳根子,此刻卻讓天曜覺得有些微微地發燙。

雁回沒好氣道:“我都讓你了你還不下床來,我還打算趁這時候早睡個一兩個時辰補補眠呢,咱們今晚可是要去盜龍角的,我要是不能打,你頂上?走開走開。”

天曜也沒別的話,連忙利落地下了雁回的床,跟有刀在割屁股一樣。

雁回也沒客氣,都沒等天曜完全站好,她就直接爬上了床,裹了被子,扭了兩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就這樣在天曜的注視下睡著了去。

天曜沉默地看了雁回許久,一時間有點不敢置信剛才自己竟然被嫌棄得連話都說不了一句,那麽**裸的嫌棄!

天曜搖頭笑了笑,轉身打算回房好好洗漱調理一番,可腳步還沒動,便有一雙溫熱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指。

天曜一愣,對於這樣的溫度,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竟然開始感覺到熟悉,於是也沒有將她甩開。

雁回的手便順著天曜的手指一路找到他的掌心,握住,探了探,然後她便沒再猶豫地收回了手:“正常了。”被窩裏傳出雁回懶洋洋的沙啞聲音,“走吧走吧。”

天曜卻覺得像是有個火種留在了掌心一樣,一直燒,一直燒,直到他回房洗漱調理了內息之後,那股灼熱的感覺也沒有消失。這大概算是雁回這個姑娘,為數不多的溫柔吧。可也正是因為是她平時太不懂溫柔,所以一旦有哪一天體貼起來,便讓人覺得有點……難以招架呢。天曜握了握掌心,黑眸微垂。

雁回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她自己收拾了一番,又去與弦歌和鳳千朔對了一下時間,這便叫了天曜一同向天香坊出發了。雁回算好了時間,在鳳千朔的品酒宴開始的那一刻,她與天曜從後門闖進天香坊。如今天香坊沒了鳳銘,留守的不過一些仙門的弟子而已,要對付他們雁回自是覺得輕輕鬆鬆。

也確實如天曜和雁回所料,他們闖進天香坊的時候仙門弟子盡數來擋,但哪裏擋得住雁回,這世間能真真修好仙的人,本來就是鳳毛麟角,要讓那些“鳳毛麟角”來看門,可不是那麽容易。

仙門弟子被雁回幾個青丘的法術擊退。

本來雁回還覺得有點心虛,怕被人看出了端倪,但很快就有仙門弟子自己吼了起來。

“她使的是狐妖的法術!”

“不隻是狐妖的……那是……九尾狐的法術!是青丘的九尾狐!”

這一叫,所有人無不膽寒,誰沒聽說過九尾狐之威,那在傳說中可是吃人都不帶吐骨頭的大妖怪。果然沒一會兒,那些所謂的仙門弟子該跑的跑該逃的逃,誰也不敢正麵和雁回交手了。

但見所有人丟盔棄甲地從她眼前跑掉之後,雁回身為曾經的同道,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心裏也是氣不打一處來:“修的都是什麽窩囊仙啊,我要是他們師父,先自己了結了這群廢物,省得放出來丟人現眼!”

天曜隻淡淡斜了雁回一眼:“何人不是俗世中人,你道是人人都像你這般不畏傷,不懼死?”

“我這是叫有責任心有骨氣。”雁回言罷,頓了頓,“回頭要有機會讓你見了我大師兄,你才知道什麽叫榆木腦袋不怕死。”兩人一邊說著,徑直找到了天曜感應到的龍角所在的院子。

他們來了三次,這一次,終於是踏進了這院子。照他們的想法,此時在忘語樓的鳳銘應當是聽到了天香坊出事的消息了,他該急著往回趕了,天曜隻要進了院子,取出龍角,將它好好地放回身體裏麵,然後隻要等著鳳銘回來,收拾他就行了。

但一推開院中屋的房門,天曜腳步一頓,雁回也是立即往後退了三步:“糟糕。”

屋中光芒倏爾大亮,一聲清脆的啼叫直上天際,雁回堪堪結出了個結界,擋住了麵前聲音的力道。

光華之後,雁回定睛一看,麵前竟是站著一隻昂首挺胸,與人一般高矮的大鳥。

“青鸞。”天曜眉目沉凝。

雁回聽得這兩個字,一愣:“什麽?”

“青鸞神鳥,素影的坐騎。”

素影竟是把自己的坐騎留在這裏看守龍角了,難怪她敢這麽放心大膽地離開天香坊,原來還是留了後招。

雁回想了想時間:“不行,待會兒鳳銘回來了,他們倆加在一起我更沒法對付,我先引開這隻鳥,你進去取龍角,要還有什麽機關暗器的……你就看天意吧。”

分頭行動,這確實也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

天曜點頭:“青鸞不好對付,小心。”

雁回沒再廢話,直接以九尾狐的法術凝出一記火焰,對著青鸞便扔了過去:“大鳥,你看我呀!”

青鸞是神鳥,天生便是妖物的天敵,此時雁回用妖族的法術打它,自是讓它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雁回身上。雁回引了鳥,飛快地就往院子外麵跑了。

天曜一頭衝進屋子裏。屋內黑暗,但對於天曜來說,再黑暗也擋不住他的感覺,走到這裏,每靠近他的龍角一步,他便感覺自己空洞了數十年的心開始了跳動。一下一下,擠壓著他的血液在渾身流動。

他的那雙龍角被好好地供在簾幕之後,沒有東西襯托,但是它自己便能飄浮在空中。因為那本就是世間至靈之物,它能自己吸納周圍的靈氣,永遠都是那麽閃亮耀眼的威武模樣。

龍角,與他失散了二十年的龍角,當年被活生生地從他頭上割下的……

他伸出手,在觸碰到不過與他隻隔一層簾幕的龍角之前,天曜倏爾渾身僵住了。簾幕背後,素影的身影陡然出現!

是幻覺!天曜提醒自己。此處還被素影布下了幻覺的陣法,他得破陣。

素影的幻象在簾幕背後伸出了手,擺出了和天曜一樣的姿勢,然後用指尖貼上了天曜的指尖,隔著簾幕,天曜能感覺到那邊傳來的寒涼的體溫。

“天曜。”素影開口,“你還是找來了。”

天曜眉目冷了下來。盯著對麵簾幕之後的素影,見她神色淡漠,一如在看這世間卑微螻蟻。“二十年了,你又回來了。”素影道,“你是怎麽回來的?”素影一抬頭,天生帶著寒霜的眼睛盯著天曜,“不,這不重要。你現在可是認為,我應該要懼怕你?可我卻要對你說謝謝。”

不是幻覺。天曜眸色更冷,這是素影,給他留下的話。

“你的魂魄逃出,你找回了龍骨,現在,我便將這龍角送還給你。拿了龍角,你就更努力地去找吧,更快地去找到你身體的其他部分。然後……”素影的手倏爾動了,她的手穿過簾幕,食指碰到了天曜的心房:“找到你的護心鱗。”

素影抬頭,眼中的光近乎入執:“這一次,我不會再弄丟它了。”

天曜一抬手,臨空一揮,扯下了簾幕,也將素影的身影徹底打碎。

天曜目光森冷:“這一次,你依舊什麽也不會得到。”

簾幕散了一地,天曜立在龍角之前,隻有一步的距離,他卻始終沒有踏出。腦海中回旋不去的依舊是素影那句“去找吧,去找到你身體的其他部分,然後……”

護心鱗,她還想要他的護心鱗,她依舊沒有死心……天曜眸色如雪,掌心緊握成拳。

便在此時,外麵忽然一聲巨響,雁回身體像球一樣被撞進了屋內,徑直撞在天曜的背上,將他帶得一個踉蹌,然後雁回自己滾到一邊,連痛也沒來得及叫一聲,就地一滾,腿一蹬地又衝了出去。

她手中結印瞬間翻上了跟隨著她衝進屋裏來的青鸞的背,揪住青鸞兩個翅膀的底部,任由青鸞如何揮舞翅膀四處亂跳也沒辦法將雁回從它身上甩下來了。

穩住了身形的雁回這才分心看了那邊慢吞吞爬起來的天曜一眼,登時火不打一處來:“你又在裝什麽文藝想什麽破故事啊!龍角在那兒你給我上啊!插頭上去啊!愣著等花開嗎!”

天曜被雁回剛才那下撞得不輕,他咳了兩聲,倒確實是被雁回罵回了心神。不管這龍角是不是素影故意留給他的,不管素影此後還有多少算計與陰謀,這龍角,他都必須得拿。

這本是他身體的一部分,這本來就是屬於他的東西,若是以後要應對素影的陰謀詭計,他也必須得仰仗他的龍角,被封印的東西,他都要一個一個地拿回來,哪個都不會少。

天曜伸出手,指尖觸到空中漂浮的龍角頂端。

一時間,一股暖意自指尖順著血脈,一路竄進了心頭。

龍角也在顫抖。

終於回來了。屬於他的一部分。

天曜伸出雙手,一手觸碰一隻龍角,掌心中雖無法力,卻自起金光,一時間,滿室充盈的靈氣讓與青鸞尚在激烈爭鬥的雁回也有了察覺。

而除了倏爾變得濃鬱起來的靈氣之外,雁回還感覺到有股細微的暖意,像一簇豆大的燈火一樣,在她的胸腔之中燃燒。

霎時,雁回直覺一股力量充盈了四肢百骸。身下青鸞依舊在不停地掙紮,雁回一咬牙,手臂用力,拽住青鸞的翅根,但聞她一聲幾近沙啞的一吼。“哧”的兩聲,青鸞的翅膀被雁回活生生地撕了下來。然而卻並沒有血液落下,撕下來的翅膀登時化為了能看得見的彩色靈氣晃悠悠地飄到了天曜身邊。

在天曜那處,他手中的龍角已經不見,但是金光卻在他身邊圍繞。

青鸞翅膀化為的彩色靈氣飄繞到周身,像是被吸引了一樣,在他周身纏繞旋轉,然後慢慢聚集在了他頭頂之上。

雁回撕掉了青鸞的翅膀,自己也失去了抓住青鸞的依托,她自己從青鸞背上跳了下來,落到一邊。但已經沒有再戰的必要了,失去翅膀的青鸞靈力大量流失,它不過伸長了脖子垂死掙紮著高聲啼叫了兩聲,然後就倒在地上不動彈了。沒一會兒,青鸞的屍體也一點一點化成了彩色的靈氣,自然而然地飄到天曜身邊。圍繞著他,就像他身邊的七彩祥雲,把他烘托成了一個好似立馬便要飛升的仙人,正在接受上天恩賜的洗禮。

雁回在一旁看著,隻覺這一幕美得驚人,但因為知道天曜的經曆,她卻也覺得這樣的美麗,還不如不看到的來得好。

正當雁回如此想著時,外麵倏爾傳來一聲低沉的嗬斥:“何方小妖膽敢闖我天香坊!”

聽這渾厚的聲音,竟是鳳銘回來了!

雁回一驚,回頭看了天曜一眼,雖然現在不知道天曜具體在幹什麽,但看他這副樣子,明明是還沒完全將龍角融入進身體呀,周圍的氣息還在圍繞他旋轉,想來便像是運功於體內在慢慢消化的關鍵時候。

運功的時候被強行打斷,輕則經脈逆行,重則暴斃而亡,天曜這雖然不是在運功,但若被打斷,想來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

不能讓鳳銘進來。

雁回一咬牙,腦中憶起天曜教她的一個九尾狐的結界術,她這方還在忙著要布,剛出來了一個雛形,那方鳳銘一個法器祭了出來,是一個帶著火焰的大鐵球徑直撞上了雁回尚未布完的結界之上。火球被彈了回去,雁回這半斤八兩的九尾狐結界也應聲而碎。

鳳銘此時已出現在了門口:“竟是九尾狐一族的法術!”他怒視雁回,“我道上次為何你二人鬼鬼祟祟,身為妖狐,竟然還敢冒充棲雲真人門下的弟子意圖盜我寶……”

話音一落,鳳銘往雁回身後一看,但見他眉頭一皺,神色似驚似疑。

雁回心道糟糕,他看見了天曜融合龍角的模樣,這下絕對不能讓他活著了!

雁回一咬牙,喝道:“你這老頭,心狠手辣殺了那麽多狐妖,今日,且讓你來和我比劃比劃,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話說得大,但其實雁回心裏是沒有底氣的,可現在沒有底氣,也得死皮賴臉地頂上了。

她不等鳳銘回應,先發製人,徑直撲上前去與鳳銘戰作一堆。可她剛與青鸞一戰,本就元氣沒恢複多少,用的還是她會卻不太順手的九尾狐一族的法術,是以沒多久,雁回便自然而然地落了下風。可到底在辰星山與各位師兄弟們切磋了那麽多年,鳳銘的招數她基本都還是憑著機智能一一化解。

時間一久,倒是鳳銘不耐煩了。他目光一轉,盯住天曜:“小子,看你囂張!”他一喝,一手接了雁回一招,另一手徑直拋出法器,徑直向天曜砸去。天曜依舊在靈氣當中閉著雙眼,凝神聚氣,沒有半分分心。

眼看著那火球便要砸在他的臉上。雁回心頭一慌,登時什麽也顧不得了,一個瞬影,徑直落在天曜身前,催動身體中的仙法,控住了這製妖的法器,然後將它狠狠摁在地上,徑直砸穿了地板,整個兒埋進了地裏。

雁回單膝跪地,一隻手還摁在那火球之上,另一隻手向後護著,攔在天曜的身前。

“辰星山瞬影術。”鳳銘呢喃出聲,“搞半天,竟然還真是道友啊。”

雁回從地上站了起來,頭發在剛才的打鬥中散得有些淩亂,可這樣卻反而更添了幾分她這一身氣概,她歪著嘴一笑,微微露出了尖銳的小虎牙:“知道太多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狂妄,枉費你費盡心機想掩藏。”鳳銘冷笑,“在我麵前……”

雁回身形一動,再不吝惜著自己的法力,快速向鳳銘攻去。

反正他已經知道了她的門派,沒必要再掩藏了,而且外麵的修仙者,早就跑得差不多了,用辰星山的法術與鳳銘打,雁回便沒了顧忌。她心裏唯有一個念頭,要保住自己,保住天曜,現在,就隻有殺了這個陰險又狡詐的老頭。哪怕是……拚個兩敗俱傷。

她眸中火焰一燒,掌中法力凝聚,以隻攻不守的姿態衝向鳳銘,鳳銘一驚,一時卻也有幾分招架不住,但越退越被雁回逼到盡頭。鳳銘一咬牙:“小兔崽子,今日便要你橫著出去!”

話音一落,他竟是也避也不避,拚著被雁回一掌擊中心口的風險,一拳送上了雁回的腹部。

雁回一聲悶哼,手中勁力卻還是擊在了鳳銘心口之上。鳳銘連連退了三步,隻覺一陣更甚一陣的灼燒痛苦在五髒六腑裏蔓延。

而雁回也並不好受,她隻覺腹中似有刀絞,可現在卻是要殺鳳銘的最好時機。她一咬牙,努力忽略掉疼痛,正要再衝上前,後方倏爾金光大作。

雁回隻覺心頭暖意噴湧而出,充斥了身體的每一寸骨血。她腳步一頓,再邁不出。那方心口被灼燒得痛苦至極的鳳銘見狀,心道不妙,他而今無力再戰,那方的小子雖然不知道在作甚,但卻讓人下意識裏覺得危險。

以一敵二,不行。他便趁著雁回遲鈍的這一瞬間,一轉身,跑出了屋子。他還是有靠山的,他幫素影做事,素影不會不管他……

鳳銘一瘸一拐,艱難地跑出了那方院子,待得一個拐角,他本欲大聲喚來還在院中的修仙之人,但舉目四望,四周已被清空得連蟲也沒飛一個。

“一群……沒用的廢……廢物。”

“叔叔這是在說誰呢?”

院外傳來輕而緩的腳步聲。

鳳千朔笑眯眯地搖著扇子,領著一隊人馬踏了進來,攔在了鳳銘的身前。

鳳銘看著笑眯了眼的鳳千朔,嘴角扯了扯:“侄兒啊,這裏麵可來的是兩個,一個是盜取仙族秘寶的妖怪,另一個可是幫助妖怪,背叛仙族的修道者!他們此時已經重傷,你便不想為仙族立個功,以保我七絕堂江湖地位啊。”

“叔叔說得在理啊。”鳳千朔點了點頭,與鳳銘擦肩而過,“且讓我去會會他們。那麽……”

鳳千朔微微回頭,溫和的笑意中,倏爾帶了殺氣:“先勞煩叔叔,去閻王殿等等消息吧。”

鳳銘雙目一瞠,胸膛已經穿出了一把大刀。刀毫不猶豫地抽了出去,鳳銘雙膝往地上一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好……”鳳銘道,“好,比你父親……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