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漸凍症
秦山與周遠握手的同時,能察覺到傅聞青近在咫尺的呼吸聲,很快他就明白了,周遠並沒有自己伸手,而是由守在旁邊的女兒幫她把手抬起來的。
“周老師,現在是怎樣一個狀況?”秦山深知那樣做不太禮貌,但仍然忍不住用另一隻手去摸索,結果觸摸到了一個有點僵硬的東西,再順著劃一劃手掌,辨出那是周老師的大腿。
“您這是……”秦山的嘴微張,難以掩飾內心的吃驚。
周遠一下子說了那麽多話,似乎非常疲憊,喘息聲很重,若不是秦山握得很用力,她的手早就從他手裏滑脫開去了。
傅聞青好聽的聲音響起:“沒什麽好驚訝的,我媽媽正處於漸凍症發作的時期。”
“漸,漸凍症?”對秦山而言,這算是一個新名詞。過去在學校時他偶爾聽人提過,但壓根就沒往心裏裝,更沒深入了解過。他又怎能預知,有一天一個真正的漸凍症患者會出現在他麵前?就好像無論如何,他也預料不到自己會失明一樣……
傅聞青的語氣裏,並沒帶多麽沉重的悲傷。秦山深有體會,接受了災難事實的人,通常可能會做出兩種反應,一種是慌張崩潰,再一種是痛苦到麻木不仁。
然而傅聞青似乎兩者都不是,提起母親的病,她是那樣的坦然:“沒錯,我的外祖父和外公,都是漸凍症病發去世的。外祖家以為媽媽是女性,應該能逃脫家族遺傳病的魔咒。可惜的是,老天爺還是沒有放過她。六年前,媽媽出現了漸凍症的早期症狀,因為治療及時,病程發展一直不快,不過從去年開始,她就……”
話到末尾,還是說不下去了,傅聞青嘴角含笑,眼睛裏卻閃爍著淚花,在四處有彩燈照明的花園裏,那一對烏黑的眼眸亮晶晶的似倒映著星星。
漸凍症到底是怎樣一種疾病,又有多麽可怕,秦山這時不方便向傅聞青打聽,隻好留到回家後問大哥大嫂。
可那位周老師,曾經翩躚起舞猶如降落凡間的仙子,就這樣被病魔擊倒在了輪椅上?實在是太令人唏噓……
到這時,秦山才恍然驚覺,其實在他遭逢不幸之時,世上還有許多人和他是一樣的,他不應該將自己埋沒在苦痛裏,或許相比某些人,他的苦難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深重呢?
秦山鬆開手站起身,問道:“您二位今天來,就是為了勸說我重新開始跳芭蕾舞的嗎?”
周遠往上提的一條胳膊好像從來沒長骨頭,軟綿綿耷拉下去。休息了幾分鍾,她又有力氣說話了,隻是聲音越來越模糊,像在喉嚨裏打著轉出不來似的:“那隻是,一方麵。我的小青,還需要你幫她,支持她啊。”
“我……能幫到她?”秦山又聽得有點糊塗了。他與傅聞青是第一次見麵,並且目前自己是這樣一個狀況,想“支持”別人,從何說起?
傅聞青調整好心情,嘴角往上一翹,唇邊笑出了兩個好看的梨渦。她猜到秦山此時在想什麽,說道:“秦山同學,咱倆今天在這兒可不是頭一回見麵,我和你是老同學呢!”
“啊?”秦山摸了摸後腦勺。
傅聞青問他:“你還記不記得上初級訓練課時,班上有個小女生,格朗普利耶的深蹲動作怎麽也做不好?你還好心教過她兩次呢?”
“這,我好像真不太記得了呢~”暫時忘記現實的煩惱,秦山的思緒飄回十幾年前,努力在記憶中搜索一個正學習深蹲動作的小女孩。可他那時的確是年紀太小,細節上的事很難記清楚。
但是他難得地笑了出來,這簡直可以算作是今晚發生的另外一個奇跡。
可仔細一想,秦山又覺得奇怪。有一件事他一定不會記錯,那就是周老師出身於芭蕾舞世家。盡管傅聞青說她的祖父是得漸凍症去世的,可那老爺子就是一位在他那年代知名的古典芭蕾舞演員。周老師自己是從學走路起就開始跳芭蕾,在大寧鎮開舞蹈學校,對她而言實在是屈才,以她的舞蹈水平論,走上國際舞台是理所應當的事。
傅聞青和秦山年紀差不多大,她為何學芭蕾的時間會那麽晚?並且那時班上沒人知道她和周老師是母女呢。
傅聞青毫無保留地向秦山解釋:“我是一個孤兒,是在六歲時被媽媽和爸爸從孤兒院領養的。媽媽的家族有漸凍症遺傳基因,她和爸爸商量,為了下一代著想,自己就不生了,反正領養的孩子和親生的沒什麽區別。事實證明,我這個被收養的孤兒在童年時享受到的家庭溫暖,絕不比任何同齡人少。因為得到了爸爸媽媽的愛,我實在是太幸福了。六歲時,我開始跟著媽媽學習芭蕾舞,可我年齡不小了,先天條件也差,要想跳好芭蕾,必須得付出比別的孩子多得多的努力才行。”
傅聞青僅用寥寥數語,就向秦山證實了她手上那些硬繭的來曆。
秦山的腦海裏,甚至浮現出了傅聞青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時的各種舞姿。但那隻是模糊的人影,他無法構思出她的麵容。
縱然傅聞青說自己的先天條件不好,也肯定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為了實現夢想,當然也是為了達成母親的心願,她竭盡全力地在芭蕾舞台上綻放著自己的光華。
周遠長長地歎息一聲,將傅聞青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她將手放在周遠肩頭,柔柔地說:“媽媽,放心吧,不管咱們遇到的困難有多大,明年七月的拉斯卡拉國際城市友誼表演賽我也一定會努力成行的。到時您將親臨渴望了一輩子的國際大舞台,我會帶著您的期望化身為天鵝女王奧傑塔,和齊格弗裏德王子一起完成《天鵝湖》的演出。”
周遠費力地做出微笑的表情,用頭在女兒的手臂上蹭蹭,取代手來表達對她的愛撫。然而那兩隻倦怠的眼睛,始終不離秦山,藏在目光裏的期盼是那樣的殷切,也是那樣的淒婉。
傅聞青終於輕輕發出了一聲抽泣,她又轉向秦山:“媽媽和我外祖父與外公一樣,也是一名優秀的芭蕾舞演員。可就是因為漸凍症對周家而言是家族遺傳病,沒有任何一家正規的舞蹈表演團體願意接收她。她這一生,是多麽渴望能登上國際大舞台,站在璀璨的聚光燈下和舞團一起跳《天鵝湖》啊,然而她的才華,還有她的堅強與執著,就隻能被禁錮在小小的教室裏,讓她的學生們看見。”
秦山的心底早已淚水泛濫,自責感也令他無地自容。
原來周老師有著這樣曲折與不幸的經曆,從老秦到秦家的每一個人,甚至他秦山長大以後,都以為小尼奧芭蕾舞學校開起來隻是為了賺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