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010”笑忘書

費遐周醒來的時候,舍友已經打包好了行李箱,正準備出門。

“今天就回家了嗎?”費遐周打著哈欠從上鋪下來,穿上毛絨拖鞋,未脫稚氣。

“是啊,今天的飛機。”舍友問,“你呢,什麽時候回去?”

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兩天了,大一的學生們第一次離家這麽久,幾乎都走了個幹淨,返鄉之情急切。

上了半年大學,在高中養成的早起習慣煙消雲散,費遐周昨晚熬了夜,九點起來仍哈欠連天。

他說:“明天走,等朋友一起。”

舍友調侃:“朋友?我看是女朋友吧。”

“沒有的事。”費遐周搖頭。

“得啦,期末忙成那樣還天天打電話打到半夜,我早看出來了。”舍友眨了眨眼,提起行李箱與他告別,“那我走了,你明天也快回家吧。”

費遐周點了點頭,對被誤解的事也不再多解釋。

期末考試結束後假期最是清閑,費遐周不緊不慢地去食堂吃了點東西,估摸著離聶瑜考完試還有段時間,閑著也是閑著,便又去了趟實驗室。

到了期末,藥學院的化學實驗室終於空了出來,除了幾個忙著學期報告的學長學姐,沒有其他人。費遐周換上白大褂,戴上護目鏡,記錄下今天的實驗數據,簡單收了尾。

“學弟,幫忙洗一下試管吧!我來不及交報告了!”在實驗室熬了一整晚的學長連衣服都來不及換,說完就抓起報告衝了出去。

短發學姐揉了揉眼睛,好心似的說:“呀,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就知道使喚學弟。”頓了頓,自己也拎上了包,“那什麽,我也得走了。這個燒杯它……”

“我來收拾吧。”費遐周主動說。

“哎呀,學弟你真的人帥心又善,下學期做項目一定要來我們組哦!”學姐丟下一句許諾,眨眼跑得沒影兒了。

費遐周倒不覺得受累,待在實驗室是很讓人安心的事。他天生愛整潔,清理完自己的試驗台後又將整個實驗室裏裏外外清掃了一遍。

出門時正撞上開完會經過實驗樓的教授,費遐周這學期的生物化學實驗就是跟著這位教授學的。費遐周平日裏話雖不多,不愛課後纏著老師問問題,期中期末考試卻都是滿績,對這個學生,教授不可能不記得。

“老師好。”費遐周禮貌地跟教授打了聲招呼。

教授麵帶驚訝地看著他:“不是考完試了嗎,你來實驗室有什麽事?”

“期末考試最後的那道實驗題,我有幾個地方不是很確定,想親手實驗,驗證一下我的答案。”他回答。

教授問:“那結果呢?”

費遐周揚起嘴角:“我的答案是對的。”

教授又看向他手上的東西:“你拿著掃把是幹什麽?”

“打掃了一下實驗室。”

“早上不是還有幾個研究生在補錄數據嗎?”

“他們填完報告就走了,聽說是下午的車回家,有點著急。”

“嘖,你這孩子。”教授眉頭一皺,“剛進校就白給人使喚?”

費遐周彎了彎嘴角,卻道:“不吃虧,我這幾天一直跟他們待在一起,觀摩了不少東西。”

“這麽說,你這兩天也一直待在實驗室?”

他平淡地說:“反正考完試,也沒什麽別的事情做。”

教授望著這學生,欣慰地笑道:“難得你剛進校就能有這個心。”

下午四點多,聶瑜打來電話,他的期末考也終於結束了。

費遐周回宿舍換了身衣服,出門前對著鏡子照了半天,用梳子把頭發分成三七分,露出濃密的眉毛。猶豫了會兒後,他又重新揉亂,還是把劉海放了下來,左右鬢角打理整齊。

聶瑜進不來B大,就在校門口等著。

太陽半懸在地平線上,橙白色的光斜照著冬日的校園。聶瑜一身深藍色的羽絨服長至膝蓋,身姿筆直挺拔,五官深邃,棱角分明。他脖子上圍著棕色格紋的圍巾,是費遐周今年送的生日禮物。

聶瑜本就個高惹眼,硬朗冷俊的模樣更是出眾。快到晚飯時間,進出校門的學生不少,女孩們從他麵前經過,總要捂著嘴羞澀地看他幾眼,悄聲和同伴討論這是哪個學校的學生。有膽子大的姑娘主動想同他搭訕兩句,他抬眼看去,深黑的眸子冷冷地掃過,一言不發,卻早已將人嚇跑。

費遐周走出校門時,正瞧見聶瑜一個眼神朝女孩瞪過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看什麽犯罪分子。

“你能不能友善一點?”費遐周走到他身邊,無奈地說,“你們警校的人都這麽有威懾力嗎?”

見到來人,聶瑜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下來。他看著對方**的脖子,皺著眉說:“又不戴圍巾?你是小孩子嗎?”嘴上雖抱怨,手上卻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的圍巾,一圈圈地裹在了對麵人的脖子上。

柔軟的毛線上還留著聶瑜的體溫,費遐周將腦袋埋進去,恃寵而驕似的說:“嗯,我就是小孩子,我就要戴你的圍巾。”

聶瑜捏住他的臉,使勁兒地揉了兩下就算教訓了一頓。

“去吃飯吧,別在這兒吹冷風了。”

費遐周的腦袋被使勁兒地揉了兩下,剛打理好的劉海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聶瑜牽住他的衣服袖口,朝地鐵口走去。

沒坐幾站就到了附近的商業區,回到地麵時天已經迅速地黑了下去,廣場上的聖誕樹仍未撤下去,紅綠相間的燈管一閃一閃地發著光,摩天大樓燈火明亮。

他倆都是江南人,吃不慣外地的菜,剛來北京那會兒也對炸醬麵和銅鍋有著極大的熱情,沒兩天就吃膩了。北方人口味重些,費遐周不太喜歡,二人常去的還是江浙菜館。

剛坐下,費遐周就問:“期末考得怎麽樣了?”

聶瑜麵色一僵:“吃飯的時候聊點開心的話題。”

“不會掛科了吧?”

“那不可能。”聶瑜為自己正名,“不過高中的時候想得太美了,還以為念了警校就不用學文化課了。”他脫下羽絨服掛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裏頭隻穿了一件薄衛衣。

服務員送來菜單,聶瑜看都沒看就遞給了費遐周,伸出手臂時露出一截胳膊——一條黑色的傷疤像蜈蚣一樣貼在皮膚上。

“你的右手怎麽回事?”費遐周扔下菜單,抬手就要扯他的袖口。

“大庭廣眾的,你幹嗎呢?”聶瑜支開服務員,“先給我們上一盤鬆鼠鱖魚和一碗燜肉麵吧,其他的等會兒再點。”

服務員一走,費遐周的臉色驀地沉了下來,冷聲問:“聶瑜,你跟我說實話。”

“就……”一向氣勢壓人的聶瑜摸著自己的脖子,眼神飄忽,反被身邊人鉗製得死死的,“上個月戶外訓練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他口中的“而已”卻是從兩米墜落、被尖銳的碎石劃開一道十厘米的傷口,當場皮開肉綻的程度。

費遐周沉默地瞪著他,才不相信這故作輕鬆的鬼話。

“看起來有點嚇人,但皮肉傷而已,沒動到筋骨。你學醫的肯定懂。”聶瑜故意這麽說。

原來一個月沒見麵,明麵上說是期末考試複習沒時間,其實是悄悄養傷去了。

費遐周牙關緊咬,鼓著腮幫子,罵也罵不出口,笑卻也笑不出聲。

沒多久,點的兩個菜都上了。聶瑜又照著對方的喜好點了幾樣清淡暖胃的,但費遐周不買他的賬,一言不發地舀著碗裏的湯。兩個人沉悶地吃著飯,氣氛低到了極點。

聶瑜也不知道該怎麽勸費遐周,一籌莫展的時候,費遐周突然放下筷子,說去趟洗手間。

商城的洗手間裏沒什麽人,費遐周洗了個手,低頭看著水池發呆。

自從他考上B大,再次和聶瑜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後,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起衝突好像是常有的事。

最開始是軍訓的時候,聶瑜從他爹那裏聽說,費遐周拒絕了家人送他去國外念書的建議,執意選擇了B大,兩個人為了國內外教育哪個更好的問題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後來,費遐周送聶瑜一支昂貴的定製鋼筆做生日禮物,聶瑜卻堅決不願意收下,一通扯皮後,他隻好將禮物換成幾百塊的羊絨圍巾。

此外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爭執和別扭,走得很近的漂亮女同學、打遊戲忘了接聽的電話、不愉快的京津冀周邊遊……他們在日常中衝突,也在瑣碎中磨合。

兩塊不平整的硬石頭,雨打風吹,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契合彼此的形狀。

費遐周歎了口氣,後悔起來。

明明上一次還下定了決心,以後再也不要亂發脾氣,多從聶瑜的角度想想。今天這麽好的氣氛,怎麽又被自己隨隨便便地破壞掉了。

回到餐館的時候,一桌子的菜都涼了。費遐周正猶豫著該怎麽向聶瑜道歉,還沒開口,對方卻先他一步。

“對不起。”聶瑜說,“你別生氣了,起碼把飯吃了。”

費遐周莫名其妙:“你錯哪兒了?”

“不知道啊。反正我錯了。”

“你……”費遐周哭笑不得,“你沒錯你道什麽歉?這麽容易向人低頭,不覺得沒麵子嗎?”

聶瑜反問:“我在你麵前還有麵子可言嗎?”

“嗯……的確沒有。”

聶瑜喊來服務員:“把菜再熱一下吧,你都沒吃什麽呢。”

湯被端走了,杯子裏換上了熱水。片刻的齟齬像一陣煙一樣,輕輕一吹就散了。

費遐周忽然意識到,暫時放下自己的驕傲,好像也並非是那樣難的事情。

聶瑜正在剝蝦,對麵的人突然開口:“對不起。”

“什麽?”

費遐周深吸一口氣,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我剛才有點無理取鬧了,你受了傷我還反過來怪你。其實我隻是希望你能對自己多上點心,不是故意想發脾氣。我以後……我以後盡量改。”

長大的標誌之一,是學會反省自己。在這一點上,他雖走得緩慢,但至少在正軌。

聶瑜拍了拍他的腦袋,溫和地笑道:“我明白。”

越是默契的人,越不需要用言語說明一切。

頓了幾秒,費遐周突然說:“你這手……剛剝了蝦吧?”

“嗯?”聶瑜不明所以,“是啊。”

“你剛剝完蝦就摸我頭!我剛洗的頭發!”費遐周的潔癖發作。

聶瑜:“……”

一分鍾前剛說會改脾氣,這麽快就不算數了?

次日趕車回襄津,旅途漫長,一路顛簸。

妹妹在建陵上幼兒園,父母在身邊照顧她,過兩日在公司開完年會,就一起回襄津安穩過個年。費遐周先行一步到了襄津,名義上說是收拾新房子,人卻整日整日待在聶瑜家。

去年夏天費遐周高中畢業後,奶奶就回鄉下養老了,說是這輩子都不想照顧這群小兔崽子了。將軍樓二樓的房間被聶平改成了辦公室,他待在家裏的日子明顯比過去多了不少,房子也就沒再租出去。

寒假回來時,聶平正好外出采風了,聶瑜一個人在家稱霸王。

回來的第三天,費遐周睡到日上三竿,睡眼惺忪中接到顧念的電話,這才想起來今天有同學聚會這回事。

他火急火燎地換好衣服,下樓洗漱。

聚會的飯店離育淮中學不遠,步行去就足夠,可聶瑜偏要送費遐周過去。兩個人一路說說笑笑,走到飯店門口的時候,正遇見顧念和蔣攀。

他們放假早,一起坐了飛機去建陵玩了兩天才回的襄津。

顧念和費遐周一樣考的是B大,蔣攀雖不如他,卻也是重點的理工科大學,在學校混得不錯。隻是蔣攀沒事就去B大找顧念玩,聶瑜總疑心他心懷不軌,看他很不順眼。

“結束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將人送到後,聶瑜最後不忘叮囑。

顧念調侃:“哥,我們這是同學聚會,不是鴻門宴,你至於嗎?”

聶瑜盯著蔣攀,目光警惕:“至於。”轉頭對他弟說,“你也不小了,交朋友謹慎一點,知道吧?”

蔣攀小聲說:“我怎麽覺得是在罵我呢……”

兜裏的手機振動了兩聲,聶瑜轉過身走了:“行了,你們進去吧,我也是有約的人。”

接起電話,沈淼的吼聲震耳欲聾:“聶哥,你來管管黃子健這臭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竟然敢跟我們丹青說肉麻話了!”

這群瘋子也聚在一起了,正在KTV裏胡鬧呢。

枚恩也在身後喊:“你快來!我都唱了半個小時的鳳凰傳奇了,嗓子都冒煙了,我難道是人肉點歌機嗎?”

聶瑜點頭,笑著拆台:“嗯,你就是。”

到了飯店三樓,費遐周在包廂門口見到了吳知謙。

會見到他並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隻是每次想起這個人,費遐周的心情都會有些複雜。

吳知謙沒去B大,而是去了F大。雖然對外的解釋是他的高考分數夠不上B大的王牌專業,去F大反而更吃香,但是費遐周總覺得,還有另一個理由隱藏在其中。

中央空調運作迅猛,費遐周脖子冒汗,摘下了圍巾。

吳知謙走過來,主動同他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

費遐周點點頭:“好久不見。”

吳知謙變了挺多的,高考後去做了近視手術,雖沒完全摘掉眼鏡,但鏡片沒那麽厚重了,瞧著眼睛都比過去亮堂多了。吳知謙進了大學後被不少女生主動追求,他從慌張無措到後來能平靜應對,洗去浮塵的璞玉,開始被更多的人發現。

“為什麽這麽看我?”

費遐周打量了對方太久,直到吳知謙開了口,他才驀地抽回神思。

“沒……沒什麽,就是覺得,你應該過得還挺好的。”他笑了笑,轉身往包廂內走。

原本隻說吃頓飯,但吃完了飯又被拉去唱歌,唱完歌又玩遊戲,一整個下午眨眼就過去了,終於散夥了的時候,天色早已昏黑。

室內的空調吹得人頭昏腦漲,費遐周走到戶外,一陣風吹過,昏沉的腦子瞬間清醒了不少。額頭處落下了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他抬頭看向天空,白色的碎屑從天空悄然降落。

蔣攀玩遊戲一直輸,喝了不少酒,張口就唱:“2008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從前晚一些!”

顧念翻白眼:“今年都2010了好不好?”

或許是做班長做習慣了,他扭頭就開始安排各位回家:“下雪了,你們早點回去,一會兒路滑了不方便。順路的一起拚個車吧,女生不要一個人回去。”

他又看向費遐周,問:“小費,你呢?”

“我……”

費遐周剛開口,吳知謙就看著不遠處的路燈,提示道:“接他的人早來了。”

聶瑜裹著格紋圍巾,橙色的燈光將他的瞳孔染成了琥珀般的棕色。

“我先走啦!”

費遐周朝眾人告別,迎著飛雪奔向前方。

“冷不冷?”

聶瑜從口袋裏取出一副被體溫焐暖了的毛線手套,為費遐周套在了手上。

“不冷。”費遐周搖搖頭,說話時嘴邊呼出白色的霧氣,“不是讓你別等了嗎,我等會兒回自己家。”

“因為下雪了。”他說。

“啊?”

“兩年前有個人跟我說,以後每次下雪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他——他說對了。”聶瑜注視著眼前人,“所以我就來見他了。”

朦朧的畫麵從費遐周腦海中閃過,似乎是他意外遺忘的記憶,又或許隻是未曾發生的無數夢境之一。

“記得嗎?兩年前襄津的初雪。”

朔風霜雪複刻回憶,費遐周驀地睜大眼睛,時光偷而複還他遺忘的過去。

那一年那一天,他對聶瑜說:“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像期許,又像承諾。

兩年倏忽而逝,江南的雪潮濕而細密,落在地上,無影無聲。

此刻,聶瑜對他說:“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