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008”易碎品

“你再這樣下去,我就送你出國!”

又來了。

遊戲手柄被扔了出去,電視機插頭被拔掉,常漾打了個哈欠,黑色屏幕倒映出自己枯槁的模樣。

“我們老常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還是這句。

他無趣地想,老常家的臉麵可真經得起丟,丟了這麽些年了,還沒到盡頭呢?

母親看著兒子無動於衷的模樣,抽泣著說:“漾漾,你說句話好不好?你別這樣嚇媽媽。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啊。”

啊,原來又是為了我好啊。常漾勾著嘴角笑了,全世界可能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什麽才是真的對我好。

父親被激怒了,大吼:“你笑什麽笑!你這是什麽態度!”

常漾轉過頭,空洞的眼睛看著這位跟自己有三分相像的男人,他說:“送我出國吧。”

父親愣了:“什麽?”

常漾重複:“你罵我多少次我都會再犯的,別折騰我,也別折騰我媽了。送我出國吧,我不給老常家丟人,我去世界友人麵前丟人。”

母親驚訝地問:“你怎麽突然想出國了?你以前不是不肯出去的嗎?想通了?國外其實挺好的。”

原因是什麽?常漾心想,說了你們也不會懂。

他隻開出了唯一的條件:“出國之前,我想再去一個地方。你們誰也不準跟著我。”

從建陵到襄津沒有直達的火車,聽說鐵路還在建造,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建好。

常漾坐了三個小時的火車,再轉大巴車一個半小時,清早出發,到達襄津時已經是中午了。

剛走出客運車站,開黑車的人紛紛擁了過來,操著當地的奇怪口音說著亂七八糟的話,隱約能聽懂一些,無外乎“去哪裏?要不要拚車”這樣的話。

常漾沉著臉看著這群圍過來的中年男人,冷冷地說了兩個字:“滾開。”

他最後打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裏,他沉默了半天,想了一個極聰明的答案:“去……你們這兒最好的高中。”

襄津壓根兒沒幾所高中,孰優孰劣高下分明,司機當下就明白了:“去育淮是吧?你坐穩嘍。”

原來費遐周選擇讀的高中叫育淮。

盡管這個司機繞了不少路,坑了常漾好幾十塊,但是他不在乎,帶著他找到這個學校,夠了。

正是中午放學的時候,人海茫茫,學生們大多穿著簡單、發型相似,想要找人,難得很。

常漾也不著急,買了瓶運動飲料,坐在路邊慢慢找。

他是來找費遐周的。

不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主角輕易就能從人海裏瞧見他想見的人。常漾運氣沒那麽好,來襄津的第一天,他連費遐周的影子都沒見到。

雖然沒有憑據,但是常漾篤定費遐周一定在這個學校,他成績好,不會去其他地方,也沒必要。隻要守著這裏,總有見著的時候。

育淮中學附近衣食住行設施齊全,常漾出門時,母親給他塞了不少錢,而來了這個三線小縣城,他才發現這裏的物價水平比建陵低太多了。他壓根兒用不了這麽多。

像是為了刻意炫耀自己是大城市來的人一樣,常漾壓根兒不看地圖,打到一輛出租車就跟司機說,帶我去全市最貴的飯店、最貴的酒店、最貴的商城。大部分的司機聽見這話都會從後視鏡裏多看這個年輕小夥子兩眼,有的在心裏盤算著怎麽繞路坑他的錢,有的不動聲色地翻白眼,什麽都表現在臉上了。

不過,也遇到過一個不一樣的。

“喲,小夥子,你是不是離家出走了啊?今兒也不是周末,你怎麽不上學啊?”

說這話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司機,大腹便便,車前擺著招財貓、小盆栽,還有一張一家三代的全家福。

常漾懶得廢話,隻說:“你管那麽多幹嗎,開你的車就行了。”

“脾氣挺大啊,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司機樂嗬嗬地笑了笑,也不惱,“得嘞,那我載你去貴賓樓,咱們這兒的飯店就數這家最貴了。不過我可把話說在前頭,最貴可不代表最好吃啊。”

“就往這個什麽貴賓樓開。”常漾拍板定音。

到了貴賓樓,常漾才相信,那個老司機說的不是假話。

太難吃了。

這家飯店名字取得貴氣,菜卻做得令人一言難盡。中西餐混合,每個套餐都不離帝王蟹、燕窩和鮑魚。

不是常漾想炫富,但他的確從小吃著這些長大的,第一次嚐到低配版本,吐得滿桌子食物殘渣。

惱火地付了賬,痛罵了一頓服務員,常漾出門前,聽見廚房門口一個特別的聲音。

“老板,打包一份羊肉湯,一定要是剛做好的哈。”

說來別人可能不相信,其實常漾的記憶力極好,就算是隻見過一次的人,他也能記住。

更不用說,這個人還曾經揍過自己。

那個人好像是姓聶,個頭突出,相貌也不俗,雖然是在人堆裏也很好辨認。對方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衣服,看起來就像地攤貨,正倚在廚房入口處,站沒站相。

一個穿著圍裙的胖大媽從廚房裏走了出來,笑眯眯地說:“喲,又是你啊聶瑜。還跟以前一樣,不放蔥不放胡椒?”

“嗯。”聶瑜點頭,“對了,你們這兒還有南瓜粥沒有?家裏小朋友消化不好,想給他買點甜粥。”

“南瓜粥有的是。要不要來點甜酒釀?”

“得嘞,那就都來點。”

胖大媽笑道:“你對你家弟弟可真好,前兩天買菜遇著你奶奶,她還跟我說呢。說你弟生個病,你比她還著急。”

“不是弟弟。”

“啥?”

聶瑜咳嗽一聲,糾正道:“家裏那位,不是弟弟,是……好朋友。”

好、朋、友。

常漾站在不遠處,仔細掂量著這三個字的分量。

他原來也以為,費遐周會是自己的好朋友,一輩子的那種。

常漾從沒見過家屬區這種地方。

奇怪的戶型,陳舊斑駁的牆麵,連地上鋪的都不是水泥,而是不知道幾十年前的石板,坑坑窪窪的,走起路來都硌腳。

常漾一直跟在聶瑜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他拐進巷子裏。

“你怎麽都起來了?不是說了在**歇著嗎?藥吃了沒?我就知道你又忘了。祖宗哦,你快上樓躺著,我給你倒熱水去。”

巷子裏不隔音,聶瑜嗓門大,機關槍似的一通話全給常漾聽了去。

常漾就站在他臥室後的窗戶下,雙手插兜沒什麽表情。他對聶瑜的話沒什麽興趣,他想聽的是費遐周的聲音。

“我都躺一天了,明天周一了,我作業還沒寫完呢。”

費遐周大概是生病了,嗓子發啞還帶著鼻音,聽起來無精打采的,很沒有活力。

跟上一次見到他的樣子太不一樣了。

上一次,在建陵的時候,費遐周血紅的眼睛瞪著自己,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常漾,你這個畜生,你去死好了。”

明明是這麽惡毒的話,這麽迫切的詛咒,可是常漾並不覺得生氣。

他一直期待著費遐周剝開偽善的麵孔,露出憤怒而又惡劣的表情,他早就厭惡了對方白璧無瑕的好學生麵孔,厭煩了千篇一律的心靈雞湯。

可他卻聽見費遐周對聶瑜這樣說:“你就讓我寫會兒作業行不行?給本書看看也行啊……樓上連個收音機都沒有,我無不無聊啊!”

前兩句是嬌嗔的,捏著嗓子裝乖巧裝可憐,尾音向上飄,像個目的不純的撒嬌。後一句氣急敗壞,你幾乎可以想象他一邊說一邊跺腳的樣子,可偏偏嚷得毫無氣勢,像布偶貓揮起爪子就以為自己是頭獅子一樣。

常漾從沒聽過費遐周這樣說話。

也不能完全說沒有。仔細想一想的話,在過去曾經有那麽一次。常漾故意往費遐周的飲料裏兌了酒,對方的酒量差到不行,沒喝兩口就兩頰泛紅,開始說胡話了。

常漾一直相信醉酒的人不會偽裝自己,他想看看這個十全十美的好學生的另一麵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他聽見了費遐周可憐巴巴的話。

“哥哥,他們……他們又搶我的糖,還說我爸爸是暴發戶……哥哥,你幫我揍他們好不好?就揍兩下。”

費遐周說這話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倒在了桌子上,小拇指鉤著常漾的衣服,醉眼惺忪,麵若桃色。

你什麽時候有一個哥哥?

彼時的常漾隻以為費遐周在說胡話,一方麵失望於他竟然沒有耍酒瘋,並沒有看見自己期待的畫麵;另一方麵卻詫異,這隻驕傲得不得了的孔雀,原來也有低下頭求人的時候。

甚至,這根本不算是求人,這分明是撒嬌。

常漾倚著土色的牆,昂貴的衣服蹭了一身的灰。

你那時候想著的人,原來是這一位。

會跟聶瑜再幹上一架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

從聶瑜發現他最近一直跟蹤費遐周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遲早會發生的。聶瑜是匹家養的狼,但再怎麽被馴化,狼也始終是狼,麵對敵人的時候,照樣咬他個血肉模糊。

常漾一直以為自己是贏家。

費遐周不惜滾釘板也要做證人,在無數成人麵前暴露自己最深處的屈辱,他把自己僅剩的尊嚴都可以扔掉不要了,可最後常漾也不過是賠了些錢,象征性地在少管所裏待了幾天就出來了。而離開建陵、逃之夭夭的,卻是他費遐周。

這次也一樣。

當聶瑜提出“誰先倒下誰就先滾蛋”,用這種極其粗暴原始的方法來解決問題的時候,常漾也堅信自己一定能勝利。

直到倒下去的前一秒,他仍舊如此以為。

“費遐周和你不一樣。”最後,聶瑜對他說,“不要把你肮髒的、自我放棄的人生轉移到他的身上。無論發生什麽,他永遠、永遠也不會成為第二個你。”

常漾猜測,或許這一次自己不得不認輸了。

不是因為這一架輸給了聶瑜,而是因為聶瑜已經徹底看穿了他——他投射在費遐周身上的,獨斷而又卑微的共鳴。

直到最後,常漾還是選擇去見費遐周最後一次。

這個體麵又理智的人沒有變得如他所期待的那樣歇斯底裏、衝昏頭腦。費遐周隻是一言不發,眼中冰凍三尺,盡是冷漠和鄙夷。

可這卻是為了另一個人,甚至不是為了他自己所遭受過的痛苦。

其實這本應該是個道別的。常漾在心裏說,可是即使他說出一句再見,大概也會被誤以為是威脅。

算了。

費遐周,你什麽也不是了。

常漾平靜地走了。轉過身的那一刻,肩頭仿佛有千斤重擔卸了下來,背負在身後的那麵鏡子終究還是破碎了。他告訴自己,是他親手將費遐周逐出了自己的領地,而不是這個人否定了自己。

走到半路,母親的電話打了過來。

“寶貝生日快樂!媽媽忙了一整天差點忘記給你打電話了。你在外麵玩得開心嗎?鄉間景色好不好啊?”

原來這漫長的一天也快走到盡頭了。

他的生日,十八歲的成人日,就這樣在一個小縣城裏浪費掉了。

路過一家工藝品小店,常漾停下了腳步。

櫥窗裏擺著各式各樣的工藝品,稻草編織物、羊毛氈、手工瓷器,還有擺在頂端的一個飄著雪花的水晶球。

常漾望著水晶球,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再也不會來這個破爛地方了。”

簽證很快就辦下來了。

母親很舍不得兒子,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抹眼淚。父親倒沒什麽感覺,上班、應酬一切照常,回到家的時候還哼著小曲兒,就差說一句“可算把你這個掃把星送走了”。

“寶貝啊,你看看還有什麽缺的東西沒有?有什麽不夠的一定要跟媽說,澳洲買不到的媽就給你寄過去。”

要不是為了看住他的父親不在外麵拈花惹草,母親恨不得也跟去澳洲才好。

她將兒子小時候的相冊塞進包裏,又掃視了一遍書架,問:“這些小擺件要不要帶過去啊?我看你挺喜歡的,特別是這個水晶球——”

“你不要碰我的東西!”

常漾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突然大吼一聲。

母親被他的音量嚇到,手裏的玻璃工藝品沒抓穩,“砰”的一聲,碎了一地。

壓在水晶球下的明信片也隨之飄落,晃晃悠悠,無聲地覆蓋在玻璃碎碴上。

母親慌張地解釋:“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媽媽再買一個給你好不好?”

“不用了……”

常漾甚至連憤怒都感受不到了,腦袋像麻木了一樣,所有的情緒都退了潮,隻剩下幹枯的河床,遍地殘葉。

腳底踩上了玻璃碎碴,他卻像毫無痛感一樣,蹲下去,撿起了那張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麵是江南的雪,反麵是幾行稚嫩卻工整的字:

“祝你生日快樂!不好意思之前生病了,沒有趕上生日當天,送這個水晶球給你補上。希望你每年生日都能開開心心的。我們一直做好朋友吧!”

常漾突然笑了起來,笑聲打著戰。

最後,他“嘩啦”一聲撕了明信片,一次又一次,直到紙片碎到沒有辦法再被撕扯的地步,他才最終罷了手。

他鬆開拳頭,從高處墜落的白色紙片像一場紛紛揚揚的小雪。

可他想,澳洲的三月是不下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