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色

村支書把李勇叫來,當然不是為了介紹救嘉欣然的經曆。他把李勇叫來,就是想知道這麽多油茶林到時剝殼怎麽辦,榨油怎麽辦。他問李勇,綠野公司的生產線,真的能生產出外國人也喜歡的茶油?

李勇給了肯定的回答。他告訴村支書,公司已經研究出了剝殼的機械,這款機械目前在國內還是第一家產品,申請了專利。

村支書好奇地問,不要人工剝殼了,那用什麽剝呢?機器人來剝?那一粒一粒的,就算是機器人也快不到了哪裏去呀!

李勇說,到時你有機會帶鄉親們來公司參觀,就知道了,我們公司不是發明機器人,而是發明了機器,用紅外線來分辨,剝殼分仁,果仁直接進入烘幹室,保持恒溫,保護養分,再打磨成粉。烘幹室來代替陽光,幾千年剝殼的曆史,結束了!不需要翻曬了。

村支書說,還是你們公司實力強大!那以後我們村子裏的茶籽,也可以這樣加工嗎?

李勇說,可以的,公司收購鮮果,而且比市場要高幾分錢收購。所以,你們要解決剝殼問題,前提是村子裏的茶籽都得賣到公司裏去統一加工。隻是這樣的話,鄉親們恐怕就不太敢吃茶油的,因為它目前價格太貴了!

村支書吃驚地說,為什麽?榨油的技術越先進,茶油就越貴?人家都說機器加工隻有越來越省事,越來越便宜。

李勇說,首先得糾正你,我們公司的技術不叫榨油,叫提取油。你說的榨油是物理方法,以前用水車,現在用電力,但那樣榨取的都不衛生,有股子澀味,放甕子裏久了這澀味就更濃了。我們公司的油是提取的,就是茶仁變成粉以後,把粉裏的油和水分離開來,就是純淨的山茶油。不是這也是公司自己的困惑。這是國際上最先進的技術,研究的費用高,耗費的成本就大,所以目前來說,茶油也就貴。

村支書說,就怕鄉親們按照老習慣,不肯賣鮮果,要自己走老路子。也真是,我不知道你們公司的茶油為什麽那麽貴,一斤居然要一百多元,比土法的油貴了三倍!

李勇說,我們現在攻關的破乳實驗,就是為了降低成本,實驗成功後,就可以減少一道程序。

村支書說,如果你們的實驗沒成功,綠野公司會不會停止收購茶籽?如果真是那樣,村裏的油坊就得修複了,得重新開始古老的榨油。

李勇聽了,笑了起來。李勇倒沒有嘲笑村支書無知,而是覺得自己的公司確實應該派出人馬做一些科普工作了。村支書的問題,相當於斯特拉的車子被客戶投訴,於是有人想起魯班,要不要做一輛古代的馬車。

李勇把公司的情況作了介紹,村支書得到了保證,心裏懸著的擔憂終於落地。他告訴李勇,幾十戶的貧困戶,每戶五千元,政府給的產業獎補資金都投到這油茶基地了,而今年正是收獲期,產業扶貧成敗終見分曉,如果收了茶籽無處榨油,那就白費了四五年管理。

但李勇的懸念卻沒有落地。村支書告訴他,小鎮的領導沒有答應,說公司科學研究得服從抗疫安排,企業開工得指揮部備案,而要備案得找縣裏的領導簽字。這樣程序過於複雜,他簽了字就得擔責任。村支書勸李勇還是在家裏好好呆著,世界上這一時還不缺少茶油。

村支書看著李勇離去,突然又說了句:實在要路條,找張書記想辦法。正是村支書的這句話,李勇找到了張琴。而張琴趁著晚上的時機,跟張雅要了一張路條。

張雅休息之後,張琴一直沒睡著,雖然守卡守了一個下午。第二天李勇就要回公司,路條還在自己手上,她沒辦法安睡。於是向李勇發了個微信,睡了沒有?李勇似乎在等著消息,這次很快就回複了,沒有,等你!

張琴打了幾個字:橋上見!過了一會兒,又覺得地點不明確,怕李勇跑到村委會邊的拱橋,說,梅江大橋上見!張琴披著厚厚的羽絨服,出了村委會小樓。新村的街巷一片安靜。

張琴熟悉這種安靜。在小村的歲月裏,這樣的安靜是比較容易到來的,盡管村子也有跳操的人,也有電視,也有手機,但這些事情製造的聲響,都很快會被夜色吞沒。一開始,張琴甚至不習慣這種安靜。特別是一個人在房間裏的時候,在跟李勇、跟爸爸媽媽視頻之後,剩下一個人獨自承受這種安靜,就能感覺到安靜就像座山朝身上壓下來,讓自己喘不過氣。

但這個春節的安靜,跟往常不一樣。張琴知道,家家戶戶都熱鬧過,團圓著,喜慶著,村子裏的安靜不影響人氣的旺盛。

李勇從家裏出來了,發動了車子,把車子開到了張琴的身邊。張琴有些意外,原以為兩人散步到梅江大橋,在安靜的地方兩個人說說話,互相道個別。李勇細心,怕橋上風寒夜冷,凍著了身體。張琴會意地走到車子邊,拉開上去,坐在了後麵的車位上。

車子沿著一條水泥路,在夜色裏駛出新村的街道,朝河灣外駛去。張琴一坐上車,頓時感覺到了另一個天地。車子開著空調,暖意漸起。張琴把路條在方向盤前晃了晃,說,怎麽感謝我呢!

李勇說,這是你應該做的!

張琴笑了,說,哪有這樣感謝的!

車子停在了大橋的中央,江麵上一片靜寂。李勇並沒有熄火,保持著空調的狀態。李勇拉了刹車,打開了車門,下去後又拉開了後麵的車門,鑽進車裏,坐到了張琴的身邊。張琴說,你過來幹嘛,在前麵不是一樣能聊天!

李勇說,排排坐,吃果果!

張琴知道李勇的意思,說,誰同意你吃的!李勇卻不由分說把張琴拉了過去抱在了懷裏。張琴扭了一下身子,就軟在了李勇的胸前。

梅江大橋以堅實的脊梁,承受著小村的夜色。橋下,靜水流深,神秘莫測,大魚在深水裏恩愛。張琴在車座上翻滾的時候,腦子裏突然想起了村委會前的拱橋。張雅說,梅江是多情的,梅江的魚是狂熱的,最懂得愛情!

張琴問為什麽,張雅說,到時你會知道,到了春天的時候,村委會前的拱橋下,會有魚的戀愛故事出現。

據張雅說,她第一次聽到響動,也感到非常驚異。那天晚上,她坐著村委會小樓的陽台上眺望,河灣上波光瀲灩,還能看到溪河隱隱從上遊流淌而來,在兩座高嶺夾峙之中東奔西突,最終變成靜水深流,進入河灣。嶺上樹木蓊鬱,有時白鷺踩著學校鈴聲的尾音飛翔,翻飛一陣之後,就落在嶺上的樹梢。

南岸的沿江公路右拐一個直角,就是一道通往新村的河堰,堰壩把河灣一分為二,借助一座丈餘寬的石拱橋,河灣便隔而未隔。拱橋是水庫修建以前就有的,水庫蓄水後橋洞就隱沒在水裏。那個春天的晚上,張雅半夜醒來,被河灣夜半的潑剌聲驚醒。

張雅開始以為有人在夜漁。嘉欣的爺爺就經常會夜裏下水。她往河灣望去,靜寂的拱橋如安眠的野獸,橋麵上空無一人,水麵上竹筏自橫,太陽能路燈的光芒射在水麵上,一片波光閃閃,分不清那是晃動的波浪,還是反光,或者大魚的背脊。星辰的夜空閃耀,銀河真實地高懸。啵喇之聲連綿不斷,一次次讓人驚疑,仿佛有巨大的動物在水底升騰,深水中的波紋驚心動魄……

第二天張雅吃早飯的時候,把自己的疑惑跟村幹部說了。她說,拱橋下,那半夜的響動不知道是什麽情況,響動了整整一個晚上,像是有人投河,但起來一看橋麵又不見人影。村幹部笑著說,那是談戀愛的聲音。

村幹部知道張雅沒聽懂,又說,現在正是鯉魚產卵的時節,那響動應該是大魚的。張雅對張琴說,那聲音真是奇怪,那魚群對這橋洞似乎情有獨鍾,那翻滾了一個晚上的大魚,是一群,還是兩條?是魚群在為愛狂舞,還是戀人在雙雙逗弄、為愛癡狂?從聲音的頻次和節奏判斷,波起浪落聲聲纏綿,並不像嘈雜的集體。

張琴故意說,張書記這是詩興大發了,一邊講述大魚,一會兒講述梅江。但張書記的描述,與村幹部的淡定,確實是不同看世界的方式。

一番溫存之後,張琴收拾好羽毛,兩人開始聊天,用語言來繼續情感的交流。張琴有時會疑惑,愛情作為一種情感,究竟是靠什麽動力來驅動?是肌膚之親,還是深入交談?前者是純粹的感性,後者指向理性。理性是深入地認識彼此,一種精神的認識,文化結構的對撞和相容。而感性的,感官的,當然也是交流,肌膚尋找著肌膚,尋覓生理上的信息,那同樣是持久而深沉的,是毫不講理的,是不容中斷的,對理性的交融會產生深遠影響。

從時間上來講,理性的交流,語言的交流,比感性的接觸會占據更多的時間。就像春節,一年隻有一次的春節,人類製造的文明。春節是感官的,也是理性的,是物質的,也是文化的。

而這個春節,由於人類突然麵臨著前所未有的疫情,尤其說是疫情打亂了人類,不如說人類有了重新調整自己的機會。而對於每一個個體,疫情給了你無法逆轉的停頓和反思,機會和挑戰。

在梅江大橋的中段,小村之夜既是相逢之夜,又是分別之夜。兩人很快從自身的境遇中脫開,開始了對別人命運的交談。首先是嘉欣。

李勇把村支書救嘉欣的經曆全部說給了張琴聽,包括村支書如何去高寨,如何在油寮救起嘉欣。隻是他和村支書並沒有弄明白,嘉欣為什麽會跑到山上去,跑到油坊裏去。

嘉欣帶回河灣之後,村支書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了張雅,免得她繼續擔心。張琴也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隻是不知道具體的經曆。村支書把救起嘉欣的經曆講得頗為詳細。他實在想不到,大年初三那油坊裏會突然出現一個小孩子。問過嘉欣,卻什麽也不肯說,啞巴一樣。送回家裏,奶奶就說她準是山精鬼迷住了魂,嚇傻了,說不出話來。

送完嘉欣,村支書回家的路上就在想那片油茶林和油坊。村支書回到村子裏,就把李勇叫去了。

張琴又責問為什麽遲遲不回微信,她明知道一個人在大壩上守卡無聊,煩悶。李勇笑著說,怎麽是一個人呢?身邊有鄉親,心上有我!李勇接著就說起了自己的奇遇,村子裏竟然有人燒錢,毫不心疼!

張琴聽完李勇講起燒錢的事情,一點兒也不驚訝。她知道是墨鏡所作所為是由於什麽。李勇說,難道你們都了解墨鏡的事情?張琴說,那當然,他在村子裏名氣可大了,人們不了解,怎麽會由著他發性子,在小店前鬧事燒錢呢?那是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敢去勸止的事情啊!

李勇疑惑不解,要張琴講給他聽。長夜漫漫,李勇摟著張琴在大橋上靜靜地聽故事。

張琴說,那村民一年四季戴著墨鏡,但他並不年輕。由於生病而戴起來的墨鏡,倒像是他後半生的界線。村子裏關於他的一些傳說非常生動,以至於無法考證是真是假,人們也不能去考證,因為考證就是一種隱私的觸犯。

有一段時間,村裏把他列為重點人群,並不是他喜歡給幹部製造什麽麻煩,而是他確確實實得了一種病,為此特地來到村委會。他戴著一副墨鏡,身材高大,頭發天然卷曲,外表看上去確實挺帥氣的。

有一天,墨鏡來村委會,要低保。

張琴奇怪,這麽一個英武的人物,還會像那些老太婆一樣,來村裏要低保,或要當貧困戶?那時張琴還不知道他的故事,就好奇地看著他從塑料袋裏掏出一摞單子,給村裏的幹部看,說他沒想到這輩子還會叫這病纏住,一年到頭吃藥看病,可花了不少錢,雖說有了合作醫療,但這種慢性病報得慢,報得少,成了家裏的經常性開支了,現在政府不是對村民好嘛,他是想看看村裏幹部能不能有辦法,讓政府幫一把,減輕一點兒負擔。比如,他確實想評上低保,可以提高醫療費的報銷比例。

在張琴眼裏,他可算得上是一位紳士,說話慢條斯理,不會像有些村民一樣說著說著就情緒失控,悲傷,憤怒,無厘頭。

那時張琴在村裏正忙得不可開交,五十六戶貧困戶的海選建檔,政策申報,村子裏環境整治,拆除空心房,真是一大堆事兒。用村幹部的話講,村委會的大門從來沒有這樣天天開著,他們像城裏的幹部一樣天天要上班。

村裏幹部一邊忙著,一邊跟墨鏡打著哈哈,說說寬慰的話,但並沒有真心要幫助的意思。張琴覺得這樣敷衍村民有些不好,待他走後,好奇地問,這人到底是什麽情況?是不是要重視起來?得病可是致貧的重要原因。村裏的幹部說笑著說,他得了一種富貴病——糖尿病,這真是報應哪,要不是這病收拾了他,他又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女同胞!

按照上頭的意思,檢查組進村會一路打聽,村子裏誰家有重病號,能不能負擔得起醫療費用,會不會因為看病家裏底兒朝天。反正,對於重病戶,如果家裏經受得住,就要做好能負擔的證明材料:有什麽收入來支撐,家裏房子怎麽樣,生活會不會受影響;如果負擔不了,就把他納入貧困戶,給予政策保障,有合作醫療、大病保險、商業補充保險、大病救助,就是文件裏說的“四道保障線”,能報銷九成醫療費用,保障不會因病陷入困境。

如果看他家的房子,準沒有問題,不會算上貧困戶。每次進村走訪,就能看到他家的紅磚房格外醒目,安裝了防盜網,內外貼著瓷磚,一看就是大戶人家。據村幹部說,他是一個官二代,家裏兄弟兒子又都有出息。在村裏,他也算一個人物,原來是市的協管員,雖然隻是一個臨時工,但在鄉鎮集市上是呼風喚雨,吃吃喝喝,真是過足了風流快活的好日子。

有一次,村裏有個一個高考落榜的學生在集市上擺小攤。那時,協管員管的還是老集市,不是新村。這高中生一直想鼓搗些生意來掙錢,從退休的父親那裏要了點本錢,進了一批磁帶。他專注於向顧客兜售貨物,但忘了跟市場管理員搞好關係,常常被工商所的人把東西拎走。他屁巔屁巔跟在後頭,一味求情,但忘了最實際的逢迎手段,所以管理員不為所動,說他無證經營,就等著罰款。

高中生請人幫他要回東西。管理員振振有詞,說,這不過年了嗎?不管理嚴一些,我們過年家裏吃什麽?

在梅江邊的鄉民眼裏,市場管理員,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有著最橫的表情,和最豐厚的好處。隻是沒想到,村子裏這位墨鏡會落到這個地步。十來年前,那市場管理的崗位就沒有了,但時常還擺出在的威風,鄉民也跟他不較真。他回到家裏,隻是政府照顧了一個護林員的崗位,每月有幾百元的薪酬。

幸運的是,他兒子在南昌開著一家公司,收入不錯。不幸是的他得了病,從此戴起了眼鏡,在家裏療養。雖然賦閑在家,但兄弟兒子都在外頭工作,他每年都有幾次外出遊逛。

一個重病號,家裏的收入怎麽來證明,倒是一個問題。村裏幹部說,他還需要我們理會?還要政府照看?兄弟兒子隨便給點錢就花不完。問題是,萬一評估時就檢查到這戶,萬一他突然向檢查組叫苦,我們得有證明材料。我們至少得事先跟他講明形勢,麵對調查要實事求是,不能裝窮叫冤,公報私仇。誰去跟他講呢?村裏的四個幹部都笑而不語,都不肯攬下這活。

張琴後來一打聽,才知道近年他在村子裏可留下一段故事,敏感難說,以至於大家都不想去驚動他的情緒。當然,對村子裏風流故事,張琴總是半信半疑。

據說,墨鏡早年在村裏村外都留下過不少風流賬,自然導致一些男人會對心生嫉恨。他們看到墨鏡沒日沒夜在圩場上打牌,玩得樂不思家,有兩個男人合謀著要報複報複這位風流鬼,就想出一出好戲。

一天晚上,兩個男人確認了墨鏡進了上了牌桌,於是雙雙出動,趁著夜色摸到墨鏡的家裏。兩人分工明確,一人放哨,一人進屋。所行之事,自然是男女之間那點糾葛。話說丈夫風流名聲在外,家裏的女人自然知道,嫉恨無奈而已,有男人上門,自然也出於報複一拍即合,於是一雙男女就在家裏放開膽子做起了好事。

兩人正做到銷魂處,不料外頭響起敲門聲,男子就知道同伴放了自己的鴿子,沒有盡到放哨的任務:誰都不會料到墨鏡突然提前回家。兩人一陣慌張,女的整衣起床開門,男的果斷鑽到床底下。

墨鏡興許原來是在小店打牌不順,一進屋就把女人壓在**,做起了幾十年做過的作業。**吱吱呀呀的聲音,把床底下的人弄得哭笑不得,隻能耐心聆聽頭頂的表演。直到上頭完事,流鬼去衛生間收拾身體殘亂,女人趕緊把床底下的男人叫起來,趁空掠門而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事情到底為止,也就風平浪靜。事實上,二三十年過去了,墨鏡一直不知道床底下藏了人的事情。一般來說,人們也不會主動向當事人告密,何況大家私底下認為這是報應,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成分。

但另一個當事人並不是這樣。男人嚐了一些甜頭,還要過過嘴癮,於是這事情傳了開來。有一次他說,你們不是說流鬼多麽厲害嗎,我就蓋了他的帽,把他家的女人給睡了,這男人多麽愚蠢哈,我就在他家床底下,他居然一點兒也不知情,我和他家的女人配合得多麽好!

那男人一邊說,一邊用肢體語言加以配合,讓情節更富有現場感。鄉親們聽了,大為驚異,都覺得這男人為大家出了口惡氣:真是惡有惡報,睡了那麽多女人,自己家裏女人也居然被人睡了!大家都為那位男人喝彩叫好。

這是一個富有嚼勁的故事,以至於三十年後,仍然有人要翻出來說一說。惟一讓人們覺得遺憾的事,這個事情如果墨鏡不知道,就不會受到一點兒傷害,女人一點兒沒有損傷,丈夫又如何看得出破綻呢?沒有痛苦,就不算受到懲罰。但從道義上說,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直接向當事人說的。

這件事情,終於在三十年後的一天,慢吞吞地抵達了墨鏡的耳邊。事情當然是他偶然旁聽而來,但說者許是無意,墨鏡卻是聽者有心。他回到家裏,開始鎮壓女人。女人早年受盡丈夫的侮辱,沒想到三十年前的舊事倒還被翻了出來,成為自己的短處和恥辱,當然是不會承認的。一陣暴力之後,墨鏡又誘騙妻子,說出了對方的名字,說對方已經承認。

女人終於意識到舊賬已經泄露,被迫著交待了一個個有染的男人,細節也一點點套了出來。隻是這點細節,讓墨鏡一次次哎喲起來,直叫自己無法承受,不可原諒。墨鏡怒氣衝衝出現在村場的時候,人們不禁大吃一驚。

墨鏡開著一輛舊摩托車就來到新村的小店,罵了開來。仍然是那副墨鏡,依然是那油黑卷曲的頭發,兩隻眼睛卻冒著火花,由於仇人不在現場,他隻好朝空氣發泄,述說著自己不堪之苦。他由於糠尿病,隻能喝礦泉水,活活身子和舌頭。

到了激動處,隻聽他說,天啊,你們不知道我乍一聽到內心是多苦呀,你說這短命的做了就做了,還要在外頭說得紛紛揚揚,分明是要叫我難堪,哎呀呀,你們不知道那一刻確實苦啊,你說這成什麽事?他做了就鑽到床底下,我撿起來再做,這成什麽事?他擂過的茶缽我再擂一遍,這成什麽事?你說這是多麽苦的事……

李勇聽著張琴生動的複述,聯想到白天在小店所見所聞,不由得大笑起來。

張琴說,村幹部比她複述得生動多了!周圍的村民興奮極了,既不敢發笑,又不敢安慰,倒是把訴說和表情記牢,複述時這段台詞就成了重點。一件過去幾十年的事情,仿佛在等著村裏的新人作為聽眾。每個村裏的幹部,每個村裏的鄉民,學起來都繪聲繪色,令人捧腹。

人們無法想象,這個鄉村紳士,當年做起風流事大大咧咧,今朝講起家醜也無遮無擋。他們竊竊私語:是不是一個男人把羞恥說出來,就不會被恥辱傷著?按照一般人心理,這件完全應該當作沒聽到,他早年劣跡斑斑,這事就算知道了,也難以抵算孽債百分之一,難道他知道自己一直被鄉親們仇視著,所以要在村場上重新獲得難得的正義?隻聽他恨恨地說,我跟他沒完,這事不會就這樣了斷!我要殺了他,打斷他的狗腿……

讓人意外的自曝家醜,確實為他找回了一些應有的道義,獲得了尋仇的理由,同時得到了大家況味複雜的同情。鄉親們很快發現,有幾位男人從村子裏消失了,過年也沒有回來。

李勇說,白天的時候,墨鏡追問路路,問那個鑽床底的男人過年時是不是回來了,但路路不敢肯定。那人想通過路路說和,希望一遝鈔票化解仇怨。路路原以為墨鏡會有紳士風度,會事過氣消,不再尋釁。不料,墨鏡從路路手上拿過鈔票,當場燒了起來!

張琴說,還有這事?這可真成了村子裏最大的一樁新聞了!

李勇說,你在村子裏,會遇到各種奇怪的事情的,怎麽樣,會不會後悔來駐村了?當時,幸虧村支書知道這些事的底細,輕描淡寫的勸開了,幸虧疫情人們沒有出來圍觀,否則墨鏡會鬧騰得更厲害!

張琴說,這墨鏡是個特別的角色!有一次,他也是得知那人回家,毫不猶豫地尋了過來,要與他打鬥。那男人知道這樣躲下去不是回事,就表示給錢消氣,在小店裏當眾給了流鬼一大疊百元大鈔,請求原諒。不料墨鏡並不買賬,掏出打火機把那堆錢燒了,說,這事沒完,這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情!

李勇說,看來,那男人一直受到威脅,一直想出錢消災。後來,我問過路路叔,下午燒錢的事情,說是後來事情化解了。

張琴奇怪地說,這麽深的積怨,錢都化解不了,哪能是什麽化解的呢?

李勇說,我叔送他會家後,把醉得一塌糊塗的墨鏡扶上床睡覺了,就跟墨鏡的妻子商量這事。叔叔是受人之托,看到錢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就想到解鈴還得係鈴人,說如此這般,給墨鏡的妻子出了個主意。

張琴,什麽主意呢?

我叔問那女人,墨鏡就沒有什麽把柄落在你手上?你當妻子的,可不要任他去外頭發瘋了,家醜不能外揚,你得用他的把柄回擊他,讓他死了心,不再鬧騰!

張琴聽了,大笑起來,說,你們村子裏的人,怎麽這個水準,這麽多渣男,真想說那句話,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李勇聽了,不高興地說,為什麽要扯上大家呢?!我可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這樣說話,冤枉一大片!

張琴說,高等教育,電視劇裏的高等角色還少嗎?我是在打預防針,我是說給將來的你聽!好了好了,別不高興,明天你就要回公司去,說說你的科學事業,要底攻多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