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出師篇(十一)

1.

當晚,趙光明就前往那名飼料管理員家裏討要說法,在他家門口鬧了一番。結果很顯然,被人家連打帶罵給攆回來了。好在他腿腳比較伶俐,跑的比較快,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回來以後,便生著悶氣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

寒風漸起,刮得窗戶來回晃動,高彩霞毫無睡意,聽見外麵的動靜後,便從衣櫃裏拿出一件棉絮出來為他披上,隨後站在旁邊問:“咋樣?那家人論理不?”

“別提了,還沒等我說話,就動手把我給攆出去了。”趙光明皺起眉頭。

“要我說,還是算了吧。”高彩霞說。

“不行,這怎麽能算了呢?”趙光明第一時間打斷了她。

高彩霞擔心道:“那一家人都不好惹,別再打起來了。”

“不會,放心好了。”趙光明腦子裏蹦出個主意,笑著說,“這回我保證,他肯定會乖乖的把錢賠給咱們。”

……

趙光明決定第二次前往那家討要說法,比起頭一回的莽撞,這一回,他倒顯得機智許多,直接拿了根嗩呐管子站在他家門口吹著。而且,所吹曲子變化不一,一會是賞心悅目的喜曲,一會是淒涼悲愴的哀調。

飼料管理員名叫王東,因為眼睛附近長了很多密密麻麻的痘痘,所以,莊裏人熟悉他的,都會叫他一聲麻子。此時,這麻子正在和他的家人在外麵烤火,本來就挨打的他,聽見外麵的動靜後,一下子變得更加惱火,站起來說:“媽的,這不年不節的,吹這些東西是想幹嘛?咒我死嗎?”

“肯定又是趙家那小子!”

說著,麻子當即抄起家裏的棍子走了出去。

“趙光明,你特娘的作死是不?趕緊把你手上的玩意扔掉,要不然老子一棍子削你腦袋上。”

“王麻子,有本事你就封住我的嘴,要不然的話,小爺會每天這個時候在你家門口吹一首喪調。”趙光明收回嗩呐,見他準備來真的,邊跑邊說。

王東將手中的棍子一丟:“去你娘的,借你十個膽子也不敢。”

罵完以後,他便將家門一鎖,氣急敗壞的衝著家裏的木門發泄。原本以為這場鬧劇就會收場,可誰知,趙光明真的說到做到,此後的一個禮拜都會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在他家吹著嗩呐,吵得他家宅不安,逼得他幾次崩潰。

終於,最後一次趙光明出現,王東終於受不了了,質問道:“趙光明,你到底想幹嘛,是,我是欺負了你爸,可你也打了我一頓,咱們兩家也算扯平了,幹嘛還要這樣糾纏不休?”

“我爸給你的錢呢?”趙光明收回嗩呐,臉色一黑,“你要是還給我,我就不來你家鬧了。”

“好好好,我算是服你了,給你還不行嗎?”王東最終妥協,說完以後,就叫家人回屋取錢。

趙光明拿到錢後,冷哼一聲就此離開,隨後來到父親幹活的地方,什麽話也沒有說,就將這筆錢塞給了他。

2.

趙季平接過這筆錢猶豫了一下,以為這是兒子孝敬自己的,笑了笑,結果,剛準備開口就被趙光明的一句話無情的回懟過去:“爸,不要說了,以後我的事,我自己能夠處理。”

“可你畢竟是我的娃,我不管你誰管你。”趙季平手握著皺巴巴的錢,一時間,好似明白了什麽,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自慚形穢的低下了頭,而後又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我自己有手有腳,多少錢都掙不完,你把我養大已經足夠,後麵的一切,應該都由我扛著。”趙光明說,說話間,拉著他的手,“走,跟我回去,這活咱不幹了。”

趙季平沒有再說什麽,此時此刻,他那要強的自尊心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消失殆盡,所剩下的,隻有感動。

他牽著兒子的手,看著他那寬大的肩膀,不由得產生一絲依賴,哭著哭著,竟又笑了起來。

……

新的一年也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過去。

驚蟄剛過,高彩霞就因為頻繁嘔吐前往醫院檢查,得知媳婦懷孕後,趙家父子一個比一個高興,一個留守在醫院照看媳婦,一個化身‘家庭煮夫’每天變著樣的往醫院裏帶飯。

一直到高彩霞生產那天,父子兩都不曾有過一刻鬆懈,各自手心裏捏著一把汗,守在產房外坐立不安。

尤其是產房內,高彩霞強烈的嘶吼聲,更加讓他們感到害怕。

“爸,彩霞進了那麽久,不會有什麽事吧?”

“胡說什麽呢。”趙季平當即嚴肅起來,“你媽生你那天也是這樣,不照樣挺過來了嗎?”

“可是……”

趙光明連忙捂著嘴。

因為此刻,趙季平的手已經騰在半空中。

“再胡說一個試試?”

“哦,我錯了。”趙光明低下了頭。

父子兩之間的溝通就是這麽簡單,盡管時光不饒人,可是他們之間仿佛就有種默契一般,永遠都能夠捕捉得到對方的心裏在想些什麽。

一個小時後,產房外有了動靜,醫生解下口罩走了出來,說:“恭喜你們,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是兒子啊?太好了!我要當爸爸了!”

“我孫子呢?給我看看我的大胖孫子。”

父子二人全都鬆了口氣,一時激動,圍在產房外觀看,等到護士們將母子兩給送出來後,他們直接蹲在原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泣不成聲。

是啊,這是他們趙家共同人凝聚而成的心血,往後他們所積攢的一切,都將為這個寶貴的新生命留下,好讓他適應這個社會的發展,出人頭地,茁壯成長……

農村人大多沒有那麽嬌氣,生完孩子後一周,就會被安排到家裏坐月子。

但為了給家裏省幾個錢,高彩霞便和丈夫商量了一下,隻在醫院裏住了三天就回到了家。

除此以外,家裏的開銷也在一天天增多,孩子的日用品,護膚品,奶粉等都成為了必需品,一刻也不能缺少。

趙光明作為家裏的頂梁柱,眼看著家裏的積蓄也在逐漸變少,頓時間,又有了出活的打算。

3.

趙光明再次踏上前往徐州的大巴車,這一次,他是抱著掙錢養家的心態來對待這份喜愛的工作,因此,大巴車剛一停下,他就迫不及待的聯係了以前的老夥計,問他們最近有沒有單子。

年關剛過,正是萬物複蘇的季節,白活也沒有那麽多,甚至在行業內都變成了‘搶手貨’,唯有一些廟會,酬賓還算比較多,需要請到嗩呐團隊,都會提前預定。

趙光明來的還算比較早,剛來頭一天晚上,就和一個老大哥所帶領的團隊一塊去演出,先是在廟會上演奏了半個小時,而後又跑場,來到一家母嬰店外演奏了一個小時,完全沒有吃飯的時間。

等拿到錢後,這才來得及找家飯館,吃了一碗麵條。

這時節,店裏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很多老板都裝上了卡拉OK設備,除卻停電或是打烊,剩下時間都交由顧客隨意玩耍,一個小時兩塊錢,可以說相當廉價。

但因為是晚上,店裏的顧客不多,那款設備就一直在那裏放著。

趙光明本身對這玩意也不敢興趣,吃完飯後,就尋思著今晚上哪裏去住的事,可就在此時,店內忽然間走來兩位客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兩個年紀相仿的中年男人,但奇怪的是,卻像是戀人一般,相互依偎著,且其中一個男子的表情略顯詭異,看起來像是傀儡一般,眼睛一眨不眨。

他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後,老板娘就過來招待:“二位,吃點什麽。”

“來一碗餃子。”其中一名男子發話道。

“一碗?”

“對,一碗。”

“可你們不是兩個人嗎?”

直到此時,那名男子忽然間猶豫了起來:“是這樣的,我們兩個都是附近建築工地上的工人,因為一場事故,我的這位夥計丟掉了生命,現在工地上隻賠了幾千塊錢,我呢作為他的老鄉,有義務把他給送回去。恰巧趕路肚子餓了……”

說到此處,大概意思已經不明而喻。老板娘瞬間嚇得連連後退,指著另外一人說:“你的意思是,他是死人?”

男子沒說話,點了點頭。

“不行,趕緊走,這也太晦氣了。”老板娘隨即流露出厭惡的表情,對著他們擺了下手,“我這店不做你們的生意。”

男子低下頭來,看上去十分沮喪。可又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景,當下沉默了一秒後,背著自己的夥伴離開。

“老板,算一下多少錢,另外再打包一份餃子。”趙光明從他們的口音中了解到了什麽,得知是同鄉以後,就多付了一份飯錢,等了不到十分鍾,帶著打包好的餃子追了上去。

4.

“老鄉,等一下。”趙光明截住了他們,隨後就將這份餃子送給那個講義氣的老鄉,用同樣的口音介紹道,“我是來自河南沁陽的,聽你剛才的口音,應該離我們那個地方很近。”

“呀,還真是嘞,我是博愛縣的。”那人激動的說,“真沒想到還能在這裏碰到老鄉。”

趙光明微微一笑:“我也覺得意外,不過背個死人在身邊確實不太好。”

那人看了眼身後,無奈的歎了口氣:“唉,這都是沒法了才這麽做,我和二娃都是一個縣的,我比他大三歲,平時處在一起和親兄弟差不多,眼下他在工地出事,家裏也沒個知情的過來接他,工地也不管,隻說這是違規操作造成的,隻賠了六千塊。你說這孩子平時一聲哥一聲哥的叫著,現在走了,除了我管他,還會有誰?”

“也是個苦命人。”趙光明看了死者一眼,“這樣,你先吃著,吃完以後再說。”

那人隨即騰出手來,捂了下幹癟的肚子,隨後將死者小心翼翼的放在一邊,蹲下來大口大口的吃著,沒一會工夫,就把這頓餃子給吃完,打了個飽嗝。

“兄弟,你是幹啥的?”

“我啊?幹白事的。”

那人隨即投來一抹敬畏的眼神:“哭靈?”

“不是,吹嗩呐的。”趙光明說。

“這活好啊,高級藝術。”那人更加詫異起來,“隻是你這個年齡段做這個確實很少見。”

趙光明說道:“沒辦法,都是為了生活。當年要不是我爸執意要送我去外地拜師,我現在沒準在哪個單位上班呢。”

那人很能理解他說的話,又道:“沒辦法,那年代很多都太窮了,供不起孩子讀書。”

“是啊……”趙光明感慨了一陣,跟著又笑了笑說,“不過現在也挺好,起碼能養活一大家子。”

說起養家糊口這個事,那人當即又犯愁起來:“唉,養家糊口,多少人一輩子都為了這麽一件事蹉跎半生?我倒無所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是我這朋友,家裏還有好幾口等著養活。眼下人沒了,真不知道那個家以後該怎麽辦。”

“都是命……”趙光明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他們,看著他們辛酸的模樣,頓時間,想到家裏上了年歲的老父親,觸景生情,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待會找個人少的地方把他給放下,讓我為他吹幾首吧。”

“也好,也算告慰一下他的在天之靈。”那人想了想,點了點頭。

隨後,便扛著死者來到一處人煙罕至的地方和他一塊躺下,“小兄弟,你吹吧,其實我和他一樣,似乎也早就死了。不管你吹什麽,我都會閉上眼睛去聽。”

趙光明沒有說什麽,他知道,生活的負擔早就將他們這些人折磨的不成樣子,離開人世,或許更像是一種解脫。

隨即拿起一根很長嗩呐管子對準他們,演奏了一曲《哭別曲》。尖銳而悲愴的聲音,頓時好似一縷春風一般,撫平了他們這些遊子的心聲。

那人感受著這種淒涼的哀調,忍不住掉下幾滴眼淚,累的閉上了眼睛,和自己的夥計一般,躺在這裏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