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出師篇(十)

1.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聖誕,徐州這邊的白活也進入了淡季。

趙光明幹完年前最後幾單活後,就和同在一起的老大哥吃了散夥飯,收拾行李趕往了趙莊村。聽說聖誕果子象征著浪漫和愛情,便順手買了一個。打算回家以後,和媳婦好好的溫存一下,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幾千公裏的路程,中間來回倒了三次車這才到了家,雖顯得有些疲憊,可還是保持好的精氣神推開了門。

“媳婦,我回來了。你看看,我給你帶了啥。”

高彩霞正在屋內案板上切菜,情緒顯得十分低落。但她還是放下手中的活前去迎接,將沉甸甸的包袱放到一邊後,一聲不吭。

趙光明見狀覺得有點奇怪,轉瞬就將聖誕果子送到她手上說:“這是聖誕果,聽那些城裏人說,誰吃了以後誰就有福氣,所以我特意為你買了一個。”

高彩霞看著手中的聖誕果,心裏麵似乎有了那麽幾絲**漾,不過還是不大高興的樣子。她簡單的應了聲,隨後就將手中的聖誕果放到一邊,走向案板忙碌。

“咋了?難道是我準備的不夠好嗎?要不我再出去買一個大的?”趙光明沉默了幾秒後說,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在的時候,家裏可能發生了什麽事。

“不用了。”高彩霞轉身看著他,“不是你的問題。”

“那是因為啥啊?”趙光明向前走了幾步。

高彩霞低下頭來,小聲說道:“他們都在背地裏議論我,說我嫁給了一個幹白活的人。”

“誰說的,你告訴我。”趙光明當即一楞,尤其是看到妻子委屈的樣子以後,頓時怒火中燒。

高彩霞眼中含著熱淚,撲到趙光明懷裏,像是嗚咽河在流動一般,梨花帶雨的哭著:“還能有誰,就是咱村那些碎嘴子唄。”

趙光明當即意識到了什麽,村裏就巴掌大的地方,一個南街,一個北街,每到傍晚,那兒專門匯集了一些老頭老太太,沒事做的時候就好說個閑話。你說沒人管吧,遲早又會鬧出個什麽幺蛾子。就拿現成的例子來說吧。

當年趙光明的父親將他送到老遠的地方去學藝,村子裏的那些碎嘴子就說是他爸不要他,把他給送人了。要不是多年以後學成歸來,恐怕到現在,他爸還被扣上‘人販子’的頭銜。

誰成想,這麽些年,這種現象還沒杜絕。

“具體都是誰,你告訴我。”趙光明說,“我找他們算賬去。”

高彩霞擔心他一時衝動惹什麽事,就搖搖頭不吭聲。

趙光明見她這樣,反而更加暴躁,連忙跺了幾下腳說:“哎呀,你倒是說啊。”

高彩霞還是搖頭,並且拉住他的手,不讓他為了自己惹事。

可她越是這樣,趙光明就越是篤定自己的心思,推開她跑了出去。

“你去幹嘛?”高彩霞追了出去。

趙光明頭也不回的說:“你甭管,我去找爸問一下都是誰在背後碎嘴子說你。”

2.

趙莊村南街有家飼料廠。

趙光明懂事以來,父親就常常在那裏打零工,靠著一把力氣裝卸飼料袋子掙錢。

離家以後,他就朝這裏奔來。

此時的趙季平還不知道兒子剛剛回來,正在又臭又髒的院子裏幹裝卸。

和高彩霞一樣,他也有著同樣的厄運,被人議論兒子是幹白活的,一身黴運。隻不過,和高彩霞不同的是,他是明著被人指著鼻子罵的。

“老趙,你會不會幹活啊,這一袋飼料怎麽少了這麽多!”飼料廠的管理員在他跟前故意找茬,“你兒子不是在外麵幹白活掙錢嗎,咋了,掙那些錢不養你了?”

趙季平平時心氣很高,如果不是為了給家裏節省一些開銷,他是不會受這種窩囊子氣的,雖然心裏不甘,可還是低三下四的道了歉:“對不起,我下回會注意的。”

“說對不起有用嗎?”飼料管理員問。

“要不你扣我工資吧。”趙季平說。

“你說扣就扣?那還要我這飼料管理員幹嘛?”飼料管理員大聲嘲諷。

趙季平強忍著怒氣說:“那你說怎麽樣才能原諒我?”

飼料管理員說:“你兒子不是會‘吹喇叭’嗎?要不然你蹲下來,給我也來一個?”

“老弟,你這不是欺負人嗎?”趙季平忍不住理論,“馬上都快過年了,出力的活也不太多,我就想掙點錢,來年給兒媳婦坐月子使,你把我逼走,自己也不能落得啥好不是嗎?”

飼料管理員聽完這話,以為他是在咒自己,當即臉色一黑,將他推倒在地:“老家夥,你說誰不好呢,給我跪下聽見沒!”

哼,真好意思說,論年齡我都能當你爺了。要不是外麵的散活不好接,我才懶得在這,受這種鳥窩子氣。趙季平在心裏暗暗的抱怨了一聲,可一想到來年家裏即將添喜,家裏的開銷又增加不少後,當即咬了咬牙:“不是小夥子,這要放在二十年前,你連站著的機會都沒有。”

“你說什麽!”飼料管理員大怒。

“先別急,先聽我把話說完。”趙季平說,“我可以給你跪下,但是你要保證,千萬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因為我兒子剛結完婚,我可以不要這個老臉,但他得要。”

飼料管理員聽完以後,怒氣減少了幾分。他仗著趙季平沒本事,兒子又是無能的嗩呐匠人,就肆無忌憚的欺負他。岔開腿,指著底下說:“行行行,別廢話,趕緊的,從我這底下鑽過去。”

“好,我鑽,我鑽。”趙季平深知自己沒有能耐,又不願意丟下這裏的活,說完以後,就慢慢俯下身子。

這一幕被剛好趕來的趙光明給看見,他覺得這一刻,自己已經徹底崩潰,喊了聲“千萬別鑽”以後,猶如脫繩的疆馬一般跑了過去。

3.

哎呀,那是兒子的聲音,他怎麽在這個時候出現?

趙季平心裏咯噔了幾下,誰能想到世事就是這麽無常,越是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老天就越是要安排出這樣的橋段出來。更何況,來人還是自己的兒子。

要知道,以前的自己是多麽的要強,無論再大的困難擺在眼前,他都不曾妥協。而現在卻為了那點工錢,給一個小一輪的年輕人屈身下跪,對於自己而言,這是多麽的諷刺?

“兒子,你咋來了?咋不通知你爸一聲?”趙季平難掩心中的尷尬,可在兒子麵前,始終是笑盈盈的。

“爸,你甭管,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要給那種人下跪?”趙光明一上來就質問他。

很顯然,對於眼前的父親感到十分陌生。

趙季平回複他說:“沒事,我們鬧著玩呢。”

“啥叫沒事,我都聽見那王八蛋說的話了。”趙光明用手指著私聊管理員說。

趙季平低下頭來,一聲不吭。生活的負擔,已經將他碾壓得不像樣,此時不出聲,也隻是想保留那唯一的一點尊嚴罷了。

“爸,我問你話呢,你倒是說啊。”趙光明大聲吼道。

因為語氣不太友好,很快就引來飼料管理員的不滿,向前走了幾步說:“吆喝,這不是幹白活那小子嗎?怎麽著?準備來和那老東西一塊給我‘吹喇叭’嗎?”

“你說什麽!”趙光明當即拽著他怒懟道,“趕緊給我爸道歉聽見沒!”

“我就不道,你能拿我怎麽樣?”飼料管理員說。

趙光明說:“你不道我就揍你!”

“小樣,誰揍誰還不一定呢。”私聊管理員說,說完以後,當即就踹了趙光明一腳。

“王八蛋。”趙光明不服,起身抓了把沙子丟過去,隨後便還手,轉眼間就和他扭打在一塊。

因為本身就對‘幹白事那小子’這幾個字比較敏感,以至於過於憤怒,下起手來沒輕沒重,最終被飼料廠的廠長給舉報,帶回了派出所。

飼料管理員一口咬死就是趙光明先動的手,因為臉上受了點傷,打死都不願意再見趙季平,這也就喪失了唯一的和解機會。趙季平向人打聽了,如果拘留時間一過,當事人再不願意和解,那麽兒子就很有可能被押解上法庭,輕則罰款,重則幾年牢獄。

這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子雪上加霜。

一夜過去,趙季平求遍了大街小巷,最終靠著年輕時積攢的那麽點微末人情,請動村裏的領導過來談話,靠著他們在村裏的威望,最終說服那名飼料管理員,以兩千塊的賠償金說和了此事。

隻是問題來了,這兩千元該上哪裏去湊?

趙季平是幹散工的,雖有一把子力氣,可接的活價錢都很低,一個月扣去日常開銷,基本上所剩無幾。

雖說兒子避免了牢獄之災,可拘留所的日子也不是很好過,兒子在那裏多待上一天,自己就多承擔一天的心理負擔。

此時此刻,除非賣血,他想不到更好的找錢門路。

4.

胳膊一伸,露出青筋,一伸一拳,五十大元。

這是九十年代初,在河南省駐馬店市上蔡縣一個名為文樓村的小村莊中,流傳已久的一句標語。

事實上,這個標語就是很多底層人民的真實寫照。

由於太窮,又缺乏營生本能,很多農民為了糊口,不得已以身體健康為代價,換取比平時更多的錢財。但那都是一些黑心診所所開的價,後來艾滋病事件爆發以後,這種現象被上級領導給重視,從而杜絕。

後來陸續傳出的賣血事件,大多都是在正規醫院進行的,既合法又能懂得適宜,抽完以後完全不影響身體健康。

趙季平以前上醫院抽過兩次血,第一回是因為老伴去世,家裏開銷比較大,好在那會比較年輕,抽多抽少也不在意。第二回是因為給兒子交學費,那會已經奔四,並且是幹完體力活後才去的。

兩次前往醫院賣血,已經讓他有了經驗。因此,在排隊賣血以前,他就把這件事告知給兒媳婦,隨後猛灌了很多自來水。

賣完血以後,他就下館子點一碗香噴噴的拉麵。就這樣隔三差五的來幾趟,最後才籌夠了和解的錢。

他將這筆錢親手交給了飼料管理員,然後通過飼料管理員那一方,聯絡到當地的警察,最終達到和解的目的,將兒子給撈了出來。

爺兩一見麵就歡喜一場。

隻是這一出來,趙光明心裏就沒底,畢竟誰家打人以後也不會這麽輕鬆就解決。他問父親:“爸,咱家是不是被訛錢了?”

趙季平哄騙兒子:“沒有。”

“那到底咋回事?我記得那王八蛋囂張的很,我不進去還好,一進去肯定沒那麽容易被放出來。”趙光明賭氣道。

趙季平說:“現場有人作證,是飼料管理員最先欺負你,你才打他的,這在法律上叫做自衛,完全合情合理。”

趙光明聽完以後這才放心,隨他一起回了家。

此時,高彩霞還在屋子裏擔憂她和丈夫的未來,她想,如果家裏的公公不頂事,她就去娘家借兩千塊錢回來。

她是家裏的獨生女,打小爸媽都很疼愛,隻要說出目的,他們肯定會出這筆錢的。就是不借,她也會大哭大鬧。他們都拿她是個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傷心掉淚,再不濟,也能發動他村長的人脈,幫丈夫解圍。

正想著,門口就傳來幾陣腳步聲。趙光明站在自家院子裏,吆喝了一嗓子:“奧~彩霞~奧~彩霞~”

高彩霞聽見動靜後,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嚐試性的走出去,朝著周圍探視一眼。誰成想,真的看到了丈夫。

她淚奔現場,楞在原地:“光明,是你嗎?”

趙光明帶著滿載而歸的心情走了上去:“怎的,出去幾天就不認識了?不是我還會有誰?”

“討厭,都叫你不要這麽衝動了嘛。”高彩霞投入他的懷抱,喜極而泣。

晚上,趙光明和妻子躺在一張**,閑聊間,妻子提起父親為了他出去賣血的事。

經過詢問,這才知道父親是被那飼料管理員給訛了。

“不行,咱家說什麽也不能咽下這口氣!”趙光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