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師篇(四)

1.

車上的人都怔住了。

他們怎麽也沒想到,一個嗩呐匠人會發這麽大的脾氣。

一時間,把他和那些年輕氣盛的小混混聯想到一塊,不敢隨意招惹。

車子還沒到站,就紛紛要求司機停車,爭著嚷著不坐這班車,要求司機退票。

“咋了!”司機忽然間把車停了下來,站起來看了看,“票都賣出去了,咋可能退回去。”

其中一個乘客說道:“你也不看車上都是些啥人,人人都知道吹喇叭的,都是和白活死人打交道,這人一上車,俺們就沒好過。”

司機一下子就知道他們在說誰,因為趙光明小時候和他的師傅賈步忠坐過這班公車,想到賈步忠德高望重,再看看他那滿臉的凶光,當下就歎了口氣,說:“要不,趙師傅,你就在這等下班車?”

“憑啥?我又不是沒買票。”趙光明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司機,站起來道。

司機走過去說:“我可以把車票錢重新退給你。”

“那也不行。”趙光明將臉扭到一邊,冷聲嗬斥,“同樣是人,他們就能坐這個位子,咋著,我們嗩呐匠人就得區別對待?”

司機耐下性子勸說:“可我也得維持公車上的秩序不是嗎?那麽多人都因為你要求退票,那我這司機這麽一大會不是白坐在這等客了?這不是閑扯淡嗎?”

見他越說越離譜,甚至把責任都栽贓在自己頭上。趙光明直視著他,皺起眉頭:“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嗷,就因為我是嗩呐匠人,就因為我是幹白活的,你們就把我趕下車?那全世界那麽多吹嗩呐的,他們還不能出門了?誰給你們製定的破規矩?我今兒就坐在這,看你能拿我怎麽樣!”

師傅在傳授自己這門藝術時,不止談起嗩呐上麵的事,還教會他怎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平時雖說不主張惹事,可也不會任由哪個人來欺負自己。必要時,更是可以用自己的手段來捍衛尊嚴。

趙光明這麽說,顯然是氣上了頭。

司機見狀,也不再好心好意的勸說,而是變了一副嘴臉,從車子前麵拿出一台對講機來,按了一個鍵,嘟囔道:“喂,是公司嗎,這兒有一個鬧事的乘客,麻煩撥下報警電話,稍後帶人來我這,看著怎麽處置……”

說完以後,他又按下一個鍵,對著趙光明警告:“公司那邊正在報警,你要是聰明,就乖乖自己下車,否則的話……”

趙光明哪能不知道他這彎子準備向哪開?但又不甘心就這麽被他給攆下去,準備和他較較勁,坐在原位默不作聲。

“不是,還能不能行了?”

有乘客開始不耐煩起來,甚至走向門口,用手拍門,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實在不行,我們就不要錢了。”

“趕緊讓我們下車!”

“我們不要和幹白活的人坐在一起。”

“就是,真TM晦氣。”

……

年輕的小孩可能不懂事,隻會咿咿呀呀。可是,車上的大部分成年人卻要追隨鬧事者,覺得和民間嗩呐匠人同坐在一塊,身上會多少沾染點晦氣。

霎時間,趙光明這個大活人,差點被他們當成死人一般叫嚷著!

2.

趙光明再次惱羞成怒。他不懂得這個社會上的人怎麽都變了,變得有點喪失德行,甚至連最基本的良心都沒有。以前在師傅跟前當兒徒那會,爸就常常來信,告訴他嗩呐匠人的威風。人前,他們從不缺煙少酒,有時主家盛情,還會邀請他們吃上滿桌的雞鴨魚肉。隻要有一張八仙桌,幾根喇叭管,哪裏都是他們的天下。主家,觀眾,老少爺們,聽完他們的演出以後,無不為他們拍手喝彩。

人後,他們享負盛名,就算人在家裏坐著,都能聽到不少讚美。但凡家裏要是遇上個什麽事,就算不開口,也會有人跑過來雪中送炭。‘金鼓會’,‘朱載堉杯’等等活動現場,都能被很多人拿來比較。那會的他們,是大師,更是一個時代的代表。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他們在村裏接個白活,還會被一些三俗節目給碾壓,以至於被當地的地痞拿來說嘴,找上門來。不僅如此,就連坐公車都遭到周圍人的嫌棄,被司機逼著退票下車。究竟是什麽世道,才會讓嗩呐匠人這個身份,前後引來巨大的反差變化!

趙光明一忍再忍。眼見這種小事,都能被他們拿來說道以後。當下一拳打到前麵的座位上,站起來道:“夠了!不就是想讓我下車嗎!用得著這麽諷刺?”

“我下!我下還不行嗎!”

“把票錢退給我!”

汽車司機恐怕都沒想到,趙光明的一句話,迅速就將車內的氣氛拉到了冰窟裏麵。望著車內乘客驚呆的模樣,他手心顫抖著,從腰間的挎包裏掏出一大堆零錢,抽出幾張遞給對方。而後,示意驗票的大媽拉開車門鍵,等著趙光明下車。

趙光明已然心涼。

他當著所有人的麵,走下了車。甚至還在車門關閉以前,仇視了司機一眼。等到公家車從眼前劃過以後,這才不由得歎了口氣,感慨道:“唉,看來這個時代,已經容不下嗩呐匠人這個身份了。”

兩公裏的路,徒步走。

眼下的他,也隻能這麽做了。

出發時是早上八點。

可是到達縣城,卻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他買了瓶水,休息了會,隨後,就找了一家就近的飯店,點了幾個菜。

給幾位師兄弟,以及剛入門的徒弟們打去了電話。

“喂,大師兄,今兒個團體福利,來縣城飯館子見。”

“二師兄,你忙不,出來吃頓飯。”

“三師兄,出來喝酒了。”

“小徒弟們,今兒個是趙家班一年一度的團建,出來嗨皮了。”

“……”

這年代,村裏人也都用得起家用電話了。就算人不在身邊,也能有個護機提示。因此,趙光明聯係他們時,剛好順當很多。打完電話以後,就在桌子旁邊坐著等他們過來。

3.

仙居館,作為城裏一家高檔飯店,菜價可是出了名的貴重。趙光明點了一桌子好菜,叫了一筐子啤酒,和兩瓶純白幹。等到眾位師兄,徒弟們趕過來以後,領頭喝了幾杯。本以為會好好的和他們暢聊一下嗩呐班子的未來,誰成想,這將會是他們的散夥飯。

新來的徒弟有兩個,一個是賈家同宗,一個是外姓子弟,正和當初自己拜師學藝一般,被家裏的父親逼著帶來學藝。年歲上都不大,一個13,一個15。目前跟在自己身邊,也隻是簡單學會了幾個聲調,能吃苦,但是直接出活,得等個三年五載。

幾位師兄雖說有的離世,有的當兵,有的結婚。

可坐在一塊,還是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年少時光。

“小師弟,你還記不記得當初跟著師傅出去接活時,大家夥受主家邀請正在吃飯,而你卻和根來那小子一塊去人家西瓜地裏麵偷吃。”賈崔來喝了幾杯酒,渾身滾燙,隨後,紅著眼道。

“那是狗蛋爺死的那天吧我記得。”賈貴來偷偷一樂,“那會咱幾個和師傅正在演出,他和根來被人家瓜農輪著鐵鍬亂追,哦對,他兩還滿嘴的西瓜籽。”

賈周來熱的脫下了外套,掛在椅子邊,邊喝邊道:“後來根來師弟帶著小師弟躲到了主家的棺材底下。那瓜農還被當成二流子被主家罵。”

“豈止啊,回去以後,師傅就被扣了工資,讓他們趴在凳子上露著屁股蛋……”賈福來莞爾一笑。

賈祿來和幾個新招來的徒弟比較靦腆,雖然不吭聲,但也忍不住捂嘴一笑。

他們幾個都是趙光明童年中,能陪伴他長大,和師傅一樣重要的角色。趙光明雖很羞愧,可還是順著他們,大笑了幾聲:“哈哈……那都多久的事了,你們咋還記得?當時要不是根來師兄,打死我都不會去偷人家的西瓜,還被人追的,鑽在了棺材底下……不過,過去的就將它過去吧,今天我們聚集在一塊,目的就是為了暢聊一下班子的未來……我打算利用這幾年攢下的錢,買下一處莊稼,辦一座學校,專門收一些有夢想,樂於在這一行發展的兒徒,等建成以後,就請你們幾個任課。”

“不知道幾位師兄有沒有什麽意見?”

問到這裏時。

幾位師兄忽然間全都繃著個臉,也不吱聲。

沒一會兒,賈崔來最先開口:“算了吧光明,我不太讚成你這麽做。如今算是步入了新時代,各種文化滲入,嗩呐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備受尊崇。更何況,我們都不年輕了,背後都有各自的家庭需要養活,指著這一行,估計連奶粉錢都賺不夠。”

“是啊,別的不說,就說最近的一次事件。咱們幾個就在村子裏出活,到頭來,卻被主家帶頭排擠。時代變了,師傅教我們的這些東西,聽上去高尚,可實際呢,早就已經派不上用場了。”見老大都發話了,老二賈貴來也跟著歎了口氣勸說。

4.

緊接著,剩下的幾位也都說出各自心裏麵的想法。

賈周來:“算了吧師弟,現如今這社會看的就是個錢。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我們這一代的嗩呐班子,有很多都已經提前改行。堅持下來的很少很少。”

賈福來:“最近我老婆總是在我耳邊嘮叨,說咱嗩呐匠人不值錢,沒人會請。我雖然很抗拒,可是,一想到我背後的家庭,責任,就幹脆什麽也不在乎。你想辦學校,我不阻攔,但是,我肯定是不會再隨著你們亂折騰了……”

賈祿來:“是啊小師弟,你要認清現實,我雖然沒結婚,可是,也覺得這一行的前途不行。雖說師傅總愛教導,讓我們熱愛這門藝術,可是,時代已經不允許它的存在……”

兩個兒徒望著幾位長輩酒後的樣子,隻覺得插不上嘴,互相聊起了別的事。就連趙光明也跟著歎了口氣,說:“幾位師兄,其實有時候吧,我心裏挺鬱悶的。你們知道嗎,剛剛我來的時候,曾被車上的司機給攆下來過。就因為有人認出我是一名嗩呐匠。他們擔心我身上帶有死人的晦氣……”

趙光明哽咽。盡管克製中心裏麵的情緒,可還是不由自主的抹了把淚。然後,接著又道:“既然你們堅持放棄這份工作,那我也不再強求,來,幹了這杯……”

觥籌交錯。

歡聲笑語。

直到整張桌上,隻剩下他和兩個兒徒時。

趙光明這才將剩下的酒瓶子端起來,咕咚咕咚吞進肚子裏麵,趴在桌子上,時而苦笑,時而掩淚。

懷念起曾經他們幾個在一起學藝,無憂無慮的時光。

兩個孩徒還在吃著。

直到服務員要求過來買單以後,他們這才從師傅的身上拿出一些錢來,交給對方,一左一右,搭把手將他給扛了出去。

整個夜晚,都十分靜謐。

趙光明半夜口渴,睜開眼來。

不料,卻發現師傅師娘就坐在身邊。

他道:“師傅,你們……”

“好孩子,我什麽都知道了。”趙光明走上去為他蓋好被子,“是兩個孩徒把你給送了回來。”

“那他們呢?”

“他們回去以後就睡了。”賈步忠緊握著他的手,“孩子,委屈你了。師傅知道,你一直都想將師傅教給你的這門藝術發揚起來,可是呢,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你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有天這門藝術重新被這個時代所接納。到那時候,你就敞開雙手,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可是師傅,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趙光明用堅定的目光看著他,“我好不容易等到了現在,我不能認輸。”

賈步忠看著眼前這個曾經一度不被自己認可的青年,不知怎麽的,頗感欣慰,隨後又道:“傻孩子,我講的話肯定有它的道理。你看啊,師傅當年也經曆過一個時局動**的年代,那會因為四人幫運動,嗩呐被判成了四舊,不準演奏。師傅不還是照樣熬過來了嗎?凡事等待,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