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出師篇(三)

1.

群眾擺明了向著金三胖。

如果沒有趙光明那麽一鬧,主家也不會取消“喜喪”節目。

他們也不會放下好好的興致,跑來這裏湊什麽熱鬧。

“對,我們親眼看見你徒弟打了人三胖。”

“本來主家就不耐煩聽他們吹嗩呐,可他們就是不聽話,人三胖過去理論,他二話沒說就打了過去。”

“現如今,誰還有心情聽你們吹那玩意,都奔著喜喪節目看嘞。讓你停你不停,不活該被人罵嗎?”

“哈哈哈……”

哄堂大笑的聲音傳來。

金三胖一下子膽子更大了點,不管村裏那些輩分,走到賈步忠身邊,指著他的鼻子道:“老東西,聽見了沒。”

“快點把那小子給交出來!”

賈步忠看著周圍人的麵孔,不禁感慨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以前自己最風光那會,走在大街上,村民們都會主動邀請自己去他家裏吃飯,可是現在……唉,真是應了那句話,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望著眼前比自己小兩輩的金三胖,他是敢怒不敢言,但為了捍衛嗩呐匠人的尊嚴,以及小徒弟的人身安全,他毅然決然的回懟道:“小東西,就連你爹都不敢這麽囂張,用手指著我,你算哪門子蔥?別說我徒弟不在,就是他在,我也不會把他交給你。”

“你!”金三胖惱羞成怒,把控不住自己的脾氣,紅著臉道,“老東西,你信不信我抽你?”

以前他德高望重的時候,村裏無論紅事白事都好聽他吹那玩意,可現在,各家各戶都有本事,掙上錢了,這玩意倒顯得不是那麽高尚。

金三胖家有的是錢,別說他打人了,就是打架過程中,把對方弄得缺胳膊少腿,他們家也能承擔的起這個責任。

正因此,在村裏人眼中,形象一直都是橫行霸道。

此刻,見這老漢硬氣的很,當即就不客氣,將手騰在半空中,嚇唬對方。

賈步忠也不是吃素的,年輕時候,不比金三胖脾氣差,隻是如今退休了,一門心思忙著伺候莊稼,身上的烈性早就收斂的十有八九。

他不怕鬧事,怕的是,身為一個嗩呐匠人,在麵對旁人的羞辱時,卻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他怕對不起陪伴多年的老夥計們。

“抽!你抽!”

賈步忠眼神帶光的看著他:“你今兒不抽我,你就是狗娘養的!我賈步忠在村子裏好歹也是個人物,別說在縣裏,就是市裏,也認識好幾個達官貴族。你今兒要是敢動一下,他日,我一定會親自登門拜訪,將這一巴掌給還回去的!”

“老東西,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我三胖長這麽大,除了我爸,還真沒怕過哪個人。今兒個就抽你了!”

金三胖紅著臉,說話間,一巴掌甩了過去。眼看著這一巴掌就要落在賈步忠臉上。金老漢拽住了他。將兒子給推開,走在前麵說:“行,賈步忠,你有種,今兒個給你個麵子,不找那小子的麻煩。但你要記住,這件事後,我們兩家的梁子算是結下了。等你死那天,我一定會親自過來,給你蓋一座棺材板的。”

2.

“滾,馬上給我滾。”賈步忠聽完這話,惱怒之下,直接將身旁的凳子舉起來,丟向他們,“老東西,就是你死了,我也會好好活著。”

金三胖父子因此被趕出院子,臨走以前,罵罵咧咧。所說之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隻因賈步忠年輕時候確實有點人脈,得罪不起,隻好就此作罷。罵完以後,肚子裏麵的氣也算出了,撒腿就跑。

賈步忠為此氣得老毛病又開始犯了,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見院子裏還有人站著不走,就準備去夥房裏麵拿菜刀攆人。

師娘怕他老糊塗,趕忙上前阻止,將菜刀丟到地上。為此,嚇跑了整個院子裏的人。

直到那些人走後,他才安生的坐下來,喝了口水道:“這幫混蛋,真是差點沒把我氣死。”

“你啊你,都什麽歲數了,咋還這樣?你以為是賈家班還在那會?”師娘站在後麵,拍著他的後背,言語間語重心長,“整個村子誰不知道金家人的能耐?那可是耗子憋性一窩蜂(方言,就是這家人心眼小,很蠻橫的意思)。”

“去去去,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麽。”賈步忠一甩手站了起來,隨後,朝著裏屋的方向吆喝一聲,“光明娃,你出來吧,人已經被師傅打跑了。”

趙光明在屋裏全程注視著外麵的情況,他知道師傅是個暴脾氣,可是,從沒想過,師傅居然會為了自己的事,和村裏的地痞打鬧。不知是欣慰還是感激,偷偷的樂了樂,隨即跑到師傅麵前。

“師傅,您老沒傷著吧?”

“去,哪跟哪,這是你師傅老了,要是年輕那會,他們得跪著從我這爬出去。”賈步忠說道,“你小子跟了我這麽久,算是我跟前的兒徒了吧。嗩呐技藝學的倒是挺不錯,就是身上的烈性還不夠。這樣,這幾天別走了,師傅教你幾套軍體拳,他日剛好可以防身用。”

趙光明見他絲毫不受影響,打心裏覺得十分敬佩。同時間內,也從他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笑了笑,點了點頭:“嗯!”

“那好,你站到我跟前,看我咋出拳,你也跟著練習。”賈步忠道,說罷,站了起來。首先紮好馬步,兩肩齊平,‘吼’一聲,出拳,‘哈’一聲,收拳。整體幾個動作下來,整個人氣色變好,身體硬朗了很多。

趙光明跟在一旁學習,就像兒時跟著師傅學藝一般,凸顯出稚嫩的一麵。學完以後,他們先後喝了一瓢子水,坐了下來。緊接著,賈步忠歎了口氣說:“唉,光明,師傅好像真的老了。你知道嗎,五八年大躍進那會,師傅還做了一段時間校隊隊長,那時候意氣風發,除了閑暇時間吹吹嗩呐以外,還會代表村子,處理幾個二流子。那時候,師傅身體健朗著呢,起碼一個打十個,可現在不同了。隨便耍幾個動作就累的不像樣……如今根來也不在,這個家或許就靠你了。”

3.

聽完師傅說的話以後,趙光明這才明白師傅的真正心思。

自從賈根來當兵以後,他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沒事的時候,就好坐在院子中央的碾盤上,捧著以前拉磨用轉盤子,抽著老煙,往往抽著抽著,咳出不少的濃痰。趙光明出活回來,每一次路過都會回來看看。每回看見他咳,都會上前拍著他的後背,勸說他戒煙。最嚴重時,咳的大氣不喘。

師娘看著也心疼,有好幾次,都悄悄背著他,把他的煙杆子給沒收。可師傅脾氣倔,雖說沒了煙杆子,卻還是背著師娘卷了不少,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活了半輩子,如今兒子不在身邊,幾個徒弟又各奔東西,身邊隻有這麽一個樂子,你不讓我抽,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趙光明知道,師傅不是離不開煙,而是擔心兒子就這麽絕情下去,將來以後沒人給他養老送終。心情不暢快,所以才想到自虐的方式來呼喚那久無音訊的獨生子。

他自責的低下頭來,摸著良心,自問自己帶班以來沒少回報師傅他們,可師傅師娘至今仍舊心裏空落落的。默默的噙著眼淚,抬起頭來,微笑著對師傅說道:“師傅,您年輕著呢,您不知道,剛才那套軍體拳打出來到底有多酷。我和師娘剛才可看了,明顯健朗多了呢。我和根來師兄曾經通信過幾次。他告訴我,在那裏過的很好,等過個一段時間就會回來看您。我雖然也是您的徒弟,可這麽多年,您對我的照顧已經超脫了父子之情。您就把我當成半個兒就行。往後出活回來,所有的髒活累活都由我來幹。”

賈步忠聽完他說的話後,整個人也寬下心來,咳嗽了幾聲後,說:“你娃孝順,所以才說這些話來哄我。我自個跟前的種我了解,他要是肯回來,太陽準打西邊出來。不過也好,讓他在部隊裏麵磨煉吧。出來會比我們更有出息。”

晚飯過後,趙光明帶著師傅去村裏麵的診所檢查了下。聽診大夫看病也有一段時間了,整個家族都是吃這碗飯的,趙光明來這當兒徒那會,碰上個發燒感冒啥的,往往都會來這裏看。小毛病幾服藥就見好。不過現在那個老大夫年齡大,回家養老了。在這看病的是他兒子。

他拿著聽診器給賈步忠看了看,沒一會兒後,說:“沒啥事,就是普通的呼吸道感染。外加年紀大了點,身體抵抗力比較差。咳的就很嚴重。開幾服藥,打一針。然後回去休息幾天就會漸漸好轉,切記,一定要戒煙。”

賈步忠答應的好好的,可是,回去吃完這服藥後,又不忘給自己點上一根,還別說,一晚上真的不見咳了。一直到第二天醒來以後,都是神清氣爽。

4.

趙光明醒來以後,師娘已經下地幹活了,唯獨師傅吃完藥以後常犯瞌睡,躺在**睡覺。

他在院裏簡單洗漱了一番,隨後,拿了兩個玉米棒子,邊吃邊來到師傅的房間裏,掀開簾子正對著他。見他熟睡著,就沒吵醒,在床頭櫃上留下了五十塊錢離開。

今兒個是趙家班結緣的日子,按照往日習慣,他得跑到縣城裏一家飯店預定酒席,隨後,通知幾位師兄,以及新招來的幾個學徒來到這裏吃飯,期間,開個簡短的會議,暢聊嗩呐。也算是趙家班每年的‘團體福利’。

縣城距離這兒足足兩公裏,趙光明徒步的話,估計得半小時才能到。為了趕時間,他不得不花幾塊錢,買一張票,在村口搭乘公交車前往。

這是他第三次坐這種車子,盡管很不習慣,可早已輕車熟路。以前他和師傅,根來師兄出去接活回來,也搭乘過這輛車子。那時候,他們是去城裏買肉。根來師兄往往都會背著師傅去小攤子邊買一些小人書,回來以後叫上自己,偷偷摸摸的看。

那個時候,他們無憂無慮,別提有多難忘。

現在,時過境遷,望著沿途的風景,趙光明心中幾多歡喜幾多憂。

“來來來,檢票了檢票了……”

公車上,一名婦女站了起來。

乘客們紛紛亮出自己的車票,每次遞給她,她都會在上麵剪下一個口子。

趙光明也習慣性的掏出車票,本以為會好一陣子才輪到自己,可誰知,那名大媽在剪完前麵幾張票後,竟直接來到他的麵前道:“你,車票拿出來我看看。”

“喔,給你。”趙光明把票遞給了她。

等她看完,剪完以後,這才來得及鬆了口氣。

見她還站在原地不動,就順嘴問了一句:“請問,有什麽問題嗎?”

“沒事,還給你。”那人說完以後,又回到前麵檢票。

不知怎麽的,趙光明覺得挺莫名其妙的,回頭一看,周圍都是異樣的眼光。他本想佯裝得像是個沒事人,將票揣入兜裏就依靠著窗戶沉睡一會。可誰承想,身後卻傳來了不少議論聲。

“聽說他是村裏的嗩呐匠人。”

“這麽年輕,幹什麽不好,偏偏要幹這個。”

“聽說以前的嗩呐匠人都沒尊嚴的,搭個車都沒想過買票。”

“怪不得這些人常常和死人打交道,都沒有一點道德的。”

“……”

果然,時代變了,這年代已經不需要那些高尚的藝術。

以前跟著師傅那會,他們走到人前,都是直著腰板。

而現在,就連一些上了年歲的普通乘客也在笑話他們。

這難道就是每個民間藝人應得的結果?

“我們嗩呐匠人怎麽了!我們嗩呐匠人吃的是自己做的飯!賺的錢也是幹淨的。”趙光明聽著這些人的議論,眉頭緊皺,終於沒忍住爆發出來,“你們憑什麽看不起我們?憑什麽覺得我們買不起車票?憑什麽要把我們說的那麽下三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