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多智近妖

突厥戈爾答部族王子親率十萬鐵騎,先取玉門,再破陽關,一路揮師南下,直逼京城。消息傳到京城,轟動朝野,人人自危。

太子勾結突厥人,想要謀朝篡位的傳言也開始甚囂塵上,仿佛人人都親眼見到似的。

雲微明被他爹軟禁兩天了。

夏天到了,滿院花木鬱鬱蔥蔥的,樹下橫著一截枯木,木上站著九萬。

大白天,九萬正在睡覺。

九萬的傷已經好了,隻是身子骨大不如前,連捕獵都成問題了,雲微明於是讓人每日捉了老鼠來喂它。

睡著的九萬突然咕咕地叫了兩聲,也不知夢到了什麽。

雲微明看著它,自言自語道,“你也夢見她了嗎?”

九萬沒有回答。

這時,十七走進來道:“殿下,方才底下人遞上來消息,林公子一直在突厥人的後營,公子安然無恙,請殿下放心。”

“嗯。”

“微臣不懂,我們既然已經掌握了林公子的行蹤,為何不直接把林公子搶回來?”

“亂軍之中將一個大活人搶出來,你們誰能做到?就算有趙子龍之勇,芳洲也不是阿鬥……我要的是萬無一失。”

十七神色一肅,“微臣明白。”

“況且……”雲微明突然苦笑了一下。況且,她是他的軟肋,這種事情他自己知道就好了,不宜太過聲張。

十七見殿下苦笑,也哭喪著臉,道,“都怪我,我那天要是能把林公子追下來——”

雲微明擺了擺手,“你是個人,怎麽追得上帶翅膀的鳥。不怪你。”他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怪我。”

“殿下……”

“怪我。我隻知道他們的目標是我,芳洲最多是被殃及,在我的眼皮底下,就算殃及到她,我也自信能護她周全。隻是沒想到,魚或利竟要費盡心機將她擄走。”

十七也很奇怪這一點,魚或利搶林芳洲做什麽?難道看出了林公子對於殿下的重要性,想搶個人做要挾?

可是他能用林公子要挾到什麽?最多換幾個錢花花……

正在這時,十二走進來,聽到他們的談話,十二說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殿下不必介懷。林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且聰明機靈,必定能逢凶化吉。”

雲微明點了點頭。

十二又道,“宮裏遞出消息,今日官家宣見了幾位樞密院的重臣。”

“嗯?”

“突厥兵已過平涼,若是繼續南下,攻下仙人關與潼關,京城將門戶大開,無險可守。”

“齊王當日為了害我,私自和魚或利定下盟約,如今弄巧成拙,引狼入室,落得這樣的局麵,也不知我那二哥作何感想。”

“殿下,現在該怎麽辦?”

“十二。”

“微臣在。”

“你去和父皇說,我有一言,可退敵兵,隻是,要將文武重臣與我那兩位哥哥召集到一處,才好商量。”

“是。”

……

官家自從上次大病一場,已經大不如前,頭發灰白,麵容滄桑,目光變得更渾濁了。他每日用藥煨著,因為太虛弱,不能吃丹藥了,隻是每天打打坐。

這次突厥犯關,把他嚇得夠嗆,昨天還吐了血。今天聽說突厥兵隻要過了仙人關和潼關便打到京城了,他又嚇得暈過去一次。

現在是強打起精神把人召集到一處,聽太子要如何退兵。

一看到雲微明,官家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逆子!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父皇要怎樣給兒臣論罪,還請等到這次危機過了再說,”雲微明答得不卑不亢,不等官家說話,他又道,“父皇這裏有地圖嗎?”

官家讓人拿來一張地圖,由兩個內侍扯著,豎在眾人麵前。

雲微明指著地圖,說道,“仙人關與潼關背靠天險,易守難攻,隻要守軍堅城不出,那突厥騎兵勞師動眾又沒有後繼的糧草,久攻不下,自然就散了,父皇不必憂心。”

“你,你,你這蠢貨,你來就是為了跟朕說這些陳詞濫調?那突厥十萬鐵騎是紙糊的不成?你說久攻不下,他就久攻不下了?”官家氣得要死,拿著桌上一方硯台打他,“逆子,你何德何能做一國儲君?!”

這話說出來,室內眾人都慌得跪下了,唯有雲微明還站著,一抬手,輕輕鬆鬆抓住打過來的硯台,順手放在一旁的桌上。

官家竟被他鎮定的反應弄得愣了一下。

雲微明說道,“父皇稍安勿躁,兒臣還有話要講。”

“你說!說不好,朕今天就廢了你!”

雲微明指著地圖,道,“我能想到這些,魚或利自然也能想到這些,所以,他不會南下打仙人關,而是——”說著,手往上抬了抬,手指在地圖上劃了一條路線,“北上,轉道雁門關。破雁門關,取幽雲,然後坐守幽雲,緩而圖之。那樣的話,我們將失去整個北方的屏障,無異於被人扼住咽喉。”

他一番話,把眾人說得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所以,”他環視一周,緩緩說道,“千萬不能調雁門關的守軍前來勤王,不止如此,還該把京師的守軍調去雁門關,隻要守住雁門,魚或利無處可去,也沒有力量再來攻打仙人關,他要麽會原路返回,要麽北躥。”

官家感覺出了一絲絲不對勁,問道,“雁門關陳有重兵,一樣難打,你怎麽就那麽肯定,他們會去雁門關?”

雲微明扯著嘴角一笑,有些嘲弄地看了齊王一眼,“因為,是我讓他去的啊。”

“所以,你果真與他有勾結?!”

“兒臣不敢!父皇且聽我一言。”

“說!”

“可能是因為兒臣德行有虧,有人盯上了兒臣,想要陷害於我。那小人偽造了我與突厥勾通往來的書信,又盜了軍事布防的機密悄悄傳給魚或利,等到魚或利真的引兵攻來,兒臣就百口莫辯了。”

官家的臉色突然沉下來。幾位大臣也開始眉來眼去竊竊私語,趙王一個勁兒看齊王的臉色,齊王卻是麵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

雲微明繼續說道,“兒臣運氣好,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了他們的圖謀。”

“既然發現了,為何不來稟報朕?”

“那小人既然要置我於死地,就算這一次躲過去了,還有下一次。兒臣想的是,他在明,我在暗,與其防不勝防,不如將計就計。兒臣擅作主張了,請父皇降罪。”

“你太衝動了,以後不要這樣了。”

“是。兒臣謹記。”

“繼續說。”

“那些人為了置我於死地,做得滴水不漏,傳遞消息用的都是兒臣的筆跡,莫說是父皇了,便是兒臣自己,也很難分辨出來。”

“嗯,所以呢?”

“所以,我找機會,也給魚或利寫了幾封信,替換掉原先他們要送的信件。魚或利竟然沒有發現。”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

一個是假筆跡真信,一個是真筆跡假信,真真假假模糊到這樣的境界,想要分辨,靠眼睛是不行的,靠腦子也不行——這個大概隻能靠運氣了……

雲微明:“後來兒臣又試著傳了幾次假消息。樞密院的最新決策他們竟然也敢傳出去,幸好被兒臣攔下來,換了另外一個。魚或利現在以為我們北方邊境久無戰事,所以守備稍有鬆懈,正適合趁虛而入。他更不清楚朔州和大同到底屯著多少人馬。”

官家震驚地看著雲微明,看著他的小兒子,他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少年。

雲微明垂著眼睛,神色疏淡,說道,“兒臣言盡於此。突厥騎兵的動向,最遲明日即可送到京城,到時父皇再行定奪也不遲。隻是有一點,軍機大事,並非等閑能泄露的,在座諸位,包括兒臣自己,都有嫌疑。不如讓列位暫時留在這裏,陪父皇一起等消息。”

官家半信半疑,想著把這些人留在這裏反正沒有壞處,於是就這樣讓所有人都在宮裏等著。等了一個多時辰,該吃晚飯時,官家還招待了他們一頓晚膳。

這頓飯許多人沒心思吃,隻有太子殿下吃完一碗又添了一碗,幹掉了一條清蒸魚。

晚膳過後,官家喝了藥,有些疲乏,正在這時,八百裏加急軍情飛馳而至,官家抖著手打開那奏章一看,登時大笑。

在場眾人一看,也跟著笑了,都悄悄鬆了口氣,故意問官家是何喜事。

官家答道:“華亭守軍奏報說,魚或利領著兵馬,沒有南下,而是改道往東北方向行軍,不知何意,”說著,把奏章重重一摔,神色看起來很解氣,“他不知何意,朕卻知道!”

一封軍情急奏使官家徹底沒了睡意,正要與重臣商議該如何應對,一瞥眼看到太子正悠閑地喝茶。官家於是問道,“三郎,看來那突厥騎兵果然是奔著雁門關去,你說,該怎麽辦?”

雲微明愣了一下,答道,“打仗的事情,兒臣不懂,不敢亂說。”

幾位大臣見太子不止智謀無雙,更難得的是年紀輕輕進退有度,都忍不住暗暗稱讚,隻因此事很明顯涉及到奪嫡以及皇家醜聞,此刻外臣們都不敢多說什麽。

官家輕輕哼了一聲,道,“朕看你膽子很大,現在倒不說了。”

“兒臣一時衝動,以後再也不敢了……”

官家也沒打算真的追究他。

在座都是經驗豐富的老臣,沒有一個吃幹飯的,既然已經知道了敵方的軍事動向,想要製定出合適的戰略,那是很簡單的,自然不需要一個年僅十八歲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的皇子指手畫腳。

雲微明聽他們討論了一番,一直沒插話,直到官家要解散眾人,他突然說道,“父皇,兒臣還有一言。”

“嗯?三郎你要說什麽?”

“兒臣還是那句話,在座諸位都有泄露消息的條件,為國事著想,請諸位暫時住在宮裏吧。”

官家點點頭,“那是自然。”說著讓人引著大臣們還有趙王齊王,去安排住處,卻獨留下雲微明。

等到眾人都散了,室內隻有父子二人,官家問雲微明:“三郎,你是不是已經查到是誰陷害你了?說出來,朕給你做主。”

“兒臣不知。”

“真的不知?”

“真的。”

……

東宮就在皇宮裏,所以雲微明倒不用像齊王他們一樣。他回到東宮時,與手下人簡單說了今日禦前之事,以及魚或利最新的行蹤,潘人鳳他們聽了都悄悄鬆了口氣。

潘人鳳問道,“殿下既然已經知道背後主使是齊王,為何不告訴官家?齊王做下這等大禍,豈能輕饒?”

“我拿不出有說服力的證據,父皇未必肯信我。”

“都這個時候了,官家還會偏袒齊王不成?”

雲微明搖了下頭,“也並非偏袒。隻是,帝王之心,生性多疑,不可能我說什麽他便聽什麽。我今日若說是齊王,明天齊王自我分辯時多半會倒打一耙,反說我為了誣陷他而不惜鋌而走險,招致兵禍。真到了那個地步,父皇會選擇信誰,我也沒把握。”

潘人鳳聽得冷汗連連,感覺皇室的爭鬥猜疑比官場上還要誇張一百倍……他搖了搖頭,又說,“難道就這樣放過齊王?”

“放過他?”雲微明冷笑,“二哥既然跟我玩陰的,我讓他知道陰字兒怎麽寫。”

……

齊王他們在宮裏的食宿還不錯,隻是行動不能自由,除了每日可以去給官家請安,其他地方都不能去。有幾個內侍看著他們,每人還分派了一個禁中侍衛保護。

說是保護,其實還是看著他們。

看守齊王的侍衛叫初九,長相在侍衛裏算很隨和的,性格也溫和,齊王擔心有人給他下毒,希望把金質的餐具換成銀的,初九沒有猶豫就同意了。不過他也很謹慎,齊王讓家裏送來的生活用物他都要仔細檢查一番,內侍遞過來的三餐,他也要掀開看看。

過了兩日,十二有一次在宮裏行走,路過齊王的住處,看到初九時,初九朝他擠了擠眼睛。十二連忙回到東宮,密報太子:“殿下,成了。”

當天夜裏,齊王突然驚厥,麵容扭曲,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內侍嚇得連忙請來禦醫。兩個禦醫對望一眼,都沉默不語。

內侍問道,“禦醫,齊王到底得了什麽病,該如何醫治?小人要問明白些,明日還要稟報官家。”

其中一個年輕的禦醫想要說話,另一個年紀大的禦醫扯了一把他的袖子,道:“可能是驚思恐懼所致,我先給他開些安神的藥吃,且看看效果吧。”

內侍點頭道,“隻能先如此了,有勞兩位禦醫。”

兩人走出來,回到值班房,關好門,那年輕禦醫問老禦醫道:“師父,方才為何不許我說話?”

“哦?你想說什麽?”

“我看齊王的樣子,像是中毒。”

“中的什麽毒?”

“馬錢子。馬錢子能使人抽搐僵硬直到死亡,不過齊王這用量較少,當不致死。”

“嗯,”老禦醫點點頭,問,“你有多大把握?”

年輕禦醫沉思一番,“五成該是有的。”

“隻有一半的把握,這就是我不讓你說的原因。”

“為、為什麽?”

“馬錢子毒性奇特,要解馬錢子之毒,也要吃馬錢子。”

“對,需要馬錢子和甘草同服,還要根據具體的中毒量來控製用量。”

“嗯,所以,如果你說了,那齊王也隻是可能中了馬錢子之毒。那麽你現在到底讓不讓齊王吃馬錢子?吃多少?如果他沒有中毒,吃了反而病情加重怎麽辦?如果他果真中毒,你有什麽方法確保用量沒問題?”

“我……”年輕禦醫想了想,說道,“可總該讓他知道。”

“知不知道有什麽要緊?若是知道了,大家都麻煩。治死一個齊王,夠把你身家性命賠進去的!你記住了,齊王憂思驚懼才患上此病,心病還須心藥醫,我們束手無策。”

年輕禦醫唯唯稱是。

第二天,齊王沒來請安。服侍齊王的內侍把齊王的病情上報給官家,官家召來昨夜值班的禦醫詢問,禦醫把齊王的症狀和發病原因說了。

官家一聽,怒道,“什麽驚思恐懼,我看就是心虛!”他越想越氣,“果然是他,果然是他!真是朕的好兒子啊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他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內侍和禦醫們立時忙作一團。

這一天官家咳了兩口血,暈過去一次,禦醫開了藥,說他不能再受刺激。官家暈了一天,到傍晚時悠悠醒轉,看到床前服侍的太子。

太子見他睜眼,驚喜地跪在床下,“父皇,你終於醒了。”

官家心裏突然湧起千頭萬緒,不自覺悲從中來,他半闔著眼睛,有氣無力地喚他,“三郎。”

“父皇,兒臣在。”

“三郎,朕,對不起你。”

“父皇這是哪裏話,兒臣擔不起!”

“你去把丞相召來。”

“父皇,你剛醒來,先吃些東西吧。”

“去。”

雲微明便不再多說,出門傳話去了。

官家在病**讓丞相去擬詔書,要廢掉齊王。丞相心知其中緣由,齊王做下這樣的禍事,廢為庶民,留下一條性命,算他運氣好了。若是尋常百姓,早就千刀萬剮了。

外麵傳完話的雲微明沒有回東宮,而是轉道去看了一眼齊王。

齊王現在行動不便,需要人攙扶才能站著,他的意識是清醒的,但手腳發抖,麵部僵硬,張嘴時口涎橫流。

“老三,算、算你狠……”他咬字不太清楚了,說話模糊。

“二哥過獎。二哥為一己私利,負盡天下蒼生,我的狠,不及二哥的九牛一毛。”

“成、成王敗寇,還有什麽好說的。”

……

官家被齊王氣得吐血之後,精神更加低迷,一直臥床不起,時昏時醒,朝政全由太子掌握。

從六月初八開始,雁門關那邊戰報頻傳,絕大多數是好消息。這場仗一直打到七月十一,魚或利咬緊牙關撐著,實在撐不下去了,想跑,又被人斷了後路,打了個七零八落,許多騎兵被抓了俘虜……最後無奈,他隻好遞交了請和的國書。

這就是在求饒了。

收到國書這一天,官家的精神很好,臉色竟有些紅潤,讓內侍攙扶著去花園裏走了走,走到湖邊,坐在亭子裏看湖上的荷花,小宮女劃著竹筏在荷花間采蓮,黃鶯般的笑聲,隱約可聞。

官家看了一會兒,便閉目養神。

內侍等了許久,不見官家睜眼,便說道,“官家,外麵有風,請回房裏安歇。”

官家不理他。

“官家?官家?”

官家始終不說話。內侍招呼人想要把官家抬回去,一摸官家的手,感覺涼得不像個活人。內侍心裏一沉,壯起膽子探了探官家的鼻息——哪裏還有什麽鼻息?

“官家!官家……賓天了!”